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忽必烈冷然对峙,周围的人都识趣地低下头,月赤察儿和硕德不知何时也已赶到,看到这分光景,早已明白了几分,不等忽必烈说话,就把围上来的不懂事的小孩子统统撵走了。
“朕答应留你两年,却没否认要为你谋划亲事。况且朕早已承诺给曲律的斤指婚,自然不能失信,如此也是给马木剌的斤一个交待。”忽必烈缓缓开口,语气慢慢缓和下来,仿佛在耐心劝导一个迷途少年。
我听了这话,嘿然冷笑道:“父汗打得一手好算盘,却从未问过我的想法,如今骤然公之于众,是叫我无路可退罢?”
“放肆!”忽必烈怫然大怒,“你竟敢如此忤逆!你又把朕看成什么?曲律的斤哪里不好,哪里配不上你!?”
忽必烈头一次当众对我发火,诸人见状,一时惊惧无语,待回过神来,才有年长的宗王上前劝解:“大汗息怒,公主年幼,一时冲动冒犯大汗,大汗且谅解她这一回……”他话未说完,就被忽必烈喝断:“住口!今天谁也不许为她求情!朕许下的诺言也断无反悔的道理!”
忽必烈的怒火把曲律的斤从悲痛中唤醒,他单膝跪下,恳切地为我说情:“大汗息怒,曲律的斤粗鄙无文,配不上公主,大汗切勿因我同公主置气。”
“少多嘴!你这副怯懦样子,怎对得起马木剌的斤?给朕拿出亦都护应有的气魄来!”他也不顾曲律的斤的颜面,厉声呵斥。曲律的斤被君威所摄,惶惶然低下头,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我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忽必烈,冷冷道:“曲律的斤王子身世潢贵,又秉亦都护之职,儿臣自知德薄才浅,品貌粗陋,不堪为良配。若父汗执意如此,恐马木剌的斤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月赤察儿见我一意孤行,急的跳脚,急切劝我,被我一把拂开,如今既与忽必烈撕破脸皮,我心里也一时无惧,反而想看看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忽必烈冷冷瞪了月赤察儿一眼,而后上前一步,低头望我,目光沉沉地压下来,语气也森然冰冷:“你是个明理的孩子,朕疼你爱你,莫要不识抬举!”
他这么说,是给我铺好台阶,抛出最后一个认错的机会,既为回护自己颜面,也为保全我的名誉。
可我偏偏就这么不识抬举。
平日的理智荡然无存,胸中只剩一腔怒气作祟,苦心经营多年积累起来的感情资本也一夕倾毁。抬眼望望忽必烈,他灰色的眼眸里波澜翻涌,脸上满是怒气和不解,还有浓浓的失望,我只觉得这个阿爸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往昔的疼爱宠溺都化作泡影,仿佛我与他从来只是君臣,而非父女。
今日事已至此,我的苦心谋算已是竹篮打水,转眼成空。只是事情为何来得如此突然,竟不给我喘息的余地。还是忽必烈深知我的心思,早已做好打算,为的就是让我猝不及防……我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我凉凉一笑,悲哀和绝望铺天盖地般袭来,寒风凛然刮过心头,纵然头上骄阳似火,我的心也被吹成冰冷的荒原。念及安童,想起他今日的承诺,我又是悲痛交加,心神俱碎。
还真是天真!我和忽必烈,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却还一味地心存幻想。我自诩知他,其实从未看懂他的心思。他瞒我的,岂是一分半分?
“父汗原来就是这样疼我爱我,”我哂笑一声,摇摇头,心情竟慢慢平静下来,“儿臣愚钝,如今才明白过来。父汗深谋远虑,今日的婚事想必一早便安排好了。儿臣何德何能,能让父汗用心至此?惭愧惭愧。”言罢,望望忽必烈,嘴角还带着笑意。
他的眼里积满浓云,仿佛乌云压顶,暴雨将至,雷鸣前的平静,沉寂得可怕。我的心也突然战栗起来。
“啪!”清脆的响声在我耳边响起,我一阵眩晕,还未觉出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就听他怒喝出声:“你今日醉酒,猖狂得过了!给朕滚回去!”
仿佛当众被扯下脸皮,我难堪地无地自容,沉默好久才缓缓抬头,周围诸人早已惊住,一时失语。曲律的斤愣愣地看着忽必烈,脸上布满了恐惧。月赤察儿和硕德也僵在原地,进退失据。
还是我最先清醒过来,这一耳光也彻底打醒了我。我茫然地点点头,喃喃道:“好,好……”没有去看忽必烈的表情,只是艰难地转过身,身体好像陷在泥淖里一般,滞涩难行,狼狈不已。
月赤察儿要上来扶我,被我轻轻地挥退了。抬起眼皮望望远天,日头不知何时已隐入云中,整个草原都黯淡下来。我一时胸闷,艰难地吸了口气,低头走出几步,忽然眼前一黑,直直栽倒在地。
……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我再次醒来,是在自己帐子里。夏日的帐篷,开着天窗也不济事,草原上的闷热几乎让我窒息。
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费力地回忆好久,才想起昏迷前发生了什么,而今已恍若隔世。抬眼望望毡帐里的陈设,摸摸身下的毛毯,只觉一切如此陌生,仿佛我刚刚才来到这里。
如果一切能重头再来多好,也许我就不会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前日里的一意孤行,当众惹恼了忽必烈,我几乎不敢想象他现在的心情。还有安童,他如今怎样呢?念及此,我又如坠寒潭,浑身冰冷。
突然想起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时自己孤身一人,像被抛入荒野一般,陌生的环境和人群让我心怀恐惧,但无论我怎样抗拒,为了生存,都不得不接纳这个时代。而今,我仿佛又面临同样的困境。在忽必烈的强权之下,我似乎别无选择。事情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一时气急,怒火攻心,剧烈地咳嗽起来,头疼得几乎裂开,刹那间抹掉了我所有的念头。抱着头倒在了毡榻上,脸贴着被子,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公主!”不知是谁唤了一声,满是惊喜的语气,我也没去看,只觉她慢慢近身,轻轻拍着我的背,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你可醒了?”
是阿兰。
我无力地卧在毡榻上,既不出声,也不去看她。只是沉默不语,心里丧气地想:就当我死了罢。
她惶惶不安,又匆匆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笃笃传来,一双手臂翻过我的身子,俯身望下来:“察苏、察苏!”
我抬了抬眼皮,看见真金满脸担忧的神情,他急切地叫我名字,眼里布满血丝,眼睛由于疲累,显得精亮异常,可以想见他这两天的焦虑。
我转过身子,又侧躺下来,不去看他,也不发一言。
“妹妹!”真金大声喊我,手把我的肩握得生疼,又转头叫阿兰,“再去传太医!”
我终于不耐烦了,拨开他的手臂,淡漠回道:“不用。”
听我开口,真金松了口气,高兴道:“好妹妹!赶紧喝了药,吃点饭,待身子好了些,我带你去见父汗!”
“不去。”我吐出两个字,毫不客气地浇灭他的热情。
“糊涂!”真金忍不住责斥,“你知道你昏迷这两天,父汗母后有多担心?母后为了你,亲自去向父汗请罪,在睿思阁跪了一夜,你为了母亲,也要去向父汗赔个不是。”
闻言,我心下恻然,痛苦得要窒息过去,待缓了缓,仍是淡漠回地开口:“我去请罪,父汗就能收回成命,不让我嫁给曲律的斤?笑话!”
真金听了,又急又怒,又不忍责骂,只是失望道:“想不到你糊涂至此,先是伤了父汗,而今又伤了母后。父母对你的好,你竟分毫不念!我的妹妹,你醒醒!”
“哥哥,我从来都是个自私的人,”我这才扭头看他,而后便落下眼皮,“父汗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这些好,都是要还的。现在我想赖账,行不行?”
真金听了,气得一拳砸在案上,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阿兰上来劝他,被他喝退。他平息一会儿,又好言好语地劝我:“父汗哪里对不住你?曲律的斤又哪里不好?你到底属意于谁,曲律的斤还比不上他?”
我听了这话,心头一弛,稍稍宽心:看来他们还不知安童的事情。沉默片刻,我才开口:“哥哥说的不错,曲律的斤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他纵然千好万好,也抵不过一个我不愿意。”
他再一次被我噎住,气得无言以对,我竟为此感到莫名的快意,仿佛让他堵气,便是间接报复了忽必烈,便是自己一次小小的胜利。
真金沉默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硬生生扭过我的脸,冷冷道:“你看着我!”
被他扭住,我也不得不看他,却仍冷面相对,他也不和我置气,只是冷然开口:“你何不想想,父汗就没有他的难处?前日里刚刚传来消息,西北那边,八剌……”
他的话未及说完,就被突然闯入的月赤察儿打断,他神色惶急,气未喘匀,便急急开口:“殿下,大汗大发雷霆,正怒斥安童丞相,还让我传话,若公主醒来,必须立刻过去,否则……”
不及他说完,我猛然撑起身,一把掀开了被子,截口道:“我去!我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