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王二人又对白瑀稍作指点,白瑀一一记下了。众人闲叙了一会儿,在别云馆也已坐了半日,我们二人便起身告辞。关汉卿也不挽留,亲身送至门外,忽而想起一事:“下月旬日玉京书会出题竞赛,诸位名公才人竞作杂剧,并评定魁首。得魁首者可将本令高价售给各家班。梦石不妨来看看,便是不参赛,开开眼界亦可。”
白瑀欣然应允:“学里但若无事,瑀便前来观瞻。”
关汉卿又嘱咐了几句,就同我们二人挥别了。白瑀似乎犹想着前辈的教诲,低头沉吟着,缓步往胡同口走。我亦慢步跟在一旁。出了胡同刚要左拐,冷不防撞上一人,白瑀忙连声道歉,对方口称无事,待其站定,才笑道:“原来是白学正、苏直学。”
因为白瑀的关系,庆云班胡班主也记住了我的身份,热络地问候起来。他笑眯了眼,唇上的小胡子修理得整齐油亮:“白学正,因你那笔银款,帮了我不小的忙。庆云班已在里仁坊置下了大宅院,班里未婚配的伶人都住一起。最近我又收了几个伶俐的孩子,由四姐调.教着……”
“那些银款不过略尽薄力,庆云班生意兴隆,白某和路学也指望分一杯羹呢!”白瑀隐隐提了下自己的股权,胡班主一点即透,呵呵一笑,“那是自然。小可怎敢短了给学里的利钱呢?”
白瑀笑着点头,“有劳胡班主。您这是要往书会里去?”
“正是。下月想出点新剧目,特来向才人们求些好本令。”胡班主拈着小胡子笑道,眼珠溜溜一转,又问,“白学正最近可写了本子?”
“我……”白瑀踌躇片刻,又开口,“是有个本子,却不出彩。班主若不嫌弃,容我稍事修改,尽可拿去用。”
“这是什么话?四姐点名要白学正的本子呢!我只怕是您爱惜笔墨,让我千金难求。”
“班主既看得上,又何必谈价钱?说实话,瑀也存着一份私心,庆云班若能用这本子做场,也好为我增显声名,日后于我也方便……”
“白学正这回算是想通透了!”胡班主了然一笑,“这是好事,否则可惜了大好文才……今日本子可带来了?若方便,不妨带到庆云班给四姐看看。她看了好便定下罢。”
“也是巧了,今日恰好带来了向关先生求教……”白瑀眼眸一亮,顺水推舟道。
“呵呵,正好。秀才哥便去罢,正好见一见四姐。我先往别云馆走一遭。”
“好,我便先去看看。”
胡班主与我二人道了别,又折身入了胡同。我们同行了一段路,待出了凤池坊,我道:“我这就回学里了,梦石兄尽可去忙,不必担心学务。”
“劳烦子清费心。”他挥挥手,转身出了斜街,径往北面的里仁坊去了。
……
我回到学里时,日已西沉,生员们也都下学了。回到校舍洗脸净手,我往床榻上一靠,回想着白日里几人的对话,忽觉倦怠,闭目小憩了一会儿。待起身时,庖厨那里灯已熄灭,怕是已无饭食。
白瑀仍未回来,想必是要留在庆云班用饭了。也好,不用想他那一口,我自己不吃也罢。这么想着,便去了外袍,索性躺回了榻上。可闭目不到片刻,便闻轻轻的敲门声,我心下不耐,趿着鞋去开门,却见徐慕之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进来:“直学这么早就歇下了么?”
“进来罢。”我拉开门,引他进屋,回身披上了外袍,又问,“还不回家?有事么?”
小少年升入大学后,功课做得相当不错,早已不用留校补课了。近来学里又无工程事项,账务上也无需他帮忙。他这时寻过来,我不免疑惑。
他在我书案前站定,怀里还捧了本书,定定望着我:“直学,慕之近来读《盐铁论》,心存困惑,故而想向直学请教。”
“哦?”我不禁挑了挑眉,我只让他先读《管子》,小少年却已超纲阅读,“为何想起看《盐铁论》?”
我一边说着,一边让他坐下。他心不在焉地落座,险些坐空跌倒。我不由得失笑,及时探身扶了他一把,小少年方坐稳,仍皱眉道:“世人每提及敛财之徒,必言桑弘羊。我想想当今朝臣,两相比较,也不免想到桑弘羊。史书对桑弘羊褒贬不一,可那阿合马,却招众恶,鲜有好评。”
“阿合马比桑弘羊何如?”我轻轻反问。
“两人都是理财之臣,所用办法,不过是官营专卖。阿合马又比之更甚,除了盐铁,连药材也要专卖。肆意增收盐税银子,强行摊派,不顾小民生计。其所用私党,朋比为奸,厚毒黎民。”
“你看得清楚,还有何困惑?”
“慕之觉得,桑弘羊并不如后世文人所说的那般奸恶,王荆公便称赞他治国有方,谓之‘安人之仁政,为国之善经’。太史公也说他做到了‘民不益赋而国用饶’。他所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何会遭到贤良文学的反对?于是慕之又想,阿合马的罪行,皆出自他人之口。他是不是……也并非那般奸恶?”
“呵,阿合马结党营私,弄权害民,御史和丞相俱已弹劾,还会有假?”我惊讶于他的困惑,却仍问道。
“这却不假……”他犹疑着,又道,“可正如桑弘羊所言,‘富国非一道,何必用本农?’,用盐铁专卖增收,可免于增加农税,又可均贫富,齐黎民。这的确是国民两便的好事啊。”
“我问你,贤良文学反对桑氏的理由是什么?”
“盐铁专卖,与民争利?”小少年不确定地回道。
“既是‘与民争利’,又何以做到‘民不益赋而国用饶’?一面是害民,一面是利民,到底哪个对呢?”
徐慕之听了,脸色一红,默不作声了,他兀自沉吟片刻,口中又开始嘟囔:“似乎都有道理,我、我有些糊涂……”
“再想想。”我并不催问,只是耐心地看着他。
“这两个‘民’不一样!”他思想了半天,蓦地抬头,脆生生回了一句。
我点点头,用微笑回以嘉许,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山海是利源所在,非是寻常小民所有。汉时七国之乱,吴王刘濞之所以能和朝廷抗衡,也是坐拥山海之利。朝廷与民争利,夺得是权豪势要之利,而不仅仅是小民之利。而缴纳农税的‘民’,却是辛苦躬耕的黎庶百姓。”
“权豪之家被剥夺利源,会甘心吗?”
小少年摇摇头,“他们会依附于朝廷,代其经营代其牟利。”
“若官商勾结,利出一孔,于小民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官府所出铁器,质量低劣,却要价高昂,小民却不得不买,到头来受害的还是小民。国库增收却不会救济小民。最终不是均富而是均贫。”
“国库增收的钱款都到哪里去了?”我又问。
“自然是用作抗击匈奴的军费……”徐慕之很快回道,“至于我朝,北平叛王,南讨宋室,做佛事,宗王岁赐,朝会宴饮……都要用银子……”
“这些事非做不可么?”
“于汉朝而言,若不平定匈奴,则边境屡遭扰攘;于国朝而言,若不平定西北,则朝廷有崩乱之忧;若不赏赐诸王,皇帝的位子坐不稳的……”他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似乎没了底气。
我知道他在困惑什么,便问,“所以你觉得,阿合马所为是为君父分忧,也无可厚非?”
“不,不!”徐慕之连连摇头,“他构陷朝臣,擢用私党,贪贿中外,横征暴敛,强夺民女……罪行昭昭,自然不能容忍。可是今上也绝非昏庸之君,怎会视而不见?汉武帝时大事搜刮,天下困弊,群盗蜂起,最终不得已下《罪己诏》。难道今上不知前车之鉴吗?”
我轻轻止住他,“因为,阿合马给皇帝带来的好处远远大于他所攫取的私利……慕之,今后你要怎么做呢?你能想明白么?”
我望着他,语气忽而沉痛下来。小少年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希望,我心中却满是无望的阴霾。要知道,清廉自律如王安石,在后世也是毁誉参半的。
“我绝不会学阿合马。慕之读圣贤书,行仁道,亲贤者,远小人,不会以公谋私,亦不会结党营私。”他望着我,信誓旦旦地开口,见我不置可否,又郑重保证道,“直学信我!”
我看着他笃定的神情,心里宽慰,却又感到悲哀:他到底还是不经世事。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我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理了理衣襟和头发,柔声道,“不用急着告诉我,这个问题可以用一生来回答。”
他似乎沉溺于这份温情,面色一红,目光也变得柔软,疑惑地望望我,好像并不全懂我的用意。
“天不早了,你该休息了,今夜就宿在学里罢。”我望着窗外渐渐浓郁的夜色,心情越发低落下来。
……
送走了徐慕之,我完全无法入睡。卧在榻上,脑中清醒,身体却疲惫。我给他留的疑问,何尝不是我长久以来的困惑?
这是我回到大都之后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思索今后的问题。眼前的生活,我要过一辈子吗?
“大丈夫应如是。”我想起自己儿时许下的抱负,只觉可笑又遥远。如今的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只能被命运摆布,却无力影响时局。
位高权重如安童,拿阿合马都无可奈何,何况他人,何况黎庶百姓?臣子的愤懑可以上达天听;小民无处可诉的委屈,又有谁能听得到?
我揉了揉眉心,只觉头脑涨得要裂开。周身腾起一种莫名的晕眩感,耳边似乎隆隆的响声。
迷迷蒙蒙地入睡,这响声却并未消失。
我没有疑心,只当这是幻觉。可这响声似乎不由我控制,紧接着床榻突然摇撼起来,房梁也咯吱作响。
我猛然想到了什么,全身一通冰冷,几乎是从床榻上弹起身,连鞋也顾不得穿,提步就往外跑。
徐慕之他可睡下了?我不敢多想。
房屋开始晃动,连地面也在震颤,我头脑发晕,脚下更不稳,几乎要跌倒。
“咔嚓”一声,像是雷劈一般,房梁断裂了,屋子一角已开始坍塌,重物滚滚而落。我险些被砸到,来不及恐慌,只是拼命冲向门边。不知何时滑过来的书案却将我猛地一撞。
房屋摇晃得越发猛烈,地面颠簸如海潮汹涌。我一身单薄,好像在风暴中无所凭依的鸟雀,身子被震得左摇右摆,一个趔趄,直直向一侧栽倒,堪堪扶住墙才撑住身体。
“子清!”似是有人喊我名字,房门被猛地撞开,有人飞快向我这边扑来。
来不及分辨,我由着那人拽着我往外跑。
刚刚迈出门槛,未及喘息,突闻身后一声轰然巨响,无数尘埃扑面而来,脑中嗡鸣不止,而后,沉重的痛感骤然砸下,压垮我所有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