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考试回来了,但是还没有完全考完,月底还有另一家学校,所以可能这个月只能更这一次了,等四月回来才能继续接着写,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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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实录中,《外国?朝鲜传》的撰写,一向由四夷馆提供资料,翰林院最终润色成文,因为涉及外国,不免需要精通夷语的修撰人员才能负责,林凤致的特长在本国史事,所以在翰林院做官时没有管过这块,对朝鲜的历史也不怎么熟悉。可是自清和二年起,即因倭侵朝鲜,直抵鸭绿江边,朝鲜国王李洹自王京奔向平壤,丢了平壤之后又来奔国朝求救,当时朝廷上大部分人主张“朝鲜乃国朝藩篱,不可不护”,于是以小皇帝殷璠名义下诏,任命兵部左侍郎陈天经为平倭经略使,天津卫副守备刘松——乃天子太师、威武伯刘秉忠的次子——为大提督,领兵十万去援朝鲜。因为这场战事,林凤致作为小皇帝的先生幕后参赞政事,不免赶忙将外国传部分多读了些,所以如今说起朝鲜的事务,倒也能头头是道分析之。
然而不管林凤致怎么勤学好知,有一个弱项却是不得不承认的,就是自己委实在军事方面缺乏天份,不甚了了,也就不敢纸上谈兵,只好将此事全权交与兵部与群臣主张。不幸的是,兵部尚书朱光秉,治理内部倒是一把好手,对付外国却着实有点畏首缩尾放不开,本来国朝援军一路势如破竹,业已收复朝鲜王京,直将倭人赶到釜山,眼看就要全部扫平。不料朝鲜国王李洹未归之时,国内陪臣们又将世子李夔立为新王,李洹向天朝哭诉不已,于是朝廷命经略陈天经就近问罪,李夔一惧,竟然转而投降日本,反攻国朝大军。交战一场之后,还未分出胜负,朱光秉便以:“远出征伐,其国复又内叛,岂令将士徒劳冒险?”的理由,力主撤军回国。正值这一年北寇也来凑热闹,林凤致好不容易冒死守下京城,自己也觉得这种时候再派兵在国外交战,十分不智,于是也就让小皇帝批准了兵部的坚持陈请,将十万大军撤回本国——于是犯下战略的最大错误。
国朝大军撤离釜山之时,已遭遇李夔与倭将小西清太的联合追击,折损不少,陈天经这个经略使属于能胜不能败的脾性,一遭败绩,登时乱了阵脚,狼狈奔逃至鸭绿江边,又碰上了侵略朝鲜的倭人首领——日本关白平秀成亲自领军埋伏,一场大战,提督刘松中伏身亡,十万大军剩得三四万,损失惨重,急奔回国,竟将朝鲜全盘丢弃。
这场大败紧接在国朝险失京城之后,使得朝野大惊,登时弹劾奏章飞箭一般直射入来,主张撤军的朱光秉自不必说,就连没有出面的林凤致也被钉成一只靶子,刘秉忠本来不主张撤军,如今死了儿子,怒发冲冠,险些和同意撤军的林凤致闹翻脸。最终结局是朱光秉引咎辞职,陈天经判罪流放,林凤致也上疏自请贬谪——自然最后一条,小皇帝与刘后都不曾依从,还是坚持将林凤致留在太傅之位,又千恳万请,让刘秉忠与他讲了和,共同商议对策。
当时林凤致其实就已有起用抗倭出身、又在京师守卫战中立下奇功的袁百胜之意,但刘氏都忌惮袁百胜曾是废帝殷螭心腹,哪里肯用?林凤致业已在守城时干冒奇险担保过袁百胜一次,事后却招来更大怨恨,这时刚与刘秉忠讲和,也不能过分得罪这一支势力,也就只好以不娴军务为名,继续保持在朝鲜事务上的缄默无为。商议的结果是,用了兵部保举的一名官员赵大昕为新经略使,又调南京高氏子弟中的佼佼者高子则——已故勇义侯高东华之侄——为大提督,带兵六万,缓图平倭。
既然称“缓图”,战事自然就呈胶结状态,数年毫无进展,仅能牢牢守定鸭绿江,间或出击打一下敌方的气焰,不使倭军的战火燃烧到国朝地界而已。朝廷这时因北寇正紧,忙着向北抵御以及商讨迁都,也就丢开这一块不着紧。于是援朝抗倭这场战事,自清和二年一直拖到如今清和八年,前后六年,也未见成效。其间世子李夔与日本关白平秀成先联手后反目,已结盟复背盟,互相攻战不下,朝鲜国内一片战火纷飞,使得国王李洹与逃到国朝的朝鲜陪臣们,常常涕泪纵横来求天朝皇帝。
之所以今年小皇帝殷璠又来向先生提及抗倭之事,却是因为在去年年底,闻说李夔已兵败被杀,朝鲜全境都已沦落日本之手。而倭首平秀成攻朝鲜的目的,实是以朝鲜为跳板,有觊觎天朝国土之意。这时兵部换了新的尚书章守成,仍是持谨慎主张,朝廷上关于日本意图侵犯的对策有三,称为“封”、“战”、“守”,战与守自不必说,所谓“封”,却是变相的议和,要将关白平秀成册封为日本国王,并接受他的请求下嫁公主和亲。然而“关白”之名,其实就相当于中国之摄政王,倭人重天皇王室血统,摄政有实权,未必定须虚名,而公主和亲之事,国朝自来便无前例,包括林凤致在内的大臣都觉得实是大耻,举出唐诗之例:“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作为旁证,坚决反对。所以封是无法封的,一味守,看来也靠不住了,也就只剩下战之一途,而战与不战,端在有无良将敢挑大梁,守在鸭绿江边的高子则,守御有余,攻战不足,无法担当征讨大任,起用袁百胜与否,因此成为殷璠来与林凤致计议的大事。
林凤致其实一向对袁百胜持有极高评价,虽然此人恨自己入骨,也愿意不计嫌疑保举起用,殷璠自是知道先生的意思,不然也不会下旨任命袁百胜为大提督入朝击倭。岂料恰值这时出了殷螭潜逃之事,殷璠又紧急追回任命——这一点林凤致实是反对之至,临阵撤消任命,而且还是出于反叛嫌疑而撤袁百胜之职,他安心从命还好,倘若有一点不甘不忿,岂非生生逼他去反?可是殷璠别的事服膺先生,在有关殷螭的事情上,他与刘后都难免忌惮林凤致有心帮这个有过床笫恩情的旧爱,所以对殷螭旧属袁百胜的处理方案,始终是不肯听林凤致主意的。林凤致为了避嫌,也无法坚持己见,想到人事之间,谁也不能全然披心沥胆,纵是师生之亲,同盟之密,也难免生出嫌疑,不免隐有悲凉之感。
如今这悲凉却更加转向了悲愤——殷螭一路挟制他同行往辽东,林凤致便知道他定是要去游说袁百胜随他造反。林凤致对阻止袁百胜随反之事,本来还有一丝把握,只盼首先要在殷螭赶到之前,袁百胜没有接到那份已被小皇帝撤消的任命状,又或者接状后又遭撤消,但朝廷安抚有道,他也就乖乖交出兵权,仍回自己的驻地。袁百胜被任命大提督之前的官职乃是福建游击,因为朝廷有意起用,去年将他调往辽东做了黑山总兵官,统辖二万嫡属兵马,上司还有辽东经略使和大提督镇着,料他如果呆在驻地,想反也没有那么容易。谁知才到辽东锦州,第一件事便是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林凤致欲哭无泪:袁百胜非但在已接任命状、领军行到锦州,会合了另外拨给他使用的一万蓟属军口、欲赴朝鲜之际又遭撤职,并且,还是东厂锦衣卫带着宣诏来撤袁百胜的职,请他入京述职!
锦衣卫是皇帝心腹爪牙,“入京述职”其实就是问罪的委婉语,袁百胜大军在握,朝廷居然这般硬来,这样的馊主意,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出给小皇帝的!林凤致一面恨铁不成钢,一面急速想着对策,要不要自己出面去拦阻?然而自己如今还被殷螭掌握着不得自由,并且殷螭正得意无比,讥笑着:“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勾结的好同党?现现成成将大军送了给我!”林凤致只能强作镇定,反唇相讥:“那也未必——朝中为袁将军报不平的人尽有,入京述职又不是死路,为什么定要随你这个乱臣贼子!”
殷螭自从被他打压过气焰之后,日常安分了许多,不过遇上正事,还是一步不肯放松的,笑道:“不错,我是乱臣贼子,你那老姘头又何尝不是?你天生便是跟了乱臣贼子的命,乖乖的认了罢。来,来,换了衣服,我们混进去见小袁。”
他自己也换了装,又逼林凤致换上的,却是武官服色,林凤致叹了一口气:“我便猜到,你多半勾结了东厂中人——旧日就是你先着手恢复的东厂,锦衣卫里的首领,焉能没有几个你暗埋的心腹。”
四月十二林凤致乍与殷螭重逢的那日,小皇帝殷璠便已派人去追回袁百胜的任命,林凤致又过了几日才被殷螭劫走,两人一路同行,途中还不免有所耽搁,肯定及不上皇命急宣去得迅速,如何此刻赶到锦州,正好遇上袁百胜被撤职?不消说,是派出的锦衣卫人员,业已暗中同殷螭勾结上了,所以故意迟延,只等他一道前来,好让袁百胜在进退无路的情况下,只能投靠旧主。
林凤致甚至大大怀疑,自己亲自教出来的皇帝学生,纵使对袁百胜可能随殷螭造反十分忌惮,也不至于如此愚蠢的直接硬来,难道不会是殷螭勾结之下,更改旨意,一心逼反袁百胜?这家伙原本阴谋起家,和自己的阳谋术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偷天换日的勾当,绝对是他干顺手了的——却是自己很难对付的。
这时袁百胜的确进退无路,却也正在犹豫不决,于是大军驻在锦州城外,与来宣诏的锦衣卫呈僵持状态——袁百胜不敢公然抗命,却又害怕交出兵权入京后,便是一条死路,所以十分矛盾,只能以“军务整顿交接”为由,暂时拖延,紧急与幕僚商量对策,却又如何商量得出来?
所以如今殷螭赶到鼓吹他投奔自己造反,在林凤致眼里看来,委实有趁人之危、趁火打劫之嫌,然而在袁百胜心中,未必不是雪中送炭、顺水推舟的绝好良机!
但林凤致仍然是怀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尤其是殷螭怕他逃走,连去见袁百胜也强行拉着他一同前去,又不曾堵上嘴不许说话,那么自己未尝不能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口才,以及一件旧事,打消袁百胜对朝廷的怨望与疑惧,不去铤而走险?
此事的结局,使林凤致只能证实了一条:若赌厚颜无耻、随机应变,自己委实不是殷螭的对手!本来么,自己最擅长的便是精密布局,行事之前都要安排得万无一失,基本不借助意外,更别说干混水摸鱼的勾当了,偏偏殷螭最拿手的便是借助别人的力量左右逢源,干些无本交易,胆大心黑,脸硬皮厚,林凤致再自恃口才,自恃机灵,骨子里的清高迂腐却是致命的弱点,如今放弃了自己的阵地,来和殷螭这个无耻之徒比并高下,怎么能不输得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的结果,就是这场秘密会见之后,袁百胜对林凤致的积怨肆无忌惮的爆发出来,甚至在决意背反朝廷、跟随旧主之际,第一件事就是绑起他打算砍头祭旗,以示向旧主交纳“投名状”,杀掉这个重臣,罪无可恕,也能令全军反得死心塌地——当然殷螭笑嘻嘻的以“此人还有大用”的理由给拦阻了,并且暧昧暗示,或者不如说是明示,让袁百胜等人都知道了这个落入叛军掌握的朝廷重臣,原来不过是旧主的床笫玩物,于是将林凤致松缚送到给殷螭安排的专门营帐之中时,军中铁血男儿们都不由现出鄙夷唾弃之色。
但林凤致这时已来不及为殷螭又一次当众羞辱自己而生气,只是心头一片悲愤,一片恐慌,又一片懊悔——这一次轻敌失算,实在太大了!从被劫持开始,便没一步能逃离殷螭掌握,困于情也就罢了,如何能在这样的大事上,也错乱失策至此,这样的糊涂人,还是自己么?
好象重逢殷螭之后,自己就一直在犯糊涂——哪怕自己能够成功打压他的嚣张气焰,在小事上占得上风,可是毕竟无用,小事得意,何关大计?殷螭忍让自己的坏脾气,未必不是消除对方戒心的一种手段,待到他大获全胜之后,再拿出那副乖戾变态的嘴脸来折磨自己,也未尝不可啊。
不过这种想法暂时好象还是不成立的,因为殷螭明明已经将他变成了军中俘虏,这夜过来的时候,见他脸色难看,倒还是老老实实又嬉皮笑脸的只听他骂,纠缠求欢未遂,也就安分躺到旁边没敢动弹。林凤致狠狠的道:“以前只道你厚颜无耻,如今更要加上一句:卑鄙下流!”殷螭笑道:“气够了没有?我一向是卑鄙小人,谁让你喜欢我的?今日算作教你一个乖,以后做了好事,千万别再不留名,活该被人冒替!”
林凤致气得实在骂不动他,只好不理睬,殷螭便来好话相哄,道:“别恼了,你再这般好生气,仔细胃疾又发作——我天天千祈万祷,只盼你活过三十大限,要是和你在一起后,反而又将你弄病了,我怎么办呢?”林凤致冷笑道:“我遇见你,活该短寿!省省祈祷的工夫,多想点子害我早死早超生,倒是正经。”殷螭一叠连声的道:“怎么会?老天对我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让你死在我前头——所以我是要害你的,却只会害你一个半死,害你求死不得,一定不要你的命,你放心罢。”
林凤致只能以“无聊”两个字对付他的无耻话语,殷螭偏偏还要再加上几句愈发无耻的:“清和四年你们共退北寇,事后翻脸,你明明救了小袁一命,却在明面上让人当作是你陷害了小袁,这么施恩不望报,何苦呢?我早说过,世上什么事都做得,惟有吃亏的事做不得——为了不让你吃亏,我索性替你认了,反正你这么爱我,你的好事也可以折算成我的,小袁本来就信任我,又不相信你,说你是他的恩人,没准他这个老实人要糊涂的,我这样一说,岂非皆大欢喜?
林凤致只能给他八个字的评价:“无耻之尤,莫此为甚!”
所谓清和四年的事,却是林凤致本来打算用以说服袁百胜的把握——然而,一直以来,乃至眼下,都成为袁百胜怨恨林凤致的根结。
原来当年废黜殷螭之后,因袁百胜领军攻占安南未还,怕他背反,林凤致与刘秉忠等人使尽手段,终于将袁百胜成功哄回国朝,不曾生变。其后包括林凤致在内的诸人,自然谁也不敢大胆重用袁百胜,于是仍将他打发回原所属浙江军中做守备,继续默默无闻的抵御沿海倭寇——这个局面,也正是孙万年等俞党中人所欲借林凤致之手达到的。
林凤致倒不想杀袁百胜,毕竟这名将军为人忠厚,军事上亦有大才可用,留着未必不是将来的栋梁,但刘氏一门可不这么着想。清和初年之时,刘氏因扶立幼主的大功,在朝中显赫一时,风头极盛,林凤致虽然借助清议的声誉稍微能制衡几分,平时也不得不让他们一步,公开决不为难,甚至在面情上做出亦步亦趋的架势来周旋之。所以当刘秉忠的部下寻着袁百胜的不是,以“贪赃通寇、怨望朝廷”的罪名强加于身,将他提入兵部审问时,林凤致也只好装作十分义愤填膺,乃至自己出面上弹劾书,请皇帝批准大理寺审判袁百胜。
按林凤致私心的想法,大理寺素以执法公正出名,又兼寺卿汤宾仁管理严格,狱中基本不会出现暗杀加害之事——这是林凤致在妖书一案中的亲身体验,可谓信赖之极——不料世事大有出人意料者,自己当年仅仅是一介文臣,弱质书生,咬牙拼死,尚熬过了大理寺的酷刑,从而获得翻身机会;袁百胜明明是沙场百炼成钢的战将,挨些笞责还不是小菜一碟?他没想到的是,汤宾仁用刑的诀窍就是决不教犯人死亡,用的乃是以痛楚来击溃人的意志这一狠招,熬过这等酷刑的功夫,其实来自坚强的心志而非体魄,林凤致当年那股拼死豪赌的决心,委实不是人人都能具有的,袁百胜在战场上断胳膊断腿都可以不皱眉头,却被这种文火细煎式的痛楚折磨打得溃不成军,居然招供招了一个彻底,有的没的都胡乱认了。汤宾仁还算公道,去除了一些明显诬攀的罪名,最后就定了一个“贪赃”,追赃未完前判处长监,可怜袁百胜家本寒素,哪里还出得所谓赃银,于是自清和二年坐牢一直坐到四年,险些没把天牢的底给坐穿。
等到清和四年北寇大至,直抵城下,当时城中仅有十万禁军——这还是开在军簿上的,其中老弱病残又不定额——以及太师刘秉忠带领天津卫的三万驻军紧急来援,在京师之东南成犄角相呼应。京城之中无名将可用,登时吓得一团糟,这时林凤致果断做主,以自家满府性命为担保,将天牢之中的袁百胜释放出来,主持守城。
那段时期其实颇可算林凤致与袁百胜有交情的经历,在敌情最紧的时候,林凤致甚至亲临前线激励兵士,吃睡都在城头,同袁百胜颇度过了一阵与子同袍的时光。这些往事倘若放在殷螭嘴里,怕不登时泼上几勺醋,计较林凤致有勾搭男人的嫌疑?但袁百胜出名的忠厚老实,林凤致在清和年间又是持身极正,端肃凛然,两人的交谊,也就决无暧昧可言——所以,当殷螭公然示意袁百胜,让他知道林凤致其实一直跟自己有着欢好之情时,袁百胜虽然痛恨林凤致,那一刹那也惊得半晌张开口合不拢来,心里直想:原来人不可貌相,这么正人君子的林大人,居然私下里做如此下贱的勾当!
林凤致落得最后被袁百胜痛恨的地步,其实也未必不是想做君子的结果——那一次守城,终于退了北寇之后,本该大赏的第一功臣袁百胜,却在胜利后又重新被投入天牢,罪名竟是:“勾结北寇,挟君要上!”
袁百胜至今也不明白这个罪名怎么被按到了自己头上,然而胡里胡涂又去跟天牢打交道,这个下场却是显然不妙的,而且这一回居然连大理寺也不审讯了,直接交由兵部军法处置,眼看个把月内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袁百胜是下层武将出身,除了跟随殷螭时受重用之外,至今未曾入过朝堂高层,对朝内的局势不甚清楚,唯一认识的当朝重臣,就是那个曾经笑得一脸无害,假装大恩人将自己释放守城的林太傅,并且,这位大人当年也是扳倒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先帝的著名功臣,多半他放自己守城,就是为了利用,用完了就来过桥抽板——好不奸诈狠毒的文官!
似乎顺应袁百胜的猜测,就在待处置他的时日之间,北京市面上忽然出现一部名叫《丹忠疑信录》的话本小说,讲述的就是袁百胜拼死守城,事后却被某位一品大员过河拆桥、欲待诬陷杀害的冤狱经历,这小说篇幅不长,却写得极是绘声绘色,尤其是京师被围的危殆光景,更是描摹尽致,市民们刚刚脱险,如何不记忆犹新?又如何不对这位出力替大家守护城池、最终却有可能遭到冤杀的名将一掬同情之泪?于是小说没几日便传遍了街头巷尾,民意沸腾请愿,开始向朝廷施加压力。
书中所谓之一品大员,不具其名,却让人一看即知是林凤致,他在清议中声誉再好,再韬光养晦、从未入阁拜相明面掌权,但这些年一直做背后影响朝政的关键人物,也难免变成靶子。所以当市民舆论哄传起来的时候,清议也不免将林凤致狠狠攻击了几下,骂他私心自用不能容人,害得好一阵林凤致出门都不敢招摇,当然也只得顺理成章上疏辩诬,力请释放袁百胜,免得臣被指实做了杀害功臣的权奸。好发诛心之论的言官们,又顺势大骂了他几句言不由衷,惺惺作态,然而有太傅大人的惺惺作态,袁百胜还真的保住了一条性命,贬到福建做游击去了。
袁百胜被贬之前,还得去向替自己缓颊的林大人谢恩辞行,太傅府上叩下头去的时候,想到就是这人两面三刀害自己险些丧命,还敢假惺惺施恩于己,直恨得牙齿痒痒,那股不豫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林凤致却只是和蔼微笑,临别时赠他一本书册,却就是《丹忠疑信录》,意味深长的道:“袁将军因此书得释,下官却因此书声望大减,将军此去鹏程万里,还宜仔细。”
袁百胜跟随殷螭的时候识了很多字,日常也能看看兵书,小说却是从来没有看过,回去请幕僚读给自己听,才知道讲的就是自己的冤狱之事,由此愈发证实猜测:陷害自己的人,原来就是林太傅!可恨他还敢将这本书赠给自己,难道嘲笑袁某无学无能,是他的手下败将?
殷螭对此的评价,就是笑得捧腹:“小林啊小林,你们做文人的莫非都这么酸?人家小袁是当兵的出身,一向直肚直肠,不带曲里拐弯的,你有话不明白说,打什么哑谜——活该人家恨死你,一辈子没得解释!”
然而林凤致并不是因为文人的含蓄风格而故意藏话不说,而是当时委实不太好公然承认此事是自己所为——因为要杀袁百胜的乃是刘秉忠等人,连刘后也赞同兄长意见,自己又担着殷螭这头的嫌疑,如何方便直接开口?
所以又一次用了自己的老招数:舆情逼迫。而且,不惜舍弃一下自己的名声,将自己说成陷害袁百胜的主谋,这才好不使刘氏起疑,就算起疑,也不好质问;所以无法明白告知袁百胜,只是隐约暗示,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拿这件旧事,作为恩情来招抚之,让他安心服从于朝廷。袁百胜一时不解,倒也无妨,相信日后自己说出证据的时候,他会服帖的。
岂料这件旧事才提几句,袁百胜还在疑怒交迸之中,殷螭这个无耻之徒,居然在旁边公然插话,将功劳一把揽了过去——于是,林凤致张口结舌,袁百胜感激涕零!
林凤致并不认为殷螭对此事早有谋划,一来他的风格就不是深谋远虑型,二来清和四年圈禁他关得紧紧,料他也不知道外面消息的详细,这事过去已久,如今要打听也未必多少人记得详情。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他乃是见景生情,一听林凤致提起那救了袁百胜的《丹忠疑信录》话本,就立时猜到了此中真情,便即随口冒认之,这等随机应变加厚颜无耻的功夫,实在是林凤致万万所不能及。
林凤致虽然有时也颇狡猾机变,但到底骨子里是文人,有点清高的派头,当此时总不能向袁百胜气急败坏的表白:“是我救了你,不是他!”又或者跟殷螭争个面红脖子粗,以证实自己真是袁百胜的恩人吧?其实市恩之举,已经是林凤致所不屑为,施加的恩惠还要跟人争着去认,那么简直是丢脸丢得风度全无,林凤致才不愿意这么没身份。
因此说,矜持误人!当然,这也是没奈何的审时度势,眼见袁百胜恨自己恨得一塌糊涂,却对殷螭既怀旧主之恩,又因援救之德感激得五体投地,这当儿即使分辩也是没人肯信的,不如识相的三缄其口。
更郁闷的是,林凤致在那话本里不是没做下以待日后相验的暗记——以自己的笔迹梓刻了其中一些关键字眼。却没料到,殷螭大大咧咧拿起笔来,随手写了几行字,竟和自己的字迹如同脱胎一般!这个关键认记,其实以袁百胜对殷螭的信任程度,不用施展出来也可以直接拿下袁百胜之心,但这么一来,林凤致却连最后证明自己的凭信都失去了。
然而殷螭对自己能够模仿林凤致字迹的解释,却不是得意洋洋,而是说来颇带幽怨:“我被你关了八年,死活见不着你,只有每次你派人送东西来的时候,顺带一纸书启——还尽是套话,一句甜言蜜语都没有!我想你想得没法子,只能没事的时候就看你的字,仿着玩儿,不知不觉就仿得象了。小林,你待我真不好,可是我那时就是犯傻。”
他一说起这八年幽禁生涯中对林凤致的相思相爱之情,其实就是一道软索狠狠套上头来,逼得林凤致没法恼他,此刻也仍是这样。林凤致虽然这一路听得多了,每次听到的时候却还是不自禁心酸,只得叹了一口气,殷螭见他脸色一和缓,登时腆着脸又搂过来求欢。
平时到这个时候林凤致都只能软下来由他,但今日实在又气愤又心烦,对将来的担忧盖过了欢好的心情,到底还是将他推了开去。殷螭不甘心的还欲纠缠,林凤致又叹了一口气,忽然道:“甜言蜜语——我倒也有句甜言蜜语,你要不要听?”殷螭笑道:“你?你说甜言蜜语给我听?”林凤致道:“是啊,我也未尝不能说给你听——你可知道,清和四年我为什么拼了死,也要守住京城?”
他侧过头来看殷螭,灯焰下眼中神情静如秋水,说道:“当然,是为了我扶持的陛下,为了我倾覆反正的国朝,为了京城八十万军民人口——可是,北寇最紧,我冒着矢石在城头督军励战的时候,我在想你……你也在京城之中,我怎么能让京城失陷到蛮族手里。”
殷螭愣了半晌,失声笑道:“小林,果真好甜的话儿——多谢你肯说这样的话,来教我心里舒服!可是别指望我当真信你,你这样人再爱我,也不会看我最重的。”林凤致微笑道:“是啊,我有我的道义,有我的大业,有我的路要走,如何能不顾一切来爱你;就象你如今……”
他这一句话没有说下去,只是欠身起来吹灭了油灯,黑暗里声音悠悠的道:“所以说,所谓甜言蜜语,原也只是教人听了心里舒服的话,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