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禄在湖南任县委书记,一晃就过去六年。从县里调走的很多他的部下,到了别的地方任职,大都升任和他一样的级别。原来和他一样级别的同志,都进了省厅、地市。只有他在县里从土改到现在还原地踏步。对于职务的升迁与否,他不在乎。可邵云秀心里不是滋味。你想想,和他一样职务的人都纷纷高升,邵云秀能不动心吗?邵云秀动心,并不是想让自己的丈夫高官厚禄,只要是听起来脸面增光就行。去年,从县里调走一名组织科长,到地区就任地区组织部副部长。邵云秀知道后就和李明禄发脾气。
邵云秀说:“你看嘛,人家一个一个都到了你的上头,你这个书记还有啥子意思嘛?”
李明禄不以为然地说:“从我手下调出的都比我职务还高,这更说明我李明禄强将手下无弱兵嘛!这有啥嘛?你当你的妇联干部,你别管我的事情!”
邵云秀说:“说的多美,这都怨你自己,办事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犯了抗上的错误。你不知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你想想,这几年你是光抗上了,人家还能用你?还能提拔你?”
尤其这几年,运动多,事情乱,李明禄的确抗了“上”。
就说那年反右吧,反右办公室分配下达县里十个右派指标。当场就被李明禄顶回去了。
他说:“我们县中学一共只有一百多名教职员工,要打十个右派,这不是超过百分之五了吗?按要求、够标准的就打他右派。够多少就打多少,哪能规定硬性指标?不够标准硬往上打,这不是害人吗?这事我不干!”
第二年刮起浮夸风。有的县为放卫星、创高产,就把十亩地产的稻谷放到一亩地里,说亩产万斤粮。李明禄坚决不许各乡虚报产量创高产。要实事求是。同年夏天,全国大炼钢铁,县里也建了十座小高炉,结果练出的一炉一炉生铁锭全是豆腐渣。既不能翻砂铸件,也不能冶炼钢锭。李明禄一声令下,全部下马。上级批评他思想保守、右倾,大跃进干劲不足。
过了一年,形势急转,全国闹饥荒。地区专员亲自找他商量,想无偿调拨计划外的统购粮。李明禄和地区专员在解放战争时期同在一个团。他是团长,他是副团长,同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现在人家是地委副书记、地区专员。李明录硬是没给他面子。他说:“你调走了我县的粮食,我们县的百姓就要饿肚皮!”地区专员没有办法他,只好说:“我的团长大人,你就这样死硬臭吧!”
这次上级本来想调他去地区任副专员,他这么一闹,上级得出一个结论——李明禄软的不吃,硬的不怕,给个棒槌就认针(真),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从此,他的升迁之说也就没有了下文。
邵云秀知道了此事,又找他说事。李明禄说:“我认为我做的对,我问心无愧!我为什么非得依附领导,而违背自己的良心,违背百姓的意志?”
邵云秀说:“你傻不傻呀?你问心无愧值多少钱一斤?”
李明禄晃着脑袋说:“问心无愧我就心安理得!管他升啊降的呢?”
邵云秀只好点着他的头说:“你可是花岗岩脑壳——死不开窍!”
就从这一年开始,李明禄总是想老母亲和在家
的孩子。他知道,家里也遭受天灾,生活非常困苦,可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相隔千山万水,不能相助。心里总不是滋味。
一天晚上,他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一下子把邵云秀气昏了。
“你又犯神经了?人家不提拔你,你就调走?人家准会说你闹情绪,现在正是困难时期,你想当逃兵?”
“正常调动吗,咋个有这种说法?”
“你不这样想,上边可这样想!再者说,你调回北方,那个穷乡僻壤,有啥子好?如果想老娘,咱们就把她接过来住嘛,这不行吗?”
李明禄听出来了,邵云秀是不愿意跟他调回去。所以就故意激火说:“我想要办的事,我一定要办。你不愿意吗?你可以不去!好不好?”
邵云秀听出话中意思说:“你李明禄还不用激我的火,我不跟你走,就是不跟你走!你要想调回去,可以,这个伢子不能跟你走!你自己走吧!”
李明禄知道她这是用孩子来要挟他,就说:“不给我就不给我,反正在我家也有个女伢子,我不怕!好,就这么办吧!”
邵云秀本来就气上加气,一听他真想调走,那可不行!一下子就哭了,说:“你没良心的汉子,你这么狠心。好,明天我就带伢子回我妈那儿,你就自己好好过吧!”
李明禄心想,别看你嘴硬,一准拗不过我。李明禄也太累了,扭身就睡了。湘妹子心里可难受了,一夜没睡,一夜流泪。她不能失去李明禄,伢子不能没有爸爸。听听李明禄睡得呼天喊地,鼾声雷动,邵云秀只好小声啜泣。
天亮了,邵云秀早早起身做饭。伢子半路找妈妈,找不到妈妈,就一头拱进李明禄的怀里,把李明禄拱醒了。抬头一看,邵云秀正在做饭,李明禄暗笑,这堂客准是一夜没睡好觉!
李明禄向上级打了请调报告。地委组织部连研究都没有研究就锁进抽屉。
他的调动之说从此也就没有了下文。李明禄左等右等还没有调动消息,就找他的老战友、地位副书记、地区专员。他的老战友说:“老伙计,你就死了心吧,我不动,你也不能动。就是这样!有办法你想去!”
李明禄立刻火冒三丈,开始骂大街:“我告诉你,你小子这是在报复我!我要骂你一辈子!我没事就来找你、骂你,我看你给我办不办?”地区专员也不生气,生气对他也没办法。就吃吃地笑他说:“我就告诉你吧,反正你也走不了!”
李明禄指着地区专员的头说:“你是当真不让我走?你等着,不把你这里闹翻天!”
“随你便,你闹情绪想甩手不干了,没那么便宜!反正是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
正在李明禄闷头苦干之时,金藏胜来信了。信上说,已做通了两省组织部门工作。你们省要求上调,接收省希望平调。所以征求你的意见。请你拿主意。李明禄想,这还不好说?平调就行了,马上写了回信。地区专员从省里知道李明禄调动的消息,急忙赶过来找李明禄说:“你小子还通过省里、省外关系搞调动,你这不是往我两眼插棒槌吗?你这个级别是由我管。你为啥这么急?啊?你不知我正给你上报材料?准备把你调上来和我一起干?好,你就再等等行
不行?把职务批下来再调回老家也不迟啊?”李明禄平静地说:“晚了,我不在乎提不提,我和那边说,平调就行了!”
地区专员说:“这么办,你往后拖拖,我去省里跑跑,最好能跑下来!”
因为管组织工作的省委副书记去外开会,没有研究提拔之事。这边办手续办的快,这一慢一快就贻误了李明禄的职务提升。这年年底,李明禄就平调回到老家。邵云秀也随同调来。
这时,中华大地正遭受天灾人祸之苦。
回到老家,李明禄任地区公安处处长。邵云秀调到地区工业局当干事。地区房管处分给他们一处平房独院,居住挺满意,就是邵云秀上班、女儿上学远一点。
这几年生活最困苦。邵云秀是吃大米长大的,北方每月每人只供应三斤大米,这也就算了。最令邵云秀气恼的是,每月初李明禄就骑着自行车把三人供应的大米和营养品送回老家。送给老人吃也无话可说,后来发现是送给他的“原配”。这使得邵云秀有如打碎了五味调料昙子。
“她攒一口好吃的都让给孩子、老人吃,她自己得了‘浮肿病’,咱眼看着让她饿死?”一提此事,李明禄便大吼大叫。“我不但送她吃的,还要多给些钱。要给她增加营养、给她治病!”
看到李明禄发火,邵云秀的心就软了,马上笑嘻嘻地说:“生么子气噻?哪个晓得你还有这么多事?今后你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我不管还不可以么?”
调回老家不久,老父饥寒、痛病而逝。“原配”,生活疾苦,营养不良,得了浮肿病,第二年夏天终于被饥饿夺去了生命。母亲年老多病,一儿一女正在上学,李明禄和邵云秀只好把她们接到市里一起生活。
乙巳年深秋,李明禄组织地区公安干警技术大练兵、大比武,他是指挥官,没有随身佩戴的指挥枪,就让库管员从枪械库里取出一把手枪。这把手枪是比利时制造的勃朗宁手枪。在指挥公安干警拉练时,指挥车沿陡峭的山路前进,走到一个弯道时,指挥车不幸坠落山涧,车连翻五个滚,司机当场身亡。李明禄被甩下山沟,虽逃过死劫,却摔得脑震荡、还压断一条腿。公安干警临时编一副担架抬回顺德市入住人民医院治疗。半年后回家休养。
转眼到了丙午年夏天,一场大的风暴到来。李明禄在家接到金藏胜从四川的来信。信上先问他病情如何,叮嘱他:“如果伤势好得还不彻底,千万别上班!在家每天看看报纸,听听广播,在家休息!切记!”李明禄看不懂啥意思,但他知道,金藏胜是高干,他们摸准最高层的思维动向。听他的话准没错。看完信,就把信藏到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要乱要乱!”邵云秀下班回来进屋说,“现在从北京来了不少穿绿军装的男女学生,他们胳膊上都带着红袖章。”
“他们来这里干甚么?”李明禄不解地问。
“哪个晓得?”邵云秀说,“听说是煽风点火来了。首先要破四旧、立四新。”
看来真要来大运动了!李明禄想。
这正是:风雨欲来风满楼,参天大树要抖擞。
一声惊雷平地起,大红大紫大潮流。欲知后来事,请看第二十四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