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从天窗洒下,直到刺得眼睛发痛时,我才慢慢醒来。
被褥里还有身体的余温,桌案上却是香药冰冷的残烬。我动了动身体,身上无一处不酸痛,想想昨夜身旁那人,一时羞怒交加,气恨不已。
阿兰听到动静,端水进来服侍我洗漱。任她将我浑身上下清洗一番,才一洗身上的浊气。
阿兰帮我穿戴,我望着镜中苍白的脸颊,脑中有些茫然,鼻端仿佛还缠绕着昨夜浓重的香气。垂眸沉默了片刻,忽闻阿兰在身后叹了口气:
“八剌汗他……这么久,还不知体贴吗?公主的身子,怎禁得起……?”
我抬手打断她,她也自觉失言,把那半句话咽了下去,情绪更是低沉到谷底。我淡淡一笑,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别着急,我不会一辈子在这里,他也不能得意一辈子。”
“公主!”阿兰唤了一声,突然小声啜泣起来,“奴婢……奴婢是看您太苦!您也是固执,若是肯退退步,服服软,便也不会那么难过……”
我从镜中看到她带泪的眼睛,摇头笑了笑,这些话她不知劝过我多少次,可我偏是凭着一腔执拗撑到了现在。眼下我有看到光明的希望,还要我妥协吗?
“帮我穿衣罢。”我轻轻地岔开了她的话。
梳洗完毕,正和阿兰用早饭的时候,有人大剌剌地撩帘而入,他斜挎箭筒,腰悬弯刀,一身整齐威严的袍服,阳光照在那眉目上,整张面孔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颇为英武。阿兰见了他,赶紧起身行礼,默默退至角落里。我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问礼了。
八剌今天兴致颇高,倒也不以为忤,兴冲冲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吃了饭,我带你跑马去。”
“身上累得很,骑不了马。”我冷淡地回绝。
他听了一时哑然,而后才恍悟过来,忍不住笑道:“你这身体是水做的?这么娇弱,啧啧!我昨天已经很克制了……”
我把奶茶一推,再也喝不下去。他见我脸色挂了起来,有些不快,却生生忍住,依旧摆出好脾气:“你和我同乘一骑,我带着你。瞻思丁这次呈献了几头狮子虎豹,你也来看看。”
……
拗不过八剌,被他带到兽圈旁边。我侧坐在马上,身上怎么也不自在,八剌在我身后控住缰绳,兴奋地跟我说着:“这头狮子,据瞻思丁所说,是命人从阿塞拜疆采买的;还有这雪豹,毛色纯白,难得一见,怕是连阿八哈也没有;这猎犬,已经驯好了,异常矫捷雄健,是捕猎的好手……”
我静静听着,偶尔瞥一瞥圈里的猛兽。它们虽被铁链牢牢拴住,却依旧野性难驯,利爪深深扣在地上,亮出尖牙利齿,向人愤怒地嘶吼,毛发根根竖起,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亮泽。八剌心满意足地打量着它们,叫来侍从,向狮子面前投了一块带血的羊肉。那狮子把肉连着皮毛一口吞下,用力抖了抖身体,嘴边淌着血,眼睛里的凶光更是咄咄逼人。
八剌开怀大笑,不住地称赞,又低头在我耳边,寻求评价。
我无意与他对抗,随口敷衍了几句,又顺口一问:“瞻思丁已经回城了?——带着你给他的军队?”
“嗯,”八剌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毫不在意地坦露他的意图,“也里城富豪众多,我自然不会放过。近来军队里马匹日渐瘦弱,也得补给一番,方得继续征战。”
“你许诺如果瞻思丁出降,便会保护也里城的臣民,如今出尔反尔,哪里是为君的道理?”我想想昨日瞻思丁谄媚逢迎的模样,一时觉得也里城居民真是可怜。
“我管不得那么多!”八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的士兵和战马拿命为我拼杀,自然不能白流了血汗。不拿也里城开刀,还能用谁?待我补给充足,前去你沙不儿与麻耳忽里汇合,也许便是与阿八哈决战的时机!”
他一意孤行,我劝不得,也不愿再劝。自他出征以来,昏招迭出,全然不似以往缜密狡黠的性子——可这不正是我期盼的?
我向着木儿加布河的尽头远远眺望,帖怯扯克早已逃得不见踪影,也许我命运的转机就在于此。我放走帖怯扯克,八剌不会不知,却没有深究,也是我的运气。想到这些,我深深吸了口气,内心宽慰了许多。
“我们去跑马!”八剌满意地把目光从野兽身上收回,提振缰绳,身下骏马扬蹄奔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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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侧坐着,更是不耐颠簸。八剌的马野性十足,肆意地驰骋,我几乎要从马背滑落。八剌的左臂从我肋下穿过,将我兜在胸前,看我咬着嘴唇的紧张模样,不由得笑了:“抱住我,免得掉下去。”
我不理会他,只是紧紧扣住马鞍,面皮绷得紧紧的。他哈哈大笑,用力拥紧了我,马儿跑得越发快了。
草原上绿草茸茸,蓝天上白云片片,疾风从我耳畔刮过,却是适意的清凉。我焦郁的心情渐渐放缓。草原辽远无尽,看不清的远山背后,也许是难以想象的诱惑,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劫数。等待着他,也等待着我。
“待我征服这片草原,你将和我一起享有无上的荣光,你的名字将和我一起在草原上代代传唱!”八剌放眼远眺,野心勃勃地夸口。
“呵,征服者的恶名么?”我低声哂笑,望着远方,轻轻叹了口气,“要一直走到哪里,才是你征服的尽头?”
“只要刀未卷刃,只要马蹄不歇,我便会一直向西、向西,跨过两河,也许海洋才能让我止步……”
我不再答言,把一声冷笑藏在了心里。
……
三日后,八剌大军行至也里城城外草原。令人意外的是,原本投降的瞻思丁竟然拒绝打开城门,还将先前八剌给他的一支军队拘留城中。瞻思丁降而复叛,令八剌大为光火,命麻速忽再度劝降,否则便攻破城门血洗也里。然而,任凭麻速忽如何威逼利诱,瞻思丁都不为所动。
投降八剌后,却得到抢掠也里城富豪的命令,瞻思丁因而对八剌失望透顶,也不足为奇。可他对八剌的威胁全然无惧,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我暗自怀疑,也终于在几日后隐约得到了答案。
就在八剌准备攻打也里城的同时,八剌收到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先前被八剌击溃的土卜申,竟卷土重来,消灭麻耳忽里麾下一部,麻耳忽里因而溃逃至八剌营地,并告知八剌,阿八哈已亲率大军前来迎战。
阿八哈是否亲自前来,八剌半信半疑,但随即下命麻耳忽里截断阿八哈大军前行之路。就在他集结军队备战的时候,军中又收到阿八哈的使者前来约和的消息。
是战是和,八剌举棋不定,连夜与诸将商讨。我为此忧心忡忡:眼下形势,八剌攻夺了呼罗珊大片土地,阿八哈处在下风,若想约和,只能让步,哪里顾得上我?只有决战,我才有见到帖怯扯克的可能。
……
军帐里灯火通明,八剌的脸却阴晴不定,听完阿八哈提出的约和的条件,他沉着脸,坐在圈椅上,一言不发。
大帐中气氛沉闷,诸将见八剌态度暧昧,谁也不愿率先出头,各自暗暗盘算起来,有的面露喜色,有的则满脸阴云。
八剌见诸将沉默了半晌,便抬了抬眼睛,目光掠向麻速忽。麻速忽无法闪躲,站出来对八剌躬身行了一礼。
“阿八哈汗同意割让哥疾宁、起儿漫直至申河一带的土地,同他约和,是最有利于我军的选择。八剌汗,我同意以和平的方式结束这场征战。”
八剌的目光闪了闪,手指在椅子上扣了扣,没发表意见。麻耳忽里却忍不住抢话,怒冲冲地开口:
“麻速忽丞相,你难道没看出阿八哈给出的条件不过是哄骗孩子的把戏?哥疾宁直至申河一带的土地,现已被我军攻夺了!以此为条件求和,哪来的诚意?凭什么让阿八哈毫不费力地坐享和平!”
麻耳忽里脸色涨红,情绪过于激动。八剌皱眉看了看他,没说什么,示意麻速忽答话。
面对麻耳忽里的怒火,麻速忽只是微微一笑:“将军说的没错,可你也不要忘了我军的劣势。士兵们远征至此,疲惫已极,马匹也不甚肥壮。钦察和察八惕又叛逃而去……和平是保全国威的最好选择,不会再有伤亡,也不会失地。阿八哈汗是八剌汗的叔叔,是贤明的君主,同他约和并无耻辱可言……”
“麻速忽!”他还未说完,就被八剌喝断,他突然站起身,脸上涌起蓬勃的怒焰,“没有了钦察和察八惕,我便不能取胜?你对此念念不忘,是不是在嘲笑我的失策?”
“……”麻速忽霎时脸色发白,惶惶然低下了头。八剌的愤怒已表明了他的决定,在旁诸将都会心一笑——局势明朗多了。
麻耳忽里得意地笑了笑,没有咄咄相逼。札剌亦儿台也站了出来,顺着八剌的意思接过了话头:“我同意麻耳忽里的提议。伊利汗国西有密昔儿,北有钦察汗,阿八哈腹背受敌,力不从心,哪里有余力前来迎战?不过是土卜申传出的谣言罢了!若他真有底气,何必屈辱地割地求和,决战便是了!我军若是退缩,只会留下笑柄,回去何颜面见父母兄弟?更会让海都汗看了笑话!我们的八剌汗是曾经战胜过海都和忙哥帖木儿的伟大君主,何惧阿八哈呢!”
一席话说得八剌心怀舒畅,麻速忽还欲再言,被他止住,他望定帐中诸将,坚定地开口:“为了远方更肥美的土地,为了数不尽的财富,我决定继续进军。札剌亦儿台,你派出一队斥候,为我侦察阿八哈军的动向!”
札剌亦儿台闻声领命。麻速忽失望地看着那个傲慢的君主,摇摇头,沉沉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