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纵论一

来到后院,陈超一眼望见了身材高大的龙谦,正举着一块灰布对着太阳看。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弄吧。”龙谦将手里的灰布交给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穿着军服。

“司令,陈庄主来了。”江云叫了声。

“喔,你来啦,正想着去趟陈家崖呢。”龙谦满面笑容,朝陈超一拱手,“请,咱们到屋里谈。”

“你这是要开染坊吗?”

“多了不少新兵,原来缴获的军服都用光了,没办法呀。部队训练强度大,膝盖、肘部,早早就磨破了,衬衣衬裤也需要添置新的。另外,冬天说来就来,必须早做准备了。哈哈,让你笑话了。军队就像家庭,吃喝拉撒睡,样样都要想到啊。请,”龙谦做了个手势。

果然,龙谦占据了郑经的主院,这间屋子,陈超是来过的,看上去只是比原来乱了些,最大的变化就是换了主人。

“三才,给陈庄主泡杯茶来,将杯子好好洗洗。”龙谦对正在外屋忙乎的护兵李三才吩咐道。

“陈先生,来找我有何指教啊?”二人分宾主坐下,龙谦含笑问道。

“你说要到陈家崖,什么事?”陈超反问。

“哈哈,诸事缠身,担心驻陈家崖和白魏的部队纪律执行方面有问题。另外,我亦准备在贵庄及白魏招兵呢。”

“也准备没收我的土地?”陈超冷冷道。

“那倒没有。我分析过三庄的情况,其实是不同的。郑经是必须镇压的恶霸,白魏需要做一些变动,至于贵庄嘛,其一,贵庄人均占有土地只是郑家庄的一半稍多一点,但户均占有却与郑家庄持平。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你这个地主也不是什么富户啊。何况,陈家崖的村民可没有郑家庄的怨气。放心,贵庄一切如旧,不做任何的变动。”

“可我的村民们却受这边的鼓舞,蠢蠢欲动了!”

“是吗?担心了?”

茶端上来了,陈超见龙谦的杯子里不过是一杯白水。

“我这是借花献佛。茶可是好茶,郑经就是经营茶叶发家的嘛。请用茶。”龙谦说着端起杯子喝了口白水。

“恕我直言。”陈超决定开门见山,“你这样干,就是造反了,你知道吗?”

“喔,占山为王的响马不是造反吗?”

“那不同。”

“有何不同?”

“不同便是不同。抱犊崮百余年一直为强人占据,朝廷并不在意,但你在郑家庄做的这一套,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管。”

“因为郑经吗?”

“那只是一方面。”

“想必你也看到了,郑家庄的村民很高兴蒙山军做的一切。”

“正因为如此,朝廷才不会放过你。”陈超叹口气,“说实话,我活了快四十年了,第一次看到纪律如此严明的响马,不仅不骚扰百姓,竟然还招收女兵!而你,无论见识还是才能,都是我平生仅见。若是听我一句,千万不要招兵了,你这是在害人,知道吗?”

“给无地的百姓土地,给饿肚子的百姓粮食,就是招兵,也是出于自愿,我蒙山军未在郑家庄强拉一个青壮,怎么就成了害民?”

“我承认,国朝历经二百余年,土地兼并十分厉害,富者阡陌纵横,贫者无立锥之地。但是,土地是国家立国之本,若是像你这样杀人分地,不是造反是什么?”

“呵呵,刚才说朝廷不在意打家劫舍的响马,而在意破坏土地制度的蒙山军,是吧?这个道理,我还真懂。其中的道理也简单,因为朝廷考虑的,不是百姓的死活,而是他统治的基础是否牢固。朝廷嘛,总是以为士农工商四类人中,‘士’才是值得依靠的基础。对于其他的嘛,不过是榨取财富的对象。他们的死活,朝廷是基本不管的。你说的对,满清建政二百五六十年了,土地兼并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朝廷明明知道问题很严重,偏偏不去管,也不能管。一管,朝廷的统治基础就动摇了,当初世宗皇帝搞了士绅一体纳粮,招来了多大的非议?千秋之后书写满清的历史,我敢保证正史和野史中,这位雍正帝不会有好名声。”

陈超再次感到震惊。上次畅谈海外奇闻异俗,陈超只是佩服其见识广博,但刚才这段话,却是涉及了朝廷的根本大政。如此简洁明了了总结出朝廷的态度,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这样,原先准备好的说辞自然就没用了。眼前这个魁梧雄壮的汉子,绝非头脑简单的匪首,而是有大图谋之人。

陈超站起来,“自上次深谈,尔之见识才华,陈某深为佩服。以尔之才,就算学那陶朱公,必定富甲一方。何必作此掉脑袋之事?若是当我是尔朋友,听我一言,就此罢手吧。陈某虽是山野村夫,却有几个同年在官场做事,我愿为尔说项﹍﹍”

龙谦笑笑,“请坐。坐下谈。龙某对满清政权,根本不抱任何的希望。你说的没错,若是图谋个人富贵,龙某自信还有八九分把握。但满清内政外交,已入膏肓,大厦将倾,你我身在其中,岂能独免?”

“你说的太严重了吧?”

“不,不必掩耳盗铃。在泰西诸强兴起工业革命之前,我中华的农耕文明一直处于世界领先地位,这是事实。但是,纵观历史,王朝的更迭自有其规律。一般也就二三百年的样子,不要说那些短命的王朝,便是西汉、东汉、唐、宋及明朝,几乎没有超过三百年的,您饱读史书,可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这个规律其实陈超是注意到了的,他是笃信儒家学说的,天道有常,更迭是必然的。抛去那些过于玄奥的解说,王朝的兴衰大致可以归于统治者的英明和腐朽。开国诸帝遍尝人间疾苦,勤政爱民,但其子孙生于富贵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骄奢淫逸,所以失政便成了必然。

这个话,陈超现在却不想讲,他知道龙谦一定有更好的、更新奇的解释,“愿闻其详。”

“政治的清明与贪腐是其中的一方面。独裁之下的政治,贪腐是难以阻挡的趋势。但决定王朝兴衰的,更主要的是经济原因。战乱之后新建的王朝,一般都会推出‘均田免赋’的政策,战乱不仅消减了过剩的人口,更造成了大量无主的土地,给均田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而新建的王朝,政府机构少,需要的赋税也少。这样,便造成了王朝兴盛的局面。但是,随着政局的稳定,人口增长几乎成为了必然,你要相信,人口的增长速度绝对超过了粮食的增长。而另一方面,政府机构的日益臃肿,吃皇粮人数的急剧增加,逼着朝廷增加赋税。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土地兼并现象日益严重,导致了大量赤贫阶层的产生,为新的动乱埋下了祸根。这个矛盾,在农耕文明的制度下几乎难以解决,其结果就是发生动乱,以消除多余的人口。严重的局面下,便会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然后开始新一轮的演变。这就是王朝更迭的周期律。这个周期,历史已经证明,即使是底蕴深厚的王朝,也不会超过三百年。”

陈超目瞪口呆。他自负饱读史书,但从没有如此简洁地总结出历史的变更规律。

“三百年?你岂不是说大乱将至?”

龙谦点点头,“陈先生是在满清的教育体制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用我习惯的思维讲,您是满清体制内的人。尽管您没有出仕,但您不是有举人的功名吗?您一定想告诉我,满清虽是异族,但历代帝王无不勤政英明,绝非前明帝王可比。满清之政治,亦无大的失德之处。所以,你讲的王朝周期律,根本不能适用于大清。”

“虽是汉人,但吾必须承认,大清历代君王,皆为英主﹍﹍就算有洪杨之乱,不是一样剪灭了吗?”

“何况还有同光中兴?”龙谦笑笑,“纵观历史,满清诸帝,确实胜于明季。但是,若是以中兴自娱,不过是自欺欺人。尤为关键的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已非昨日,已处于世界范围内的大变革之间。这个变革带来的影响极其深远,我们都知道泰西强国船坚炮利,为什么那些堪比我国一省的弹丸小国能如此精强?为什么英法联军区区万余人便能击溃八旗大军,占领北京,火烧圆明园?陈先生,你很难想象完成和正在进行工业革命的西方列强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大量的矿山被开发出来,大批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地四处冒出来,无数的农民放弃了传统的劳作进城做了工人,你没有见过的新奇古怪但又实用无比的工业品从工厂的流水线上流出来,财富如同雨后的野草一般蓬勃茂盛地长出来。传统的手工业遭到摧毁,人们的生活被迫发生着极大的变化。

“支撑这些变化的主要因素是科技的昌明,任何一项科学技术的发展都首先应用于军事,几十层楼高的铁甲军舰劈波斩浪地行驶于大洋之上,碗口粗口径的大炮,一发开花炮弹足以毁灭一个村庄。可以连续发射子弹的机关枪也出现了,你能想象出一挺机关枪每分钟发射数百颗子弹的情景吗?﹍﹍列强凭借着精良的武器和无尽的国力向世界进发,他们抛弃了传统的农业社会,政府的税收不再依赖土地,工商税成为了主要的收入,导致了与中国这样的农业国国力上巨大的差别。他们疯狂地瓜分着世界,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他们的足迹。他们将世界分为文明国家和不文明国家,对不同的国家实行不同的政策。他们或者占领别国,比如我们南方的印度、菲律宾,分别成为了英国和美国的殖民地,他们派遣官员管理这些殖民地,肆意掠夺殖民地的财富,将原材料,如铁矿石、木材、橡胶、棉花等以极低的价格运回他们的国家,再将廉价的工业品强行推销至殖民地。或者用大炮打开别国的国门,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选择代言人,逼迫着这些国家实行门户开放,贪婪地掠夺着浙西国家的财富。而我们中国,正是这第二类。

“欧洲的崛起,来自于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和工业革命的完成。他们在欧洲找不到殖民地后开始向世界范围内扩张。非洲,南美洲以及亚洲,先后沦为欧洲列强的盘中餐。当满清朝廷还在沉醉于自己是天朝上国的迷梦中的时候,欧洲的强盗们已经驾驶着风帆船在大洋上四处出击了。最早让中国接受屈辱的是在道光年间,林则徐虎门销烟带来了第一次鸦片战争,道光二十二年,英国割走了香港岛。十五年后,英法两国为了强迫中国接受他们的外交官和商人贸易,联合对中国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一万五千名联军士兵就打下了北京,大肆掠夺后将圆明园付之一炬。

“俄国人不甘落后,利用北京条约大块地切割着北方的领土,尽管那些所谓的苦寒之地看上去很荒凉,人烟稀少,但是,地下却埋藏着无尽的宝藏,并且具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关系着国家的兴衰。可惜根本引不起当道诸公的重视。西历1860年,也就是咸丰十年,俄国人占有了海参崴,终于取得了梦寐以求的东方出海口。

“在我们的南方,局势的恶化并未引起昏庸无能的朝廷警觉,1867年,朝鲜独立了,中国失去了东北方向最重要的藩属。1883年,法国人经过一场可笑的战争,将安南变成了保护国,紧跟着将安南、交趾、东京、老挝和柬埔寨吴哥地区拼凑成法属印度支那。广西不安全了。1886年,英国吞并了缅甸,在中国的西南方钉上了一颗钉子,西藏也变得不安全了﹍﹍”

陈超的脸色越来越黑了。

“再往后数,中国的国门就彻底被打开了,廉价的工业品的流入,摧毁了中国的手工业,让更多的农民陷于赤贫。他们强迫中国接收不超过5的关税,在十几个重要的城市设立租界,形成国中之国,租界之内完全不受满清律法的管辖﹍﹍现在,一些非常重要的港口已经被割让给列强:马关条约之签订,让中国失去了台湾、琉球以及辽东半岛。去年,德国租借了胶澳,时间为九十九年,德国人的势力正深入山东腹地。在北方,所谓的满洲龙兴之地,局势也很严重,八年前,俄国人开始铺设西伯利亚大铁路,这条全世界最长的铁路的终点,正是曾经的中国领土海参崴,如今叫做符拉迪沃斯托克,意思是征服东方。俄国人热切地觊觎着满洲,既为西伯利亚铁路线的安全,也为遍布满洲的宝藏。所以,俄国人绝不允许日本人的势力侵入满洲腹地,早已与俄国结成了同盟的法国人坚定地支持俄国,加上急于登上亚洲舞台的德国人,三国连成一体,逼迫日本归还了辽东半岛给中国,代价是中国额外支付了3000万两白银给日本。日本人刚走,俄国人又来了,他们终于得到了比海参崴更优越的军港旅顺了﹍﹍瞧瞧这副悲惨的图画吧,假以时日,中国难逃印度之命运。这些问题,却是万历、崇祯所未遇的。当初,康熙、乾隆自以为中华上国,沾沾自喜,不愿睁开眼去看世界,这一百年间导致的落后,或许要几百年的努力去追赶。但是,满清朝廷何曾认真有过反思?”

陈超内心翻江倒海。近年来国势日蹙,蜗居乡下,哪里能得到如此系统简明的介绍,听言观志,一个响马首领却注意着这样的东西,“你说的这些,或许都是事实。奈何天朝器不如人啊,朝廷自同治年间办洋务,不就是为了师夷之长以制夷?”

“结果呢?虽曾想着办洋务以自雄,效果你也看到了,不过是南辕北辙,徒耗国力而已。其实,朝廷的正规军武器装备并不比侵略军差多少,但在战场上却一败再败!丧师失地,割地赔款!你说的办洋务,实际是两个方面,第一是大量购买西方强国的武器,第二才是办工厂自制。将历次失败归结于武器不如人是不全面的,黑旗军与法军在越南打仗,其实还打赢了呢,但最终还是签订了卖国条约。自甲午一战,国力大衰,标志着洋务运动已彻底失败了。戊戌之变,起因也是革新,一旦涉及最高统治者的利益,立即加以绞杀。满清朝廷无视这种难以阻挡的潮流,守着‘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圣人之训,固步自封,屡次受挫于泰西诸强,如今国内板荡,百姓困苦之极,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内有革命党方兴未艾﹍﹍不说远的,就说眼前吧,兴起于山东,蔓延于直隶的义和团,与其说是对洋人的仇视,不如说是百姓生活绝望的一种反抗!朝廷如不能善处义和拳,必将引发新的大祸。朝廷能否跨过这一坎还说不定呢。”

绝不是说教。写这一段,心真的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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