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天津一

唐绍仪确实急着去天津,至少要见到直隶总督裕禄。武卫右军脚踩两只船,既响应东南互保的倡议,又不愿得罪朝廷。派出蒙山军李代桃僵,想不到龙谦所部开门大吉,一下子打了大胜仗,光是联军俘虏就捉了近五百人,连英国中将都抓住了。这份功劳不亮出去,既对不起蒙山军的将士,更对不住山东的那位主公。

龙谦请他先到天津联络,请示下一步任务,正中唐绍仪下怀。跟两位随从商议了一下,决定留下张伯村,自己与另一位参谋于乾祝去天津。

西沽与天津不远,但已经乱成一团,到处是乱兵,义和团夹杂其间,很不安全。龙谦派了一个骑兵班,在江云找来的一名向导的带领下,护送唐绍仪过去。半下午的时候,急不可耐的唐绍仪告辞龙谦出发了。

临行,龙谦对唐绍仪说,“没有特殊情况,我军不会离开西沽据点,路上注意安全吧,如果过不去,就回来。”

唐绍仪抱拳拱手,“请龙将军放心,唐某一定尽快联系到直隶总督府,将将军的大功奏明上峰。”不知何时,唐绍仪便称呼龙谦将军了,他觉得,凭此战的功劳,朝廷授予个游击将军完全不过分,至于标统,实际职权不比游击弱。

唐绍仪没敢走上午那条路,怕遇到被蒙山军击溃的联军溃兵,而是走西沽至天津的大路,黄昏的时候。遇到了大队的清军骑兵,一打听,原来是增援津门的武卫左军马玉昆部。

唐绍仪大喜,马玉昆的名头他是听过的,此人资历比袁世凯还要老,算的上是清军宿将了,甲午之役时与袁世凯算是战友,眼下的职衔是直隶提督。

讲明自己的身份,凭着袁世凯的手书,带队的马副将相信了唐绍仪的身份。唐绍仪方知这队清军是马玉昆部骑兵。奉命增援天津,而宋庆与马玉昆所带的武卫左军主力,依然在数日前进抵天津了。

护卫他的那队蒙山军骑兵见任务完成,直接打马返回了。

“武卫右军?袁抚台亲自过来了吗?”等唐绍仪依着官场规矩见过礼。长着一张瓦刀脸的马副将操着一口安徽话问唐绍仪。

“只过来一支千余人的勤王支队。上午跟先期进犯京师的西摩尔联军开了一仗。将其基本消灭了。西摩尔被抓获。”唐绍仪按捺不住兴奋。将上午的战况汇报给马副将。

“什么?就凭你们千余人,打败了西摩尔联军?还抓获了西摩尔?”马副将一脸的不信,随即哈哈狂笑起来。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故事,“袁抚台真是旷世奇才,难怪手下有你这样的谋士。西摩尔在哪里?”

他率领的这支一千五百人的部队奉命增援天津,是武卫左军的后援部队,之前就听到了聂士成部与西摩尔在西沽的激战,此番进兵天津,马副将特意绕开了西沽这个卡在要道上的据点,为此多走了几十里。而这个姓唐的狂士竟然说他们右军仅靠着千余人就击败了联军,还俘获了联军的最高统帅﹍﹍

“马将军何故见疑?不信,可派人跟我返西沽,敌酋就在我军手中。”

马副将摆摆手,“军令如山,本将可没有时间陪你玩。要去天津见裕禄大帅,那就跟我们走吧。”

他不是不想核实,确实没时间了。如果西沽据点被夺回,何苦绕这几十里路?马副将摇摇头,不再理会唐绍仪,打马向前。

宣战诏书一发,催促增援的命令便一道接着一道,武卫左军的当家人宋庆也算宿将了,对这场荒唐的战事根本就不看好,对十一国宣战?简直是儿戏嘛。但朝廷的军令又不能不从,马玉昆军门带着选调的左军主力五千人驰援天津,他这队骑兵是后续部队,从山海关出发,一路南下,急着与本队会合。

一路上,马副将得到的消息乱七八糟,自相矛盾。先是说联军的兵舰在大沽口碰了壁,好几艘军舰被罗荣光打沉了,天津租界受到义和团的猛烈攻击,不日即下。朝廷已经传旨裕禄,奖赏有功官兵,以及立下大功的义和团。随即又有消息说,大沽口不到一天就陷落了,罗荣光杀死了老妻,然后自杀殉国了。大批的联军已经登岸,人数有好几万,已经占领了武备学堂,正准备攻打天津城呢。

究竟那个消息是真?马副将宁可相信后者。兵部派来的联络官讲不清天津的形势,倒是将廊坊大捷炫耀了一番,说官军联合义和团的义民已经打退了西摩尔统领的八国联军,迫使其一路后退,现在被包围在西沽武器库了,聂军门的武卫前军正在日夜猛攻,洋鬼子们已经扛不住了,跟北京城里的洋鬼子一样,马上就完蛋了。

马副将知道董福祥的甘军(武卫后军)进了北京,正在攻打东交民巷。他的主公对董福祥那个老回回的行为不以为然,扑杀外国使臣不对,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马副将对董福祥的战果更是嗤之以鼻,这都多少天了?才多大个地方?甘军有多少人?挤也将他们挤死了!

马副将的部队直趋天津。到了廊坊,才晓得聂士成并未打下西沽,联军还守在那里。而聂士成部主力已经赴援天津了,包围西沽据点的不过是一些乌七八糟的部队。权衡一番,马副将决定绕开西沽,直接到天津。聂士成部可比自己厉害,他打不下,凭着自己的一千五百骑兵就更不成了,何苦自寻没趣?

谁想到竟会遇到袁世凯的勤王兵?这个唐绍仪不会是假的,但他吹嘘的战果一定是假的。袁世凯那小子脑筋活络,一方面跟着南方的督抚们搞什么东南互保。置身局外看朝廷的笑话,另一方面又派了千把人来勤王,一贯的脚踩两只船!千把人的兵力,就能打开西沽,还活捉了西摩尔?懒得跟他一个小小的参议理论,将来让袁世凯跟老佛爷解释去吧。

唐绍仪这年三十八岁,其留美赴朝的经历在当时也算稀罕了,他深知列强的实力,愈发衬托出蒙山军西沽一战的价值。对于马玉昆部下的蔑视,他感到忿忿不平。脑子里不由得想起昨日战场上的惨象。蒙山军舍生忘死击溃强敌。为什么就没人信呢?

唐绍仪的立场不自觉地站到了蒙山军一方。他从6月初奉命“出使”郑家庄起,开始与蒙山军正面接触,一个月的时间,认识了蒙山军大部分军官。特别是与蒙山军最高领袖龙谦多次促膝交谈。对这支完全不同于土匪的武装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在昨天的战事结束后。唐绍仪将这支武装视为了国家的真正栋梁,如果朝廷有这样的几支军队,或者蒙山军的兵力扩大几十倍。哪有什么外患嘛。

马副将将部队扎在城外,带着几个随从进城缴令。唐绍仪自然随着马副将城,他也需要缴令,山东兵赴援京畿,要的就是让朝廷知道,哪能一声不吭埋头苦干呢?何况一进战场,蒙山军便打了大胜仗,大大为武卫右军长了脸,唐绍仪当然要急着见直隶总督裕禄了。

跟着马副将进了直隶总督府,恰巧大员们正在举行重要的军事会议,大概马副将带来了援军,通报后立即获准进去了,唐绍仪没那个资格,只好等待。乘着这个工夫,唐绍仪跟总督府接待他的官员打听局势,在悄悄地塞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后,那位嗓音尖细如太监的总督府属官脸上顿时笑容满面,不仅奉上香茶,而且将他知道的军情全部奉告。唐绍仪方知当前天津局势已经十分危急,进入紫竹林租界的联军虽然不知确数,但至少超过万人了,几天前,俄军突袭东局子弹药库,因联军舰炮的一发炮弹引爆了弹药库,导致东局子失守。而武卫左军联合义和团夺取咽喉要道老龙头车站的战斗又告失利,随着联军援兵的源源到达,连天津城的安全也危险了。

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会议结束,裕禄的“戈什哈”大着嗓门喊,“哪位是山东来的唐绍仪?大帅传唤。”

唐绍仪总算见到了脸色晦暗的裕禄总督。裕禄坐在帅案后,两边还坐着三位年迈的武官,烛光昏暗,唐绍仪看不清面容及品级,既然此三人在裕禄面前有座位,估计职位不在袁世凯之下。

他不敢东张西望,依着朝廷的礼节,唐绍仪一丝不苟地行礼,“武卫右军总文案唐绍仪叩见大帅。”

“唔,起来说话。听荆山手下说,你们在西沽打败了西摩尔的兵?”

“回大帅的话,右军勤王支队是在昨日上午发起攻击的,将敌酋西摩尔统领的八国联军一举击溃,生俘敌酋西摩尔并其下属四百余人,击毙无算。”

裕禄站起来,走到唐绍仪跟前,“山东方面,袁世凯派了多少人勤王?”

“一千七百。”

“西沽的联军有多少?”

“具体数目不知。战前分析说,应当在一千六百左右。”

“你当老夫是三岁孩童?”裕禄勃然变色,“说实话,究竟是什么情况?”

“大帅,”唐绍仪抗声道,“我军确实击败了联军,敌酋西摩尔就在我军手中,我亲眼所见,并与之交谈。岂敢欺瞒?大帅如不信,可派员核实。我军现在西沽休整,一看便知。”

裕禄的眼珠骨碌碌乱转,半晌没有说话,天津局势危殆,急需一场胜利振奋军心,如果这个消息确实,那真是太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既然袁慰亭的兵到了天津,为何现在才来?”裕禄心里还是不信,但出于其他考虑,他不再指责唐绍仪胡说八道了,而是换了口气。

“禀大帅,我军是大前天到杨柳青的,龙标统,哦,就是勤王支队的司令,打探到西沽敌军是孤军,于是决定先将敌人引出来﹍﹍”唐绍仪一五一十将7月5号伏击战的大致过程讲了一遍。

坐在几案左侧的官员站起来,“大帅。看来是真的了,袁慰亭练的好兵!这位龙标统,我怎么没听说过?”

裕禄脸上松弛下来,看唐绍仪一脸疑惑,“这位是聂士成军门。那边两位,是宋军们和马军门。”

“卑职见过三位军门。”唐绍仪再次跪下行礼。

“起来说话。”聂士成将唐绍仪拉起来。

唐绍仪当然听说过这位清军大帅,见他圆圆的一张胖脸,眼睛眯缝着,偶尔一张,闪出慑人的光芒。

“回军门的话。龙标统名龙谦。原是美国长大,回国后被鲁南响马裹胁,后成为其大当家,今春被袁抚台招安。所部改编为勤王支队。”唐绍仪乘机将龙谦的出身讲了。这份功劳。袁世凯要有,自己要有,作为正主儿的龙谦。唐绍仪觉得也不能亏了。乘机洗掉污点,不是很好吗?

“一个土匪?”裕禄惊愕道。

“龙谦心向朝廷,所以才主动联系袁大人,接受招安,又主动请缨来勤王。”

“袁慰亭一贯的滑头。”坐在另一边的马玉昆摇头道。

“靠一个响马来打联军?”声音苍老,看上去也老态龙钟的宋庆也在摇头,“这要是传出去,嘿。”

“英雄不问出身。大帅,若是天下响马都如这位龙标统,倒是一件好事。”聂士成平静地说,“唐先生,前日,你是否身在在战场?”

“在。”

“那好,你给我讲讲,你们是怎么抓获西摩尔的?”

坏了,忘了此人曾兵败于西摩尔了……唐绍仪使劲咽口唾沫,“卑职一直跟着龙标统,指挥所距离厮杀场最远也就是一里来地的样子……”唐绍仪于是详细将他所见的战况讲了一遍,特别强调了那密集的死人堆,满地的鲜血,几乎踩不下脚。

“你是说龙,那个龙谦的兵是用刺刀打败联军的?”聂士成倒吸了一口凉气。聂士成可不是裕禄,他是上过战场的,四十年的军旅生涯,一听就知道唐绍仪说的不像是作假。

“是,枪一响,兵们就冲了上去!”唐绍仪眼前,彷佛再现了那一幕震撼人心的情景。

不知不觉间,另外两名坐着的老将都站起身来,“真是悍勇!好胆量,好杀气!凭着区区二千人,就敢打全歼敌手的打算!这个龙谦,好胆!好兵!”年纪与聂士成相仿,体态也差不多的马玉昆走过来,“这么说,敌酋西摩尔就在你们手中?”

“回大人的话,除掉西摩尔,还有四百多俘虏,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俄国人,奥地利人,哦,还有英国人,都有,只是没有日本人,日本人都让杀掉了。”

“杀得好!”三个老将军异口同声。

“龙标统并不是有意杀俘,是日本人不降。我问过的。”

“那个西摩尔,你见过?”

“见过。我还跟他谈了小半个时辰。”

“你通夷语?”

“卑职曾留学美国……”

“袁慰亭真是人杰啊,难怪手下人才济济。大帅,请速调山东兵来天津吧。”聂士成转脸对已是喜气洋洋的裕禄道,“若有此强军在手,老龙头不足为平。”

“聂军们所言甚是,西沽打开,也算解了我军的后顾之忧啊。”说话的是马玉昆。

裕禄惦记着的却是西摩尔,“唔,当然要调他们来津,直属老夫麾下。”他转脸看着唐绍仪,“你办的好差,不过,还不能歇息。明日即行折返西沽,传达老夫的将令,命龙谦所部立即移驻津门,所有洋兵俘虏,包括伤兵,一个不能少!办好这件事,本帅的功劳薄上,定然有你一笔。”

唐绍仪迟疑了下,“大帅,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唔,你说。”

“龙标统所部经西沽一战,折损严重。非得休整补充不可﹍﹍”

“粮弹补充,本帅自会安排,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哪能畏战不前?何况还是响马出身!你这就回去,告诉那个姓龙的,既然来京勤王,理应遵循本帅之将令。有功必赏,若是违反军令,休怪本帅治他的罪!下去吧。”裕禄板下脸,挥退了唐绍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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