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是天空衍生的翅膀,当它飞遁时,便在一刹那间极其绚烂的盛开。我又站在屋檐下看风景,云霞满天,这一次却再等不来云意。
锦心低低的说:“外边冷,小姐还是进屋里去吧。”我呵一口气,白烟氤氲,在空中弥漫出一个抽象的符号。棠璃给长姐送鞋样回来,见我还呆站着说:“小姐怎么还在这底下站着,都快一个时辰了,也不怕冻着。”
说完两人连拖带拽的把我拉进房里,屋里暖流交汇,确实舒服许多。棠璃削了一个贡梨给我说:“大小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懒怠倦思的,越发清瘦了。”我问道:“莫不是病了?”棠璃说:“谁知道呢,大小姐又不让请医官。”她突然又想起什么,说:“婢子在二夫人园子里见着钟大人了,他还问起小姐。”
说起钟承昭,自从三娘故意用胎记诬陷我之后,我对钟承昭的好感就全盘覆灭,平日里见到都会躲开,实在躲不开才见个礼。连话也不肯跟他多说一句的。棠璃说起,我淡淡道:“哦,时常见面,有什么好问的。”棠璃笑道:“说是前些日子奉皇命去了外地,小姐病了他没能来探视,等有空暇就来看小姐,让小姐别见怪之类的,絮絮叨叨说了一些。”
初蕊正捧着个梅红匣儿,拈着一片蜜饯银杏吃,她嘟囔着说:“钟大人平日里总是冷着个脸,好像谁欠他什么似的。怎么现在提起咱们小姐反倒呱噪起来了。”锦心啪的打掉她的手:“还吃还吃,看你的脸圆成什么样子了?”初蕊毫不介意又拈起一片,棠璃笑说:“你们两个若是要吵嘴就趁早出去,不要扰了小姐。”
我摆手示意无碍,又问棠璃道:“他还说什么没有?”棠璃偏着头想了想道:“其他也没什么,就是问小姐想吃些什么顽些什么,婢子都回说不必麻烦了。”我点点头道:“你做的很是,咱们府里什么都有,不必麻烦他,也免得欠下一桩人情。”锦心正和初蕊争抢那个小匣子,回头说:“钟大人是怎么了,对别人冷冷淡淡的,唯独对小姐上心,莫不是有所意图?”
棠璃忙命她噤声道:“糊涂东西,这些话也是乱说的?”锦心吐了吐舌头,却听见有人在外面笑道:“什么话是不能乱说的?”言罢已有人打起帘子,二哥和三哥一起进来,说话的正是二哥,三哥郁郁寡言,想必还为云意的事闷闷不乐。
“两位哥哥怎么来了?”我又是喜欢又是紧张,自从落水之后再没见过二哥,听说吐谷浑军事告急,兵部常召他议事,回到家里三娘又要他日日守着媜儿,大概也没有时间来我这边。
三哥坐下便拿手揉弄着太阳穴,像是疲累至极,半眯着眼也不搭话。二哥含笑说:“媜儿及笄之礼将行,来找你商量送个什么贺礼才好。”我端过去一盘蜜饯瓜条道:“哥哥用些小点——及笄之礼送些什么,哥哥们自然比我懂,我哪里知道该送些什么呢?”
棠璃奉上茶来说:“一般的东西五小姐看不上,金银珠宝又俗了。”二哥拿过茶盏道:“长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身子不好,让我们代办了就是。我是个粗人,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我看老三倒清楚你们这帮姐妹的喜好。”他偏头看三哥,三哥无精打采道:“五妹喜欢的不过是市井玩意儿,要那淳朴而不蠢笨的,倒不值几个钱,就是难找。”
虽然跟媜儿实在合不来,搞得日子苦闷,但人面上的事情还是要做足的。我笑着说:“既然知道她的喜好,也就不算难了。明日哥哥带着我出去,咱们不动声色的买了东西来,让媜儿惊喜一番也是好的。”他二人顿了顿说:“就是这样。”
天色已经昏黑,初蕊提着烛盏进来,点燃了铜灯。借着昏黄摇曳的烛光,我这才看到二哥一直静静的凝视着我,专注时眼眸之中幻彩流离,像要把我刻进眼睛里。我被这样一双眼眸牢牢看着,几乎三魂七魄都要被牵走了。
三哥突然说:“四妹你看什么?二哥脸上有花?”我闻言忙慌慌张张低下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一片,估计双颊已经红透。棠璃笑道:“三爷别取笑,我们小姐时常爱发呆的。”三哥没再说话。我静了静心,等脸上热度退下去才抬起头。
二哥埋头吃茶,三哥索然无趣的绞弄腰上的玉佩穗子。一时有人来报晚膳好了,我们三人便一同出去用饭。
第二日清早,二哥房里的小厮便来说让我早点收拾起来。辰时四刻,我忙忙收拾停当,绾了一个莲花髻,简单的插着那支凤首箜篌簪。穿一件苏绣月华棉衫,围着狐毛围脖,披上父亲前日给的银鼠皮披风便要出去,留锦心初蕊在家,棠璃跟着出去。
家里的马车很大,配有三匹马,厚呢子作帏,前面挂着厚厚门帘,车内还放置了一个火盆。棠璃在马车窗旁站着听唤,我坐定之后,剩下的位置自然是留给二哥三哥的。又等了一会,三哥歪歪扭扭上来,刚挨着我坐下就嚷:“不行不行,我头疼得厉害,昨夜饮酒太过了。我还是不去了。”我一把扯住他:“你不去怎么行?我们又不知道集市在哪里!”正拉扯着,二哥掀开帘子上来,见我拉着三哥衣角不觉愕然道:“这是干什么?”
三哥又把开始的话重复了一遍,二哥皱眉道:“早知道昨夜让你回去,留宿在这边你反倒喝的酩酊大醉的,像什么样子?”三哥索性大笑:“我也知道我不像个样子,你们要我像个什么样子?爱而不得,此生不见,我不能说,难道私下里喝酒都错了?”他言辞激烈,说话间脚步不稳,棠璃早招呼车下的小厮上来扶住。看样子他酒意未醒,我们只得让人扶了他下车回房休息。
送走三哥之后,二哥又复坐下。我们二人均是各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纵使心里有千般翻滚万般悸动,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我是第一次坐马车,甫动起来时有些颠簸,我猝不及防,身子一动便要往地上扑去,二哥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借着惯性华丽的搡进了他的怀里。
初时,我只觉得一阵温暖,随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一股类似檀香的味道。心里怦怦跳个不停,似乎心脏受不了负荷要飞出来。我两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服,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稳住心神。二哥半抱着我,一只手轻轻顺着我的背脊:“好受了些没?”棠璃隔着窗帘问:“二爷有什么吩咐?”二哥扬声道:“没事,继续走。”说罢又扭头问我:“你身子虚,受不得惊,早知道就不要出来。”我把头埋在他怀里,静静的一句话不说。
他见我没话,一只手伸来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焦灼道:“怎么又不说话了?莫非心里慌的难受?”我正视他一双眼眸,里面蕴含了多少的怜惜疼爱,可惜我现时是裴婉,是他亲生的妹妹。他的感情,也是哥哥对妹妹的亲情。可是我呢,我现在对他,大概不是一句‘亲情’可以涵括的吧。
我摇头轻声说:“就是乏力的很,想靠一会。”二哥怔一怔,旋即解开袍子外面的披风,把我整个裹起来围住道:“你身子乏力为何不早说,为了媜儿还特意出门。冰天雪地的,再冻坏了可怎么办。”我默默双手呈环状回抱住他,些微感到他僵了僵。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这个姿势却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心跳。
“二哥。”我唤他,他嗯一声。我又说:“二哥身上好香,是什么香料?”二哥想了想说:“我一个行军打仗的人,哪里用什么香料。这些衣服都是营里带回来的,想是以前在驻地熏的苏合香。”我略动了动,问道:“这是什么香?”二哥下巴在我头发上摩挲了一下道:“苏合香是吐谷浑当地贵族用的,把它熏上,可以通窍开郁,辟一切不正之气。我们平日里冲锋陷阵,难免死伤,熏上也可以治尸虫传染,杀杀虫毒。”
我哦一声,头在他胸前蹭了一下。二哥顿了顿说:“婉婉,我娘亲她平日里对你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也不过是个世俗女子。”我头一次听见他叫我婉婉,一时高兴仰起头道:“我自然不会记恨三娘。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次听听!”他忙改口:“四妹。”我嘟起嘴不高兴道:“刚才明明不是这样叫的啊,再重叫一次嘛!”
他憋红了脸道:“婉婉,媜儿她性格倨傲,有时候也顶撞你,你……”我飞快的伸手掩住他的口道:“打住。今日出来,不要再提三娘媜儿。”
他眼神一暗,缓缓抓住我的手,眼光却射在了我的脸上。
我在他的注视之下,不禁脸上有些发热了,而且这潮热的感觉又连续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便径直到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