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钩考

看着那个决然离去的背影,皇帝一时惊愣失语,待回过味儿来,不由气结:他向来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对他而言,安童的行径太过傲慢,皇帝何时受过这样的藐视?

“丞相性情耿介,并非有意,陛下又何必置气?”桑哥观望片刻,淡淡一笑,上前解劝。

忽必烈仍面色森然,牙齿打颤,气得浑身发抖。不意间抬眼望我,目光中更带了几分迁怒。我心底冷哼一声,索性别开了目光,不予理会。皇帝愈发忿然,转顾叶李和赵孟頫,二者皆是敛眉低首:两人不过是新晋的南人官僚,对此又怎能插得上话呢?

忽必烈兀自气闷半晌,也觉得没意思,只得把这股怒火强压下去。待他平静下来,桑哥又小心探问:“如今丞相和陛下各执一词,互有抵牾。臣愚钝,钩考一事,究竟应该如何,还望陛下明示。”

他如话家常,语气再寻常不过,皇帝闻言却眸光一寒,眼神也变得劲厉,眯着眼冷冷逼问:“你少装糊涂!朕的意思,还不明白?立即着手去办!”

皇帝气势凌人,冷酷下命。饶是盛怒过后,也绝非意气用事,他想必早已拿定了主意。

赵孟頫堪堪抬眼,眉头深皱,望望皇帝面色,欲言又止。叶李仍是不发一言。忽必烈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留下桑哥,让余人皆退下了。

……

鹰架处离皇帝营帐不远,我走近前来,立在一侧,看着昔宝赤放出鹰隼,又一只只召回来,喂水喂食,百般伺弄。周遭天鹅被猎杀几近,海青往返飞了几回,最后仍落回鹰架,精疲力竭。我百无聊赖地看了许久,已等得十分不耐,直到此时,才见那人从皇帝营帐里走出来。

桑哥甫一出帐,便有内侍簇拥上前,殷勤地迎送,而他亦十分坦然,任众人团团围簇,争先恐后地赔笑问好。

便是连丞相也未有这般威风,他尚未拜相,派头却已摆足。我心底冷嗤,旋即不做他想,轻轻喉咙,遥声开口:“院使大人!”

他闻声驻足,待看清我,也未觉惊讶,立时趋步上前,作揖见礼:“臣怠慢了,公主有何吩咐?”

我也不言,抬脚走向营帐西侧的密林处,这里清净冷僻,再无闲人。桑哥见状,也不多问,识趣地跟了上来。待我停下脚步转身看他,他也一并停住,与我隔出恰到好处的距离。

“敢问公主有何教诲?”他又是揖了一礼,而后起身,脸上的笑意可以称得上优雅。我没说话,只是静静打量他。桑哥颇具才识,通蒙、汉、回、藏多种语言,其举止风度,自是阿合马之流所不能比。单论相貌,也是不俗,且其处事果决,精明强干,行止间更平添了几分风采。

可若不论皮囊,他想做的事,他心底的欲望,与阿合马又有何两样?

我无声一叹,转而望他,他脸上笑意更深,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住我,颇为大胆。我不理会他的无礼,只道:“大人可曾读过汉人史书?桑弘羊,宇文融之辈,或有耳闻罢。”

桑哥一怔,脸上笑意一时凝固,很快又恢复如常。我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续道:“不知史书也罢。有阿合马在先,大人还要重蹈覆辙?便不想为自己留条后路?”

这里并无旁人,我毫不避讳地指明他可能的命运,只望他能及时收手。可他只是微微颔首,凝神沉思着,嘴角还不忘噙着笑意。

“臣既走上这条路,又岂有后路可言?”他抬起眼,目光里还带着几分惆怅,似乎真为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担忧起来,“公主只记得阿合马,便忘了卢世荣么?”

我目光一紧,骤然盯住他,桑哥只是一笑,径自走到一旁,用手撑住树干,深深一叹:“臣既走上这条路,便只能一路走下去。否则,到时不等清流出手,陛下先会要了我的命!我说的不对么,公主?”

他回头顾视我,眼里竟露出几分寂寞。他对自己的未来洞悉分明,让我倍感惊异;而他不计后果的偏执和疯狂,又让我胆战心惊: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现在收手,为时未晚。”我盯住他,冷冷道,“变钞救民,乃是功德,大人行此事,史书自会铭记;大行钩考,虽有一时之利,终将误国害民。还望大人三思,便是不顾念别的,也该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好好考虑!”

“公主还真是天真呢,”桑哥蓦地一哂,有些遗憾似的,摇头笑了,“钩考又非我首创,陛下既起了这个念头,便是不用我,也总有别人。不过是做陛下的刀么,锋利也好,粗钝也罢,左右都是能用的。若有诸王趁国丧生乱,臣为陛下敛财,就是救社稷、救苍生,做下这等功德,史书一样要铭记我!”

“可这史书都是儒臣写的!”我惊异于他的狂妄,怔怔道,“人言可畏,你既想着身后事,就不怕史笔如刀?”

“如此,既然臣注定担负恶名,自然不能白白担着。”他话语一顿,而后笑道,“总要有所作为,才不至辜负陛下,辜负自己,才不至辜负公主今日的教诲。”

桑哥言罢,又是一笑。那笑容优雅得体,可那话语又何其疯狂。若不细究是非,他那不留后路的勇气,还当真令人激赏。

我劝无可劝,只得作罢,再无一语,只觉心头茫然。他静静打量我片刻,忽而脸色肃然,对我郑重一拜:“放眼观之,满朝之人皆颟顸昏聩,唯我二人独醒。臣得与公主同列,何其有幸?”

……

桑哥拜相一事很快提上日程。至元二十四年闰二月,皇帝立尚书省专管财赋,以桑哥为平章政事,叶李为左丞,与中书省二省并立。不久,将中书六部划入尚书省,地方行中书省改为行尚书省。至此,中书省只保留颁布宣敕的权力,其大权旁落,竟似在一夜之间。

桑哥上任首要之事,便是更定钞法。在叶李的协助下,发行至元新钞,与旧钞中统钞并行。同时重建诸路平准库,充实胎本,允许百姓以纸钞兑换金银。而国库原本空虚,为重新充实平准库,与变钞并行的举措,便是钩考;而桑哥钩考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中书省。

……

今年的春天明显来得晚些,已近三月,却绝少晴日。几日前,还曾下了雪。大明殿外,寒风仍吹得峭疾。

殿内,桑哥得皇帝授命,取来检核中书省的案卷,当堂宣读:“此次钩考,检校中书省亏欠钞四千七百七十锭,昏钞一千三百四十五锭……郭参政!”桑哥忽而顿口,扬声唤出一人,正是中书省参知政事郭佑,“汝主管钱谷,这巨额亏欠,又作何解释?”

安童在场,桑哥却视若无睹,如使唤奴婢一般召出郭佑训话,而郭佑本是安童下属,若要问责,桑哥也不应隔越安童直接过问。此等行径,又置安童于何地?

对此,皇帝竟不闻不问。刚刚听到桑哥所奏的检核结果,他面色便阴沉似水,难得能忍怒不发,听任桑哥处置此事。其纵容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

郭佑被桑哥当堂点名,面色十分难看,他唉声一叹,脚下踟蹰着不肯上前,可皇帝在上,他又怎敢抗命?桑哥看似跋扈,实则是替皇帝开口问责。

郭佑犹疑地看了安童一眼,眼里带着恳求。而他的长官只是垂眸,全然忽视了他的情绪。郭佑复又叹气,似是认定了一事:长官既不置一词,此事大抵是要自己顶锅了。

我用目光扫过诸人,心下替郭佑捏了一把汗,怀着同样的疑惑:安童何以对此无动于衷?

“下官……”郭佑僵僵开口,话语满是苦涩,此事责任过重,他实在无从解释。桑哥等了半天,终于失了耐心,当着百官的面,勃然作色:“郭参政何以顿口无言也?尔领钱谷一职,省中既有逋欠,为何尸位不言?尔上有丞相,何不告知?及至今日败露,无可挽回。此等罪责,岂是尔一介参政所能承担!”

他声色俱厉,当堂斥责起来,竟撇开了安童,将亏空之罪全部归于郭佑一人。郭佑面如土色,张口辩驳,桑哥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竟唤来怯薛歹,欲在百官之前施以惩戒。怯薛歹的拳头已高高扬起,正要对着郭佑的面颊挥下,却被人厉声喝断:

“住手!”

安童沉默已久,终于开口,郭佑闻言,如蒙大赦,几乎要掉下泪来。

“此乃朝堂,岂能由汝滥刑以泄私怨!”

桑哥拐弯抹角,终于逼得安童开口。他得遂心意,便收起张扬的神色,换上一副好面孔:“郭佑之罪,罪状分明。某岂是滥刑?丞相既欲包庇,这巨额亏欠又作何解释?”

“平章所谓‘亏欠钞四千七百七十锭’,乃是自阿合马主政至今所欠之数。奸臣贪饕遗罪,汝欲尽归于我,我亦无话可说。”

安童冷冷回应,不愿多说一句。见他自揽全责,桑哥反而一时无措,干干笑了两声,又道:“丞相既知省中有亏,何不及早上报?莫不是下僚从中作奸,蒙蔽丞相?”

他假意卖好,又欲将责任归咎于郭佑,安童冷眼看他,心里厌恶到了极点,不耐道,“某已自担罪责,平章又何必肆意攀扯,累及无辜?”

言罢,也不理会桑哥的反应,只向皇帝深深一揖,“臣愧为宰相,有负于陛下,此事悉从圣裁,臣绝无怨言。”

安童如赌气一般,毫无辩解,便将自己的前程性命悉数交代出去。我一时急了,心下暗骂不止,刚欲开口,却被皇帝的眼神堵了回去。

皇帝沉默听着,只是不住地冷笑,面上不露情绪,却更显森然,“丞相好大的本事,能以一己之身担全省之罪?余下省官十余人,都是死人吗!”

忽必烈轰然怒喝,让殿中所有异议登时平息,安童毫不客气地回视,眼睛泛红,无声抗议,又被皇帝压了下来:“你的罪责,朕自要追究。余下省官,朕更要追究。丞相、平章、左右丞、参政……朕一一问责!中书省外,御史、枢密、六部百司……所有衙署,朕会逐个检核,但有奸赃不法事,一个也逃不过!”

这便是拿中书省立威了。皇帝的话语不似玩笑,百官听罢,个个骇然,再无一语。中书省多以蒙汉儒臣居多,素以清廉闻名,还躲不过罪责。如此钩考,哪个衙署又能全然清白呢?

殿中一片压抑的死寂,无形的阴影笼罩在众人头顶,人人自危,无暇他顾。唯有桑哥神色自若,意气飞扬。今天皇帝当众叱责中书首相,便是为他铺好了道路。有皇帝撑腰,桑哥行事,底气更足。

“陛下!”我斟酌良久,终于开口。见我出头,百官全都轻轻地一吁,如回魂一般,缓缓吐出一口生气。

“省院台六部百司,陛下既要一一检核,由谁检核,方能杜绝私怨,公允无偏?尚书省么?如此,尚书省是否也应钩考检核?”

“尚书省新立不足一月,检核从何说起?公主莫不是说笑罢?”桑哥立时回应,并无丝毫慌张。

我斜睨着他,静静审视片刻,而后一笑:“尚书省新立,无由检核,那总制院呢?总制院自创立已有二十余年,素来掌管佛事及供物买办,若有逋欠,恐怕不下于中书省。平章大人身兼院使,莫不会包庇徇私罢?我犹记得,当初因私建法堂一事,院使大人曾被御史弹劾,想来总制院自有钩考的必要——陛下以为如何?”

“自然要依例检核!”

忽必烈怒目嗔视,咬牙瞪着我,眼里是滔天的恼恨,良久,才从牙关里挤出一语,“尔等还有何异议?”

他这是铁了心了。我心底一叹,自知再无可劝的余地。皇帝心意无改,百官个个面如土色,嗒然若丧。这无边的死寂肆意蔓延着,一点一点侵蚀到人心里,直到被殿外骤然闯入的声音打破:

“启禀陛下,伯颜丞相还,有要事入奏!”

皇帝闻言,怔了片刻,旋即倏然起身,几乎没有分毫犹豫:“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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