一之21

梦里浮生之倾国

豫王果然遵了自己说的“看牢”那句话,此后接连两天,大丧忙得满头冒烟的时候,也不忘忙里偷闲跑来看看林凤致寻死没有,自然也顺便憨皮厚脸讨便宜,以及死皮赖脸要求他应承所谓的“扶持照应”。林凤致既是嫌恶,又是厌烦,还夹杂着鄙夷。他本来便是刻薄性情,这时百无禁忌,口齿上当然也不肯吃亏,于是毫不客气挖苦回去。然而每回斗嘴占了上风之后,却不免于恶意的快感当中,又有一种深深的空虚感——难道人生竟已无聊至此了么?

无聊归无聊,伤病却在一天天痊愈。林凤致一到能下床,便想离开宫禁,好自由行事。但当初嘉平帝赐给他的出入腰牌业已过了时效,问豫王再要,对方又假痴不颠的装没听见。问得急了,便推脱道:“如今出入大内的令牌许可,全由母后掌管着。你要出宫,只能讨懿旨去,小王也没法子——我跟你讲,母后可是恨你入骨。倘若知道小王还将你藏在宫里养病,非治你个擅入大内的罪,趁机活活敲死你不可,翰林院也未必来得及救你。你要不想死得太难看,还是耐心等等罢。”

其实林凤致已萌死志,哪里在乎一死,可是从容自决,与被当作罪犯活活敲死,死法却有天壤之别。他到底身上带有几分文人的酸气,每想到死,总觉得至少也该饮鸩伏剑、蹈波投环,衣冠整齐含笑撒手。像豫王所说的被大内宿卫又或宫中阉奴打成一条死狗状,委实既痛苦又丢份,不可取啊不可取。这般考虑过后,自己却又觉得有些滑稽。大约真如豫王反挖苦自己的时候说的,竟还在乎死法,那其实也不是坚决想要求死了吧?

虽是了无生趣,却也同样找不着死趣。所谓百无聊赖,万念俱灰,无逾于此。

等到大殓那日,林凤致料想豫王定然忙得没空过来,自己难得可以耳根清静一天。谁知这日豫王来得比平日更早,一进门便抱怨:“连钦天监选定的日子都能愆期,也不知事情怎么办的?皇兄在生时优容他们,结果连身后都被他们欺侮拖延,委实太不成话!”

林凤致听了也觉纳闷,道:“竟然愆期了?”豫王道:“是啊!老闵昨日拟的遗诏,送入来审定,被母后大骂了一顿,如今发回去重拟了,估计又得好一阵拿不出来。不颁遗诏,未定太子,梓前即位的程式走不了,也没办法——你也知道老闵那几个,平日就是躲在老俞背后偷懒的主儿。眼下老俞倒了,要他们担当大任,立即就捉襟见肘起来,都是些废物的料子!”

所谓“拟遗诏”,却是指在皇帝仓促驾崩未曾留下遗言的时候,由内阁大臣受命代拟一份“遗诏”。这种名为遗诏的形式,实则可以算作下一任皇帝对前任政务的总结乃至拨正。内阁中如今俞汝成已去,留下的辅相还有四人。地位次于首辅的便是次辅闵体仁,素来以亦步亦趋附和俞汝成出名,头脑冬烘,行事胆怯,乃是翰林院中眼高于顶的清贵侍臣们常常背后取笑的对象。听得豫王抱怨,林凤致倒也不由得好笑,道:“闵相是有名的伴食宰相,无足为奇。”

豫王没好气道:“你别忙笑,事情也有你一半干系!老闵也不知听了朝中谁的意思,要将皇兄护着你的事写进去,自咎罪己一番,母后见了当然不欢喜。不管怎么说,哪怕私下把你敲死也好,明面上也不该写。你又没给皇兄添什么光彩,反而骗他累他,如今又成了他身后之玷——这话我也说过无数遍了,你好好扪心自问罢。”

听他提到嘉平帝,林凤致便不由得沉默了一晌,才道:“反正遗诏之拟,必然要出自内阁。这是常例,也只好由得他们去写。”豫王叹道:“是啊,只恨皇兄大去仓促,未能亲自颁诏。不然的话,再也轮不到他们胡写。”

林凤致眼角微微跳了一跳,脸上却声色不动,并不说话。

豫王又开始惯常的涎脸,坐到他身边来笑道:“小林,朝中恁地难蹲,你还是跟我去河南府罢。”他讨了这些日的便宜,亲密程度愈发见长,连“林大人”也不再称呼了。林凤致也懒得跟他计较,直接一个太极挡了回去:“去与不与,总由朝廷降命,须不是下官自己做主。王爷问得无谓。”豫王笑道:“那可不一样。河南府那等寥落地方,我一去便再没其他乐子。要是你去得不甘不愿,回回给我脸色看,日子如何快活得起来?所以我一定要你亲自点头,才好奏请。没准这便是一辈子的事,总要自愿欢喜才成。”

林凤致道:“世上哪有多少自愿欢喜的事,王爷未免纠缠太过了。”

豫王摇头道:“非也,我可不会蹈老俞的覆辙,不管你愿不愿意,硬来强求,结果鸡飞蛋打,连身家都搭上了。你这人最是心狠手黑,倘若不对就要葬送人家的。所以自愿不自愿,欢喜不欢喜,太要紧了。”林凤致讥刺道:“‘不强求’这等话,居然出自王爷之口,大奇!”豫王厚颜无耻地笑道:“对,我是强求过你一回,可是你那时也没怎么反抗啊——当然,我忘记你伤太重,没力气反抗了。可是那时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

林凤致听多了他的无耻言语,业已听到无动于衷,只是冷笑了一声。豫王道:“你不打算向我报复,那是因为想死;而我偏偏不能让你死,还得你帮扶我,所以更加要求得个心甘情愿,日后才用不着怕你报复——要怎么样才能愿意,你说句话罢。”

林凤致忽然道:“若是非得说不可,王爷,前日我说过与俞汝成约定的事,你也知道了。”豫王问道:“莫非你也想来跟我约定一回?不碰你,你就一辈子陪我?这种话,你明知也是敷衍应付。我是最坦率的,不耐烦哄你。”林凤致道:“正是信得过王爷坦率,所以才想请教王爷一句:究竟你们这样人,要身要心,是更看重哪一等?”

豫王忙道:“等等,你先说明白,什么叫做要身,又什么叫做要心?难道若是我想你的身子,你便不肯尽心辅佐我?”林凤致冷笑道:“辅佐与否,那要待朝廷降命。果真有令,便是公干,下官焉敢不尽心。”豫王问道:“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凤致并不回答。豫王自猜自想了一回,大笑道:“我才不懂你的机锋。要我实说,跟公干无关的话,当然是要身子的比较实惠,心算什么狗屁?又当不得取乐,原是一钱不值!”

林凤致微然一笑,道:“正是一钱不值。”

他抬眼瞧向豫王,眼底似讥似笑,道:“因此什么自愿欢喜的话头,王爷也收起来罢。王爷想要奏请,自管请便;这等事原是朝廷调拨,何必絮絮不休来问下官。”

豫王长叹一声:“你这人恁地无趣,太无趣了!”

他站起身来,说道:“算了,本来想找你解闷,没承想只有更闷。我还是去干我的正事罢。唉,你可知道?礼部定然同我有仇,居然专门派小王干杀人的勾当,实在忒没趣。”林凤致不由得问了句:“杀人?”豫王道:“后宫殉葬啊。前日我不是同你说过么?总共二十三人,明早上路,今晚先把吊床准备好。这等事竟然分派给我,你说可不是太缺德么?”

原来本朝承前朝之制,自太祖起便定下以皇帝生前陪侍过的无子女妃嫔以及宫女“生殉”制度。其中已封高等品级、以及娘家有功勋的妃子可以“恩免”,其余都要殉葬已故皇帝。历来殉葬人数有多有少,比如前朝文宗皇帝仅仅殉了七名妃嫔,而以渔色出名的高宗皇帝死时竟有六十多名宫眷殉葬。殉葬时要将所选妃嫔宫眷带入一间大堂,扣上吊床,活活缢死,实在是极其残忍的事。林凤致熟读朝典,自然知晓其中过程,不觉微微打了个寒颤。

豫王叹道:“本来皇兄生前体弱,少近宫眷,说什么也不该有二十三人才是。可是时妃仗着自家品级高免了殉葬,倒来撺掇母后和刘皇后将殉葬名册多添了十来人。所谓最毒妇人心,我当真是信了!”林凤致道:“王爷为什么不向太后据理力争?这事外臣置喙不得,正要王爷说话。”豫王道:“这可不是笑话?皇兄的内眷,哪里容得我进言?私下跟你说罢,母后当年也曾多逼了父皇十几个妃嫔殉葬,连养过三个公主的郭贵妃不当殉都殉了。这种事岂肯听我说话。”

他谈起这事,颇多感慨,不免又多唠叨了几句,道:“四年前父皇驾崩,殉了四十一名妃嫔,其中委实有许多可怜的。有人连侍寝都未曾侍过,只因父皇平时多赏识了几眼,遭人嫉妒,造册时硬将名字弄上去,好不冤枉!又比如郭贵妃,养了三个公主,除了五公主早殇,阿九和十五妹当时还小,母女抱头痛哭,最终也被生生拽进去行刑,更是好不悲惨!皇兄当时求情无效,便同我说过,待他大渐,定要留诏废了这殉葬之制——没想到皇兄去得太急,竟连遗诏都没来得及留一封。他若有知,定不安心罢。”

林凤致默然,良久道:“皇上未留遗诏,实是大憾,却也无可奈何。”

豫王叹息道:“是啊,太遗憾了。”

林凤致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冷然道:“我一口气断送了俞汝成满门三十余口的性命,俞党牵连怕也不下百人。背负着如此血债,王爷若当我还会为区区二十三名宫眷动心,未免把林凤致想得太善良了。”豫王道:“嘁,你天生是个狠心人,哪敢要你动心?我也不过发发牢骚,该杀人时还得去杀。你自管休息罢,我还是干正事去。”

他刚转过身去要走,却听林凤致在背后叫道:“王爷,留步!”

豫王停步回头,只见他慢慢抬起头来,脸色雪也似白,眼中却是一股破釜沉舟的神气。说话声虽然不高,却是毫不迟疑,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王爷,如你所愿——皇上在生之时,确实留有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