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律的斤很快写好了请柬,叫急递铺传到那木罕与八剌处。待收到那木罕的回复时,我们一行已穿过了阿尔金山的山口。
不知为何,八剌迟迟没有回复。难道忽阐河一胜已使他变得狂妄自大,不把忽必烈放在眼里了吗?河中之地局势如何变化,我亦不明晰,只得再派使者前去打探。
过了阿尔金山,我们终于在隆冬季节抵达罗布镇。往东,罗布镇是罗布荒原的入口,西侧毗邻塔克拉玛干沙漠,是荒原上为数不多的城镇。因有车尔臣河、若羌河等水流汇聚,才能形成居民区。越深入沙漠,水源越发珍贵,庞大的婚队不下五千人,用水是第一要事,好在曲律的斤手下伯克(1)对这一路线颇为熟悉,总能在驿站或村镇得到及时的补给。
不知怎的,离家乡越近,曲律的斤反而越发忧虑,几日来脸上少见喜色,竟看着比往日成熟了几分。同他离开上都已经三月有余,与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慢慢发现,这个少年虽然性情单纯,却聪慧有识,在叔父的指点下,管理属民军队,处理日常事务越发得心应手。因为用水紧缺,民户、军户之间纠纷不断,有官司无法裁断的,一级级告到他这里,他也能有条有理地断决。我才知道,他本来就对畏兀儿地的律法十分精熟。
进入罗布镇之后,行进路上,曲律的斤派出的哨兵警卫越发多了。不仅有前哨提前探路查勘,还有紧随大队的公主卫队、亦都护的警卫,队尾还有骑兵断后。此外他还往西部派出了探马,目的地似乎直指斡端,我不由得叹服他心思缜密。他这么做,是防备海都,抑或是八剌?发出的请柬没有回应,叫我们摸不清八剌的动向,也不得不小心提防。毕竟,大队已进入畏兀儿部辖地,若在这个节点上出了问题,亦都护家族难辞其咎。
我坐在车中,抱着暖炉,身上还是有些发冷,只这么坐着,没有活动,血脉不畅,身体也冷硬发僵。外面狂风大作,尖啸着袭过荒原,猛烈扑来,打得车窗砰砰作响,仿佛孤魂在凄厉哀嚎。我听着这声音,便觉手脚冰凉。
车子一滞,应是曲律的斤又吩咐车队停下了,风力太大,一时无法前行。手下军官和百户长来回奔驰,把属民和牲畜都笼在一起,外围是一圈圆圆的驼阵,做防风屏障。人们挤在一起,既为抵抗风灾,也为抱团驱寒。
我命阿兰叫来曲律的斤,让他到车上保暖,他却拒绝了,坚持要跟下臣和百姓在一起。明白了他的用意,我会心一笑:他的确是在一天天成长。
听外面的风声小了些,我有些坐不住了,也下车查视。远远看见曲律的斤和手下伯克、家臣一起,刚从临时搭起的小帐篷中走出来。再远处,便是一户户属民。
曲律的斤也朝大车这边望过来,见我在车外,便骑马奔驰而来。他虽戴着厚厚的暖帽,脸颊还是被冷风吹得通红,见他这般,我心生不忍,问道:“刚才冻坏了罢?要不要去车上暖和暖和?”
他听我关切的话语,竟颇为感动的样子,眸子都比往日亮了几分,摸摸头笑道:“大家都在帐篷里躲风,都一样的。我自小长在这一片,早已习惯了。只怕苦了公主……不过再有一月,就快到哈剌火州了,那便离别失八里不远了……”
“驸马前后奔波,有劳你了,诸位伯克也着实不易,”我慢慢说着,叫过阿兰,“去把管事叫来。”
曲律的斤不明我的意思,却也不过问,我对他这个习惯颇为欣赏——他从不干涉我的私事。
管事木仁很快骑马过来,滑下马向我们二人请安。我吩咐道:“父汗赐下的鹿血酒,取出十坛,分给诸位伯克;嫁妆里陪送的牛羊,有疲累体衰的,择出一批宰杀,分给属民百姓,让大家都尝一尝罢,这一路上很久没碰荤腥了罢?”
木仁领命而去,曲律的斤想要阻拦,却来不及,转而望望我,无奈地摇摇头:“公主这是何必?大汗赐给公主的嫁妆,怎可随便赏与下人?我携带的财货里,也有这些,不必公主破费了。”
“便让我做做好事,还不行吗?下次这机会让与你如何?”我背负着手,歪头向他一笑,眨了眨眼睛。
曲律的斤一时呆了,神色凝在脸上,喉结动了动,却没出声,我好奇地先前探了探身,打量他的脸,眼前突然一黑,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箍住了。
他颇为动情,把我揽在怀里,我登时怔住,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连忙用手推他。他这次却任性起来,抚着我后背,在头顶沙哑开口:“我只抱你一下,有何不可?公主难道不是曲律的斤的妻子?”
“驸马!”我低声斥道,声音带着薄怒。他这才识趣,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我。
从他怀里挣出来,我跺跺脚,瞪了他一眼,羞怒交加,想训斥他,却说不出话。心情一下变得无比纠结,我要如何说他:抱我前要争得我的同意?还是,你不许碰我一个指头?
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我一时窘迫,不禁捂住脸,脸皮热辣辣的。曲律的斤仍杵在原地看我,见我这般失措,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时沮丧无比,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四月前那个早晨,我已把安童从我身边永远地推开,嫁给曲律的斤虽为忽必烈所迫,却也是自己答应的。成亲三月有余,我没让他碰过。这般作为,到底是为谁守着忠贞呢?
不知怎的,对曲律的斤竟慢慢心生好感,这个念头让我觉得越发歉疚。每每想到安童,这种好感便淡了些,而求而不得的爱又会让我悲怅不已。难道要一直这样折磨自己吗?
脚下的沙雪被我踢出了一个小坑,似乎变成一个笑脸,向我微微笑着,我的心一时变得柔软起来。放眼西望,茫茫黄沙已被白雪覆盖,只有几座风蚀城堡孤零零立在旷野里,像陷入沉思的哲人,又像风雪中的旅客。回身东望,一个澄净的湖泊宛如一块明镜嵌在地上,湖边是成片的胡杨林,冬日里枯叶落尽,光秃秃的枝条却缀满冰雪,一树银装,繁复浓密,宛如怒放的洁白樱花。
心脏一下被这奇异壮丽的美景攫住,我怔怔远望着,只有全心的赞美和惊叹。浩瀚沙雪上,胡杨成片,湖泊莹光闪耀,组成一片无人涉足的冰雪奇景。
心里纠结的念头一下子被荡空了,脑海里无比澄明,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五脏六腑都被洗涤一般,浑身清爽,想到未来,都不那么忧愁了。
转头偷眼打量曲律的斤,才意识到:我看风景的时候,他却默默地凝视着我。
心里没由来的虚了几分,我错开目光,指了指那个湖泊,问:“那是什么湖?”
曲律的斤上前几步,负手站着,也望着那湖泊,目光显得十分悠远。
“罗布淖尔。”他静静回道,“古时湖水更为丰盈,现在已经缩减了很多。原本在湖泊西侧,是楼兰古城,盛极一时。可惜后来断水,楼兰便废弃了,如今已湮灭无存。好在罗布淖尔犹存,还能遥想昔时盛景。”
“楼兰?罗布淖尔?”我不由得低呼出声,难道脚下这片土地,就是昔日的楼兰古国?淖尔本是湖的意思,难道那个湖泊就是罗布泊?是的,一定是的!
我又望了一眼,罗布淖尔水波清荡,即使在寒冬也未结冰,许是盐分过高的缘故。那一汪水,闪着粼粼波光,为萧瑟沉寂的冬日增添了许多生气。
我为这个迟到的认知感到惊喜,想到楼兰古城,再看看脚下这片荒土,一时心生感慨。又望望远处的湖泊,虽不及青海湖水域开阔,却也大气壮美,哪里能想到它在后世会彻底枯涸?我看看脚下,又看看远方,嗟叹不已:多少繁华,已付荒草,变成永恒的沉寂。而我呢?
这么想着,突然感到无比的寂寞。天地浩大,时空辽远,山川因缄默而长存,河湖却可能随时间而枯涸,沉默无语的宇宙山川在万物面前都显得无情了吧?
脑子里胡乱想了许久,才收回神来,可眼神依旧发愣,曲律的斤见状,不禁一笑:“要去那湖边看看吗?”
“好。”我痛快地答应了。
他转身去寻马匹,不一会儿,自己骑着一匹白马过来,身旁跟着撒勒黑。黑色的骏马如一道闪电疾驰而来,在雪原上尤为醒目。我一把抱住它脖子,把脸埋在它头上呼吸着。它则亲昵地蹭着我的脸,皮毛蹭的我面皮发痒。我高兴地笑出声来,骑上去,俯身在它头上亲了亲,然而刚直起身,回忆里的一个画面却突如电流一般将我击中,我用手撑住马背,浑身发软。
安童骑在马背上的身姿,我永远难忘。现在才觉得,他第一次看格日勒时的温情眼神,是我动心的开始。
平静的心绪又被打破,我捂住头,慢慢伏在马背上。回忆越深刻,越觉得痛苦。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念着旧情,又有何意义?想到这里,我越发羞愧;可对曲律渐生的好感,更让我难堪。这样心意反复,算什么呢?心理矛盾极了,纠结了许久,终于有了决断:过去已是回不去了。
我一狠心,马鞭甩了出去,抽在撒勒黑的身上,它扬蹄嘶鸣,肆意驰骋起来。
我不能活在回忆里,我的眼睛要向前看。
马儿奔着明净的湖泊一路跑去,曲律的斤呼唤着我,也一路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