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还在不停的下,空气中透着压抑沉闷的气息,沐沂邯能感觉到自己的垂在宽袖下的手在微微的颤抖,来的人可不少,如若赌输,那么便是命绝于此。
他微微一笑,似乎想让自己镇定,死有何惧,但此刻浮现眼前的却是这些相处不到两天的村民的脸,他从不知道自己竟会这样妇人之仁,他从来就是只会阴人利用别人,只要是妨碍到他的都是他的敌人,九岁起他就知道对别人心软就是对自己心狠,他可以为了给将来铺平道路让宫中妃嫔个个伤尽肾气有胎难保,可以握住能为他所用的人的命脉哪怕是他的老师也一样不放过,在京城的长街上他最讨厌看到那一张张满面污垢故做可怜的乞丐的脸,在他的概念里会饿死的人都是愚蠢到不值得同情的人,有手有脚的人凭什么伸手找人要饭,难道他们会比在如同狼窟的皇宫里生存下来的人还可怜?在宫里生活的六年,他必须时时提防想害他的人,就连渴极了喝口水都要先检查杯子和茶水,睡觉时都习惯了将手放在枕下握住刀柄才能稍许安心,冀王三世子,谁都知道就算他死在皇宫也不会引起南晏内战,因为他的父王从来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从九岁开始,他就知道善自为谋才是真理,但元儿却是他生命里的一道劫数,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他可以尽力保护好她,但这些村民……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的悲哀,李家大婶那一脸卑微的笑,小姑娘聚满胆怯的双眼,但在这个清晨,他清楚看到了她们眼里的坚定和信任,在面对生命将被夺走的威胁时,她们反而不再胆怯,八年前的家园被毁,与死神擦肩而过,他们选择的不是气馁而是重建家园,今次面对山匪却没有一个人把害怕叫出声,这是一种直面苦难的人对命运下意识的抗争,那些王亲贵胄官僚亲眷,那些被琼浆玉酿纸醉金迷腐朽了灵魂的人如何能懂,就连自己都是现在才浅浅懂得了一点。
此刻已能用内力感觉到那些人已经进入裂谷深处,片刻工夫就能到这里,两路夹击,真真打的好算盘。
果然没到半柱香时间,已有大队伍官兵穿梭而来,他们在裂谷外弃了马,全是轻功步行进来。
沐沂邯看向领头的一人,笑着打招呼:“刘守备,不去管你的粮仓,跑来这里剿匪,真辛苦啊!”
为首的庐江郡守备刘昌平寻声一看,挥手示意队伍停步,他不屑的挑着嘴上胡须道:“看来尔等匪徒还知自投罗网,也免我手下干将大动干戈,识相的束手就擒吧!”
“哈哈哈……”沐沂邯大笑几声,似乎觉得这刘守备说的话很好笑,笑完接着道:“你鼻子倒是真灵,几百里地儿都能追踪过来,佩服,佩服啊!”
刘昌平早知道这安睿候厉害,但今日却落在了他的手上,现在被他调笑,面子上挂不住,两眼一瞪,怒道:“大胆匪徒,敢对本官出言不逊,老子今天就直接剿了你,提头回去交差也是……”
“唰!”一声急唰,那刘昌平话没说完惊然发现自己脑袋上的官帽已经不见了,不远处一人不喘气的骂道:“你他妈狗嘴吃屎了吧,你算哪门子老子?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是你爷爷的老太爷那龟孙子还得管老子叫爷爷呢!”
沐沂邯无奈的瞅了眼为他出气的斥云骑,只觉得这傻叉怎么越来越像沐悉那傻叉呢,难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也不对啊,自己这么颖悟绝伦予智予雄怎么他们就没沾染上半点。
守备官虽说官阶不算高,但掌管着几个县的驻兵用粮,守备官就相当于是土皇帝,谁都不敢得罪,这刘昌平几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还是在自己部下面前,再则这趟差事可是章皇后的娘舅南直隶总督刘大人下的绝杀令,只要是踏上皖西地界上了,管他皇亲国戚,就算是王爷来了也是照灭不误。
刘昌平接过身旁部下捡回的官帽,阴测测一笑,咬牙道:“给我剿灭这群山匪,一个不留!”
立时喊杀声震耳欲聋,刘昌平带的五百精兵一哄而上,沐沂邯的十余名赤云骑也如出鞘的剑一般飞射过去,由于裂口东窄西宽,刘昌平的队伍人数庞大,起码还有三百余人在裂谷中出不来,现场就形成了个漏斗的形状,斥云骑骁勇矫捷,个个轻功不俗,上窜下跳的将刘昌平的队伍晃的眼花缭乱,一时间混乱不已。
方才被村民们合力杀掉的山匪尸体现在就成了踏脚布,山峭上的赵村长一看居然来了这么多官兵喊着要将他们当山匪剿灭,心里不免难受又震惊,觉得是自己害了这些村民,再看看旁边这些各家的媳妇丫头们也是个个面如死灰,心里一定站起身来,叫道:“都别打了,你们要抓的是我,我就是赵良胜,八年前庐水县主簿!”
下面刘昌平一眼看到了他,这个人可是上面交待过要活捉的,现在他自己站出来到免了他在人堆里一个个找的麻烦,忙示意身后的一对精兵上崖将他拿下。
”老头子!”赵大婶眼见自己家老头子要被活捉,再往下看已经有一对官兵攀上了崖,眨眼工夫已经扑了上来。
赵大婶一心想救自己老头子,心一横豁出去了,将赵村长大力推开,快速操起地上鱼叉向官兵刺过去,她的速度极快,而且那些官兵也没想到这老妇人会孤注一掷的反击,当先一人还没反应就被锋利的鱼叉刺中咽喉,鲜血对着赵大婶的脸喷射而出,刺目惊心的红让赵大婶的脸变得狰狞也让她的眼更红,后面的官兵一拥而上的同时,村民们也被那赵大婶的孤胆震撼,各人都操起了武器冲上前对抗官兵。
下面斥云骑将守备军堵于谷间裂口,上一个杀一个,上一双杀一双,峭壁上村民和官兵斗作一团,山洞内萧静好用力抱紧怀中颤抖的孩子,山洞外壁上沐沂邯看着不断飘落的雨紧握住双拳。
大约半柱香时间,天空开始渐渐转亮,终于雨势渐小,沐沂邯缓缓抬手,拉开手中穿云箭的引线,一声响亮的长鸣穿破云霄。
峭壁下斥云骑开始不动声色的将裂谷中的守备军慢慢往后引,当所有守备军看到自西往东的裂谷有诡异的浓烟滚滚升起时,与之对战的十余斥云骑也消失了。
“那是着了火的马!”刘守备的副官惊惶的喊叫,他眼尖的看清了那浓烟伴着冲天的火光正如闪电的速度侵袭而来,而载着嚇人烈火的正是发了狂的马。
本消失的斥云骑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了峭壁上,三两下解决了和村民对战的守备军,接着就是紧守峭壁将试图登上峭壁的人堵于坡下。
拖着烈焰的马如一条条火龙疯狂穿入谷中,所有人仔细一看才发现马匹后面拉着堆满草料和木材的拖车,有眼尖的村民发现其中就有自家用来拖货进城的木板车,如果那些山匪还有没死透的,也会发现这些马全是他们进裂谷前栓在村子里的马。
马匹拖的板车烈焰熊熊,所有马怕被烧到屁股唯有疯狂前奔,此时裂谷唯一能让它们前行的路就是被守备军挤得水泄不通的东边裂口,面对向着自己奔来的数十匹拖着烈焰的疯马。刘昌平的几百名守备军哪还有胆量往前冲,能逃命的就只有他们来时的那东边细窄裂口,后面没出裂口的人想往前,裂口外的拼命往里挤,拖着火板车的马眨眼间已经跨入仓惶逃命的守备军中,于是乎人踩人马踩人,出口被堵住,马匹骤停后的惯性将板车掀翻,当那些身上着了火的人知道车上不止是干草和木材,还有浸满了桐油的毡布时,已经太晚了……
凄厉的惨叫声遍布山谷,火光伴着浓烟将整个天空映得如同人间炼狱,渐小的雨也不可能浇息这豪迈万丈的烈火。
所有村民漠然站立于峭壁上,每个人的脸上遍布血污,红色的火光映着他们的脸,清楚的照亮眼角的泪。
在八年前家乡大水冲毁家园时他们没哭,在两百名山匪来势汹汹时他们没哭,在五百名守备军试图把全村人当山匪剿灭时他们也没哭,但在这一切尘埃落定时,眼泪却控制不住的涌出,这是大难过后欣喜的泪水,是死里逃生后兴奋的泪水,是对父母官将刀刃对准他们悲愤的泪水,亦或是对于将来彷徨无助的泪水。
萧静好步出山洞,她一眼寻找到那个还痴痴立在山腰间的白色身影,他的发胡乱贴在脸颊肩膀,苍白的薄唇紧抿,垂目看着山下熊熊燃烧的烈焰,他垂在宽袖里的手微微颤抖着,但他却立得那样直,就如同一只卓然而立的仙鹤,散发着从未有过的旷朗风华。
靠近他……抱紧他……
他的绸衫湿透,能感觉到他全身如冰窖般的寒意,脸贴着他的胸膛却觉得这片地方由内而外传递着这世间最温暖的热量。
怀中的人细细的手臂环着他的腰,紧紧的不容置疑的抱着他给他温度,让他迅速从抽离的状态中回来,抬起手回抱她,下巴磨蹭着她头顶的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入胸腔。
“如果雨不停……”话音出口竟觉得沙哑到失真,如果雨不停……这个假设在进皖壁岩开始一直揪着他的心,让本不怕冷的他竟在这六月天禁不住的颤抖。
“我知道!”萧静好更紧的贴进他:“如果雨不停,我也会和你在一起,不管是生还是死!”
她知道一直一动不动立在这山腰间的他其实比谁都累,如果他派出的十名赤云骑找不到那些进山采药的人,或是赶不急回村子布置好木板车,又或是这雨没在他算准的时间内停止哪怕是晚停了一刻钟,那么现在躺在这山谷的人就是这全村的村民了,也包括他和她。
“爹!”
山峭上一个孩子看见了刚刚和斥云骑一齐从西边裂谷进来的父亲,高心的大叫。
三十余个山里汉子随着黑衣劲装的斥云骑的到来,使得原本寂静的山谷立时热闹起来,村民们劫后余生,各自找着自己的家人。
萧静好看着山下欢呼的村民,也跟着开心的笑,但笑完心里也免不了一酸,死里逃生是该乐,但危机还没过去,官府也定会想方设法除掉这个村子。
斥云骑抓住了想趁乱逃走的刘昌平,清点了剩下的守备军,大概还有一百余人,其余的都是或踩或烧,裂谷东边断口前已经被尸体堵满。
刘昌平被五花大绑的推到了沐沂邯面前,一脸血污头发也被烧焦,耷拉着脑袋,和先前张狂的气势截然不同,他的副官也死了,自己的军队死伤惨重,现在落入这安睿候手里,就算不死也会被整的只剩半条命。
沐沂邯面无表情的垂眼看了他半晌,突然一笑,他这一笑让跪在地上的刘昌平打了个大大的寒战后下意识的想往后缩,此时他宁愿痛快的一刀抹脖子,也不想被这以阴人而闻名南晏的安睿候握在手心慢慢玩死,至于是如何阴人,他今天算是领教了,前后加起来七百大汉,被这人带着些老弱病残整得只剩一百余人,哎……不知这人去了庐州府还要将那搅成什么样。
“想活还是想死啊,刘大人?”沐沂邯抱着双臂笑的花枝招展,语气温柔的问着谁都觉得是废话的废话。
刘昌平抬起头,尽管是在阴沉的天空下,眼睛还是被俯视着他的那个人的笑颜晃花。
此人面如桃花心如蛇蝎,他的话不可接,刘昌平马上得出结论,于是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又是一阵轻笑过后再无声音,闭着眼的刘昌平心里却止不住的胆寒,他知道,从自己被绑到这个人面前开始,死活已经由不得他,想活没那么容易,想死怕是更加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