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痛打

元旦朝典上,阿合马献礼无端闹出的风波,很快就被抹平,席上一片欢饮,好个新春气象。朝臣和使节们推杯换盏,似乎并不关心朝堂纷争。阿合马被皇帝撵出大殿,便再未露面。安童一边主持着宴席,一边和同僚们互敬,唇边一直带着谦和澹然的笑意。各路使节见丞相温和礼让,也都不再拘泥。

见他这般,我心下稍安,转眼看看真金,却见他面色郁郁,有一搭没一搭地饮酒,有人来敬酒时,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饮了。及至自家儿子和女儿来到跟前问候,眼底才有点笑影。

“儿、儿臣谨以此酒恭祝父、父王新春吉祥,身心安泰!”

甘麻剌作为长兄,领着弟弟给父王敬酒,他因有口吃,所以开口也特别谨慎,生怕惹得父亲不快。

真金见他此番说话还算流畅,脸上笑意真挚了些,笑着接过饮了。而后二弟答剌麻八剌也给父亲敬酒,看着这个伶俐早慧的儿子,真金眼里更是宠溺,笑问:你们可给皇祖父和叔叔伯伯敬酒了?”

“皇祖父、皇祖母都敬过了,二圣很是欢喜,赏下许多喜钱。至于叔叔们,位分在父王之下,儿臣自会去敬酒,但不能越过父亲去。”答剌麻八剌恭顺道。

真金笑他多虑:“你们和我是父子,值此佳节不必过于拘礼。叔伯们是长辈,不能因为爵位等级而有丝毫怠慢。”

“儿臣明白了。”答剌麻八剌得父亲教诲,认真回道。

三皇孙铁穆耳趁兄长们聆听父王训话,悄悄埋下头,小嘴凑到高脚杯中偷偷舔了舔酒液,连小口啜饮也不敢,生怕别人看见。我看他提心吊胆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却也只在远处旁观,并不点破。

“铁穆耳!”小皇孙又偷偷尝酒,哪料父亲训话已毕,当场被抓个现形,小脸登时通红,欲把杯中酒献给父亲,可这酒水已被他舔过,还被父亲看见,哪里再好意思,尴尬间不知所措,好在身边小火者机灵,赶紧换上一杯酒递过来:“刚才那杯不小心洒出了些,皇孙还是以此杯敬给殿下罢。”

铁穆耳赶忙接过来,双手恭恭敬敬地将酒递到真金面前,神色惴惴,说话也发颤:“铁、铁穆耳敬祝父王元、元正金安!”

真金见他这般,也不好当众责骂,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沉着脸低声斥道:“又长了一岁,嗜酒的性子却还改不掉!侍从不在身边提醒,你就放纵了?若让皇上看见,还想挨顿打?”

铁穆耳吐吐舌头,嗫嚅道:“平日慕之哥哥在身边,拘我拘得太紧,一滴酒也不让沾!我憋了好久憋到今天,才偷偷尝了一口,就一小口……”

“就一小口?”小妹妹忽都迭迷失闻言一嗤,毫不客气地戳穿了哥哥,“若是父王看不见,你岂不是要把沾了口水的酒敬给父王?”

“你胡说甚么!”铁穆耳恼羞成怒,当下想揪妹妹的小辫子,却又不敢,脸涨得通红。忽都迭迷失见他这般,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怎么?三哥还敢当着父王兄长的面欺负我?”

这话却别有深意,铁穆耳闻言一噎,没好气道:“我什么时候也没曾欺负你,少来裹乱!”

“父王,你看他……哪里像个哥哥!”五六岁的小姑娘声音甜软,像棉花糖一样,真金听了女儿的委屈抱怨,一颗心都要化了,当下拉过小公主抚慰一番,又冷着脸对铁穆耳道:“书读的不少,却还是这般顽劣性子!皇上为你指定伴读,正是明智之举。今日元正,我便不说什么,回去记得好好反省!”

见哥哥挨训,小公主脸上笑开了花,对着他拍手称快,铁穆耳好不委屈,苦着脸应了,回头狠狠瞪了妹妹一眼。小公主还欲告状,却被二哥答剌麻八剌劝了下来:“你们两个,也让父王省省心罢!”长兄甘麻剌忍住笑意,也道:“好了,我、我们该去给伯、伯王、叔王们敬酒了!”

真金目视儿女们远去,才闷闷坐下,仍有些郁郁寡欢,我沉默片刻,便举杯上前,先敬了他一杯,又道:“哥哥可是心情不好?喝闷酒于身体无益,不如出去散散心?”

他见是我,才神色稍缓,抬眸一瞥,见皇帝皇后也下去歇息了,酒席上只是诸王大臣,便点点头:“你陪我走一走罢。”

我欣然应了,又唤来两个怯薛歹陪同,方出了大明殿。下了玉阶,抬眼一望,偌大的宫城里覆着一层新雪,半空中日头黯淡,映在雪地上的光也不甚刺眼。目光一转,却见日精、月华两门处熙熙攘攘,众多官员排成几列,正等着典引送上御酒。元正宴飨,只有诸王和重臣才能参加,五品以下的官员只能在殿外接受赐酒。

真金淡淡地看了他们一阵儿,才道:“咱们绕开吧,若是一个个的上来敬酒,倒叫人头疼。”

我点头应了,随着他沿着小道拐向内廷。见周围人影渐稀,才开口问道:“哥哥今日缘何不悦?是因为阿合马闹的那一出?”

真金眉间又腾起怒意,面色发僵,良久,才沉沉叹道:“去岁十一月,安童上书严词弹劾,所列罪状分明,却至今不见成效。皇上只是罢黜了个别官员,仍容那奴婢横行朝堂。今日又在宴前哭哭啼啼,丢脸都丢到外邦去了!若非安童出言告诫,父皇还眼睁睁看他胡闹呢!”

“父皇的用意,哥哥还看不出吗?”我苦笑一声,踢了踢脚下雪沫,叹道。

“父皇用得着他,又有母亲求情,纵然物议汹汹,阿合马也全无忌惮。眼下便这样,待平了宋呢?”

我默然无言。皇帝一心袒护阿合马,纵然他罪状昭昭,又能怎样?安童除了弹劾,也无更好的办法。想到他,心情更是郁结。纵然在大宴上同群臣把酒言欢,不见分毫心事,安童心里想必也是煎熬无奈。

我们走了一会儿,待郁气稍散,才准备回席。沿着抄手游廊而下,却见一个圆胖的身影迎面而来。他低头疾走,似在躲着什么,连我二人都未看见。真金定定一瞧,忽然厉声喝道:

“阿合马!”

那身形猛然一顿,险些栽倒,他飞速瞥了一眼,见太子正怒目而视,登时唬的魂飞魄散,忙不迭跑过来,跪下请罪:“奴婢眼拙,走得匆忙,未看见太子和公主,失礼之处,还望二位殿下恕罪!”

“走得匆忙!?”真金咬牙冷笑,“你被皇上撵下朝会,不思回府反省,还在宫中招摇,却是欲往何处?”

真金下意识抬头看看,刚才阿合马行走的方向是大内西北,正是皇后斡尔朵所在。

阿合马支吾不言,一时还未想好说辞,真金已明白过来,怒道:“好奴婢!又想让皇后帮忙说情吗?”

真金勃然作色,先前喝了闷酒,此番怒意更盛,不待阿合马回答,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阿合马重重滚在地上,却不敢爬起来,只是趴在地上,连声请罪求饶。真金越看越气,着手在腰间一摸,没摸到什么物件,索性回身夺过怯薛歹身上佩戴的弯弓,朝阿合马劈头盖脸地砸去,脚下的雪花也踢在那奴婢脸上。

阿合马哭着讨饶,却躲也不敢躲,只能任由弓弦如疾风般扑在脸上,不多时便打出几道血口,热乎乎的血流自那张胖脸上淌过,在寒风中立时冻成血冰,显得狰狞可怖。真金犹不解气,用弯弓猛抽其头部,又在他身上狠踢不止。

阿合马生生挨了几下,终于捱不出,见求真金无效,便连滚带爬到我脚下,哭道:“公主!公主便不为臣说句话吗?太子定是误解臣了!臣冤枉啊!臣什么都没说,便惹来这一通打骂……”

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扯住我袍角的手,一时犹疑。我当然明白真金这般发泄于时局无益,但能痛快地打骂一番,也能稍解心中恶气。只是若让忽必烈知道此事,怕是对真金不利。

正欲替他求情,又闻真金道:“怎么?你还有脸找公主哭诉?你心里委屈?你还敢委屈!?”说完,下手愈发狠厉起来。

“哥哥!”我急声道,伸手去拦真金,身后两个怯薛歹见状也上来求情。

“他原是皇后帐下奴婢,一个家奴,我还惩戒不得?”真金怒道,行止已有些失控。我心下不安,挡在阿合马身前,急道:“他总归是个朝臣,哥哥在此惩戒,实在不妥!”又回头喝道:“还不快滚!”

阿合马忙不迭叩头谢罪,正欲爬起离开,真金推开我,又要发作,我心下着急,这哥哥今天怕是真醉了。好在阿合马见机,爬起来麻利地跑开了。

见他跑远,真金气闷不过,将那弓猛地掷在地上,不发一言。刚才虽在便道上责打阿合马,但声音不小,难免引来目光,虽然无人敢上前围观,此事怕也传开了。

我扫了身边随从一眼,从人忙上前把那弓捡起收了。再抬眼一看,真金脸上仍怒气蓬蓬,面色发青。他向来脾性温和,鲜有动怒的时候,今日却如此作色,甚至对阿合马拳脚相加。我稍一回想,便觉荒谬,可荒谬的背后却是让人无可奈何的苦涩。

在真金面前,阿合马只是一个任其打骂的跳梁小丑,可在朝堂之上,阿合马却是左右朝野的权奸巨蠹。这对比之下,更让人愤懑至极。我一时无话,同他默然对视,而后都是一叹,寒风吹过,扬起的积雪瞬间迷了眼。

真金无声一叹,周身怒气渐渐散去,只落满脸的怅闷寂寥。我向他涩然一笑,轻声探问:“我们回去可好?”

他闷声点头,提步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待到月华门下,却见一个高挑身影举步而来,还未近身,便向我二人躬身一揖,问候道:“臣见过太子、公主!”

待看清那人面目,我不免讶异,来人却是史彬。他是丞相史天泽之子,近来已升任御史中丞。只有三十五六的年岁,担此要职实属超擢:一面是因为在皇后帐下担任怯薛的资历,二则是汉地世侯的出身,又兼父亲史天泽对宋作战有功。

记得安童曾言,云轩儿被阿合马强夺入府后,还是史彬与其交涉,云轩儿才幸而脱身,因这份恩情便嫁与史彬为侧室。史彬能说动阿合马送出美妾,想来与他多少有些交情,毕竟二人曾同在皇后帐下任职。其父史天泽虽是汉地世侯,但为人圆熟,并不像汉法派那样旗帜鲜明。史家与藩邸旧臣董家、安童所在的木华黎家都有姻亲关系,家族子弟布列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地位。阿合马专擅朝堂,朝臣多有非议,而史彬的态度却暧昧不明,想来亦是遵循其父的处世之道。

我心下思虑重重,真金却与他寒暄起来:“朝宴已经散了?”

“回太子话,皇上倦了,已回宫休息,朝臣也多已离席。”史彬一拱手,恭谨回道。

真金微微点头,没说什么,脸上仍是悒悒不乐。史彬察颜观色,思量片刻,顺势道:“皇上离席前,似是命人传唤阿合马大人,侍从们却寻人不得。太子方才可曾见过平章大人?”

忽必烈私下传唤阿合马?真金听他言语,眸中微微变色,也知史彬是有意透露消息,只道:“似是往皇后寝殿那边去了。”

史彬闻言颔首,也不多问。真金不再言语,径自走了。我没有跟上,而是看看史彬,微微笑道:“许久不见了,史公子。”

史彬见我开口,似是有些惶恐,又揖了一礼:“公主!臣当初不知……”

我笑着摆手:“史中丞若有闲暇,不妨借一步说话。”

我们二人沿着便道走了一段,待到僻静处,他才开口:“先前,臣原不知公主身份,若有怠慢处,还望公主宽宥!”

“这本是我刻意隐瞒,又怎能归咎于你?”我笑道,踌躇片刻,又问,“宁娘子近来可好?我回宫后,竟疏忽了此事,幸赖史公子仗义相助,救得四姐脱身。”

史彬谦和一笑,连称不敢当,又道:“我心悦她已久,此举亦是存了私心。玉轩想必也是受了委屈,初入史府时郁郁寡欢,病了好一阵儿。后经太医调理,现已好转了。听闻白相公在东平路学教书,她心事了结,便也安定下来……”他说着,忽又想起什么,“当初玉轩收下的那个小徒莲奴,我也命人接入府中,交给她亲自抚养。至于米里哈娘子,经卢舍人相求,安童丞相也命教坊司为其脱籍,卢洵将她接入家中,想来也是好事将近……庆云班诸人皆有着落,公主不必挂心。”

他将诸人近况一一道来,我听在耳中,又是一番感慨,也不禁感叹他思虑周详,竟能体察我心中所虑。我久久无言,而后才道:“如此便好,史公子费心了。正月公主府里无事,董娘子若有闲暇,不妨携四姐一道过来……”

史彬忙惶恐道:“公主赏光,臣何敢推辞?臣回去便与内人商议,公主不嫌叨扰便好。”

“史公子客气了,”我笑道,“若是方便,把莲奴一同带来可好?”

史彬一并应了,我又同他寒暄几句,方提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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