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夙愿

集议过后,废罢宰相一事暂被皇帝搁置,朝中上下似乎达成默契,谁也没有再提此事。桑哥却被进封为尚书省右丞相。拜相后,桑哥为减少辖制,上书奏请皇帝,将中书省颁布宣敕之权,夺归尚书省。忽必烈竟当即同意。至此,中书省的职权被剥夺殆尽,成为一个徒具空壳的傀儡。

安童见状,屡次将中书省印上交,力求辞相,皇帝皆不允。君臣二人这般僵局,一直拖到了年末。

秋去冬来,我的伤病并未像预期那般痊愈,反而每况愈下。在撒儿都鲁遭遇的那一箭,彻底摧垮我的身体。箭伤虽好,肺疾却全无起色,在寒冷的冬季,反复发作,饶是御医日日视诊,也不见好转。

至元二十五年元正,我几乎未能出席受朝仪式。想到新年伊始到底要讨个好兆头,便命诺敏为我梳妆打理。巴根总管忧心忡忡,劝了几次,我仍是执意前行。乘车赶往崇天门时,外面已纷纷扬扬下起大雪。

文武百官都在此等候,太子妃阔阔真和皇孙铁穆耳守在前列,我穿过人群,走至二人身边。此时风雪猛急,呛得我咳嗽不止,阔阔真不由嗔道:“公主尚未病愈,不好生在府上养着,何必吃这个苦头?”

铁穆耳也皱着眉,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姑姑在撒儿都鲁受伤后,身体便一直不见好。御医开的药,便全无效果么?爱薛去看过没有?”

母子二人皆是满面忧愁,我不由嗤笑:“好了好了,不必担心。这天气冷,病情便难好,等冬去春来,天气暖和,我便好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是病过来的,却不妨事……走罢,礼官已报时了,别误了吉时,坏了父皇的好心情!”

我催促道,跟着二人一起入殿。皇帝早已坐在御座之上,见我入殿行礼,颇感意外,担忧地开口:“你还病着,何苦劳顿来此?朕知你心意便好了。既行了礼,便回府罢。”

我摇摇头,在宫人的导引下就座,而后道:“府内太过冷清,新年伊始,我还是喜欢热闹些。”

皇帝闻言,一时悯然不语,看得出他心里难过,我亦低眸不言。片刻,他才开口:“好孩子,只要你把身体养好,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我的心蓦地一沉,没由来的异样浮上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也不作他想,只是笑道:“父皇又在担心什么?我这身体固然虚弱,可御医日日调理,又怎有养不好的道理?”

他见我仍有心情说笑,一时宽了心,愁眉舒展开,脸上也带出新年的喜气来。

不多时,鼓乐齐鸣,诸王驸马、文武百官、各国使节纷至沓来,一一入殿献礼祝贺,好一番热闹的场面。待众人坐定,丞相又代表文武百官三进酒,为皇帝送上新春祝福。

可是此次敬酒的却是桑哥。他专擅朝权,犹嫌不足,连这般礼节仪程之事,也要抢个风头。我心下喜悦全无,只觉厌恶。

案上的美味珍馐越发无味,我难以下咽,潦草地吃了两口,便再无胃口。有宗王和朝臣上来敬酒,我也只浅浅沾了沾,不敢多饮。酒过三巡,诸人喝得尽兴,一时省了礼数,殿内便嘈杂起来。满殿的喧哗震得我双耳嗡鸣,枯坐了一会,只觉身体越发不适。

“你又何必过来呢?”不知何时,安童持杯行到我身边。见我神色怏怏,不由担忧。

我看见他,心里才高兴起来,身上的不适也连带减了几分。刚刚桑哥代百官祝酒,出尽了风头,可他脸上却看不出半分落寞。我回想适才情形,越发替他委屈起来:“你为何不以丞相之名,向陛下三进酒?”

闻言,他脸上笑容一滞,再想强颜欢笑,也勉强不来,静静在我身旁坐下,沉默许久,才苦笑道:“我连这个丞相都不想做了,还在乎这点虚名?你是为此难过?不值得。”

他脸上透出茫然,似乎并未想好今后的出路。他想辞相,皇帝不允;他想用事,手上无权。如此不上不下,不明不白,任谁也不会好过。何况他风华正好,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有作为的时候,怎忍白白虚度呢?

安童凝神望着桌案,无意识般端起酒盏,淡淡呷了口酒,可酒入愁肠,便如烈火一般灼烧肺腑,他不禁皱眉,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忍下这口辛辣。

我和他静静对坐,出神地望着满殿喧嚣,仿佛这世间的热闹与我二人无关。这歌舞再好,美酒再醇,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繁华落寞。纵然金玉满堂,锦绣成堆,也难以填补内心的空虚。可惜我这青春韶华,竟已在漂泊潦倒的半生里匆匆流逝了。

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如此?

我观望许久,忽觉无趣,内心的疲乏如浪般袭来,几乎将我击倒。拽拽他的衣袖,低声道:“送我回去。”

……

殿外风雪无尽,纵然坐车行了一路,待回到府中,浑身也被寒意打透。进了暖阁,我仍觉得身上冰冷,诺敏忙吩咐仆从生起炭火。我缩在榻上,身体还是暖不过来。

安童看我抖得厉害,而后又咳嗽不止,便不放心走了。遣退了旁人,他脱去外氅,抖掉身上寒意,在我榻边坐下:“还冷吗?”

我点点头,身上发冷,皮肤却是烫的,全身乏重,一时又没了精神。我倚着枕头,出神地凝视他,眼里透着依恋。他看在眼里,心下会意,忍不住笑了:“我抱着你。”

他便如之前那般,脱掉外袍,只余一件中衣,披着衾被,将我裹入怀里。待我靠上那温暖坚实的躯体,才稍觉心安,身上仍是发烫,却不像刚刚那么冷了。

他不忍出声扰我,就这么静默地拥抱着,即便是同衾共枕,也并无半分旖旎遐思。我们平静相拥,这感觉亲切又熟悉,恍惚间让我生出错觉:我们这样,竟像一对相守多年的寻常夫妻了。

如果我们真做了夫妻,又会是怎样?我是否会心生厌倦,而他可还会爱我如初?没有经过时间的磨砺和考验,这个问题便永远没有答案。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庆幸:也许正是这种难以相守的痛苦,才让我们拥有经久不灭的激情。

心绪交杂,我一时伤神,忍不住又咳起来,眼里滚落温热的泪滴。安童闻声惊起,一面轻抚我的背,一面下榻取来热水,待我稍稍平复,喂我饮下,我仍急促地喘息,双颊已咳得通红。

“服了御医的药,还不见好么?”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脸上再无笑意。见他神色郁郁,我只得安慰道:“今日冒雪行路,不小心着了寒,便咳得厉害。往日便不会如此,你放心好了。”

他却放不下心,待我呼吸平稳,才在我身侧躺下,眼睛凝然出神,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知他为我忧心,越发难过,抱住他胳膊,小声劝道:“早晚都会好起来,你担心甚么呢?你就高兴点儿,不好么?”

他见我哀声乞求,一时心痛,几欲坠泪。转过身来,将我搂入怀中,在我头顶轻语,声音透着悲戚:“除了你,我已一无所有。你一定要好好的,否则,我该怎么办呢?”

“你是想到哪里去了?”哪料他忧虑至此,我不禁失笑,而后又是一阵轻咳,待缓过神,才道,“我只问你,若是罢相,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见我问的郑重,便认真思考起来,良久,才低声问:“你可记得马可.波罗?那个威尼斯商人,尼可罗.波罗的儿子……”

他陡然提出这个名字,宛如天方夜谭一般,让我如坠幻梦,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他绝非戏言。可我仍是忍不住笑了,他不明所以,皱眉道:“这个人,你记不记得?”

我笑着点头,他见我浑然不信似的,一时不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道:“前番伊利汗国阿鲁浑汗的王妃病逝,伊利汗特遣专使前往元廷,欲求娶宗室公主为妻。陛下准以卜鲁罕部的阔阔真下嫁,命波罗父子伴公主同行,乘海船到波斯,送公主成婚。”

“你是想……”

我陡然睁大了眼睛:这个想法看似遥不可及,哪知却有近在眼前的机会。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辗转半世,我原以为一切已山穷水尽,哪知命运陡转,别有洞天。如果真有这般绮丽的幻梦,我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又何必在现实的泥潭里苦苦挣扎?

见我眼里神采焕然,他不禁笑了,轻轻吻我,呢喃道:“我欲以送嫁为名,与波罗父子同行,你可愿与我一起?海外诸国,你可愿同我走一回?”

我自然是愿意,可想到眼下光景,一时发愁:“只能等我病好,才有机会……”

“那是自然,”他得知我心意,嘴角已泛起笑意,静静凝视我片刻,笃定道,“为了我,你一定要好起来。”

……

自安童提出海航一事,我多少有了盼头,心情振奋,可病情却不见好转。得知此事,忽必烈也越发忧心。我卧病府中,不能进宫请安,皇帝便拖着老迈之躯前来探视。正月过后,他探望我的次数愈发频发起来。

每次前来,皇帝必亲自嘱托御医,悉心诊治,御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我病情却反复不止,总不见好。皇帝忧在心头,却还心存希冀,只望我熬过这一阵儿,总能好起来。在我身边,他话家常、谈儿孙,却绝口不提朝事。我隐约风闻桑哥种种不法事,想要问皇帝,他却避而不提。

忽必烈特地开恩,允许安童入府探视。眼下他挂名丞相,只是虚职,哪有实权?除了处理琐屑公务,每日探望我,竟成了难得的消遣。每天能见到他,我自是宽慰,但总觉得不是滋味。他若做个真正的丞相,哪有闲暇日日至此?

二月下旬,皇帝自柳林返。半月未见,皇帝并未前来看我。我只道他朝事繁忙,不觉有异。可几日过后,也未见到安童,我才真正忧心起来。

托巴根总管打探,才知皇帝召集众臣议事,可又有何事,连日不见人影?我心里越发忧愁,遂决意入宫一探。

府内众人劝阻不得,只得从命。我拾整妥帖,乘车前往禁庭,久未入宫,宫里的面孔竟已生疏起来。他们却认得我,见我下了车,纷纷喜不自胜:公主的病情似有好转,对皇帝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我心里苦笑,也不解释,只是问皇帝所在。老宦者将我引到大明殿,陪笑道:“陛下同相公们正在议事呢,公主欲求入觐,老奴可代为通传。”

我在殿外等了一刻有余,才得准入内。待我入殿,众人皆面有异色,殿内气氛透着莫名的诡谲,我微觉不适,却也不多想,只向皇帝见礼。

“你怎么来了?不好生养病,进宫作甚?”忽必烈皱眉道,言罢,忙让我入座。可他言辞闪烁,越发透出一股怪异来。

我佯作不察,径自落座,笑道:“儿臣想念父皇,便来看看。父皇素来许我与闻朝事,今日来此听听,又有何不妥?”

皇帝一时无言,默然半晌,才挥挥手,准朝官继续奏事。我下意识探望,那人正是桑哥。他看见我,眼中也生出几分警觉,犹疑片刻,才道:

“臣乞奏安童丞相数罪,不知当不当讲……”

听闻此语,我先是一愣,继而一笑,至此才彻底明白刚才众人忧虑所在:他们只是忌惮我而已。想到这里,我不由笑道:“安童果有疑罪,丞相又何必犹疑?当讲则讲。”

一言既出,忽必烈纵然想要回护,也是不能。他面露尴尬,几乎不愿直视我,我倍感诧异:原来在皇帝心中,我还有这般分量。

而桑哥所指之人,正立于众臣之首。名义上尊贵无匹的丞相,眼下竟成了被人指摘的罪臣。他似乎已接受这既定的命运,听到弹劾之语,面上也全无波澜。只有看到我的那一刻,眼里才有了情绪。可他又避开目光。我心中一叹:他定是不愿在这样的情形下与我相见,更不想让我眼睁睁见证他的狼狈。

桑哥拿定主意,不再犹疑,展开弹章,侃侃道:“乃颜之乱平定后,陛下命安童丞相按问从叛诸王,其中多有平反。诸免罪者待丞相退朝,争相迎谢,至有执辔扶其上马者。安童却毅然不顾,扬鞭而去。臣等以为,宗室虽有罪,皆太.祖子孙,陛下族弟,丞相虽尊,人臣也,奈何悖慢如此!此乃罪一……”(1)

安童听在耳中,不由笑了,只用目光漫漫扫视桑哥,全无反驳的兴致。桑哥见他傲慢不睬,不禁恼羞成怒,进而奏道:“宗王与陛下同出一族,丞相如此行事,目无宗亲,尊卑无序,又置陛下如何地!?”

这是在逼皇帝表态。忽必烈见状,登时恼恨不止,他可以放纵桑哥专擅朝政,但不代表任由他挟制圣意。他冷眼觑视桑哥,思虑良久,忽而怒道:“汝等小人,何知安童之意!其明为羞辱,实欲使之改过耳!此事休得再提!”(2)

忽必烈意在包庇,这让桑哥始料未及,连安童也倍觉惊异。他怔了一会儿,而后低声笑了,不住地摇头,脸色似喜还悲。他实在不懂皇帝的心意:忽而贬之,忽而褒之,全无定数,着实让他无所适从。他只求辞去相位,为何都不能如愿?今日还要当着百官之面,受这等羞辱,当真荒唐至极。

桑哥眼见皇帝态度陡转,一时陷入被动,而今已公然弹劾,骤然罢手,倒像他蓄意构陷了。我体谅他的苦处,不禁笑问:“丞相口称安童身负数罪,敢问其还有何罪?”

桑哥环视一圈,见皇帝也在等待,只得开口:“昔日北安王(那木罕)以皇子僭祭岳渎,安童知而不奏。其罪二也。望陛下明察,参政吕合剌可以为证。”(3)

他竟连证人都已找好。我不由齿冷,只待二人如何对质。

皇帝闻言,亦沉下脸色,扬声道:“吕合剌何在?”

少时,只见有一人默然出列。他左右观望,似在犹疑,但见皇帝冷面相对,不禁瑟缩,待桑哥问话,才讷讷开口:“丞相谬矣。僭祭岳渎一事,安童实不知也。”

桑哥闻言,一时懵然,待回过神,暴跳如雷,当即厉声指斥:“汝敢当廷伪证,视陛下如虚位耶!?”不待吕合剌回话,又向皇帝奏言:“吕合剌与安童串供,合谋欺骗,望陛下明鉴!”

见他当众失态,忽必烈都觉脸面全无,立时喝止:“汝举证无能,何必攀扯无辜?此事够了!——安童还有何罪?”

皇帝的耐心几乎告罄,待桑哥有所觉察,才冷静下来。安童出身显贵,深孚众望。他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弹劾,必要将其置于死地,否则便是陷自己于危境,得不偿失了。

我只等待他所谓的下一桩罪名。今日皇帝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安童乃木华黎后裔,大根脚出身,若非罪名确凿,岂容桑哥肆意构陷?

桑哥沉吟片刻,才将最后的罪名缓缓道出,众臣亦侧耳倾听,未免好奇:今日桑哥两次受挫,也不知还有何招数,能劾倒安童。

他全然平静下来,望着安童,淡淡一笑,继而开口:“西北十年,丞相可曾记否?海都厚遇,丞相可曾记否?所授官职,丞相可曾记否?丞相素来竭心用事,便是在海都帐下,也不改夙志。敢问为海都效力,丞相可称心否?”

此言宛如平地惊雷,在沉寂的朝堂上炸响,众人怔了一刻有余,而后皆倏然变色,频频摇头,难以置信。谁能想到以“忠”字立家的木华黎后裔,会有这种贰臣之举?谁能想到皇帝倾心信赖的宰相,曾为海都竭心效力?海都扰乱边境数年,劫杀驸马,屡屡犯禁,视忽必烈如仇雠,公然挑战皇帝权威,是皇帝素来最恨之人。而他今日苦心回护的丞相,竟曾为这个仇敌效力?当真是个笑话!当真不可容忍!

忽必烈一张面孔冷似寒铁,他全然懵住了,许久难以回神,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他咬牙暗恨不止,气得面部抽搐,脸上似笑还怒,表情怪异至极。不待旁人开口,皇帝亲自从御座走下,慢慢踱至安童面前,突然一脚踢到他膝上,痛得他当即跪倒。皇帝犹不容情,猛地扭过他下颌,冷冷逼问:“桑哥所言可是属实?”

安童面如死灰,眼里全无神采,他垂下头,木然道:“臣确曾在海都帐下任职,颇得厚遇,此事并非虚言。臣有负圣恩,陛下欲降罪,臣……悉从圣裁。”

“颇得厚遇?”皇帝蓦地笑了,一时倍感荒谬,这个一直被他怀疑疏远的丞相,竟在叛王那里得到优待,真是天大的笑话。难道安童在他身边,竟是明珠暗投了吗!

他还真是冷落了贤良呢!

皇帝当真动怒了,神色却异常平静,只是这平静的背后,恐怕隐着更为惊骇的风暴。众臣皆讷讷无言,连桑哥也一时噤声: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抓到对手一个难以洗刷的污点——这是皇帝不容触犯的底线。

“你自己说说,朕应如何处置?”皇帝好整以暇地直起身,冷冷抛出一语。安童听了,背脊一僵,而后道:“按罪论罚,悉从圣意,便是论死,臣也无一怨言。”

“论死?”忽必烈斜睨着他,目中泛着嫌恶,“你若这般硬气,在海都帐下便应有觉悟,何至苟活到今日?”

此言太过锥心,众人听了,一时不忍。我怔怔看着二人,心中溢满苦涩,对皇帝的恨意也一时到了极点:他纵有天大的怨愤,何至对安童羞辱至此?如此当众摧折,无异于万箭攒心!

安童沉默半晌,忽而抬眸,望着皇帝一笑,脸色并无怨怼,平静地让人惊心:“当日不死,盖因夙愿未偿,心有牵系;而今夙愿已了,便是论死,其无憾也。”

他这是言明心志,逼皇帝下手?那心意过于决绝,连皇帝也为之一震,不由得扭过头,避开那过于刺眼的目光。

众人一时沉默,旋即窃窃私语:到底是什么夙愿,能让安童丞相不顾名节,屈身侍奉叛王?又是怎样的夙愿,能让他心意得偿后,甘心从容赴死?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怔怔望着他,脑中嗡然不休,宛如有风暴过境,肆虐地侵袭,碾碎了一切理智。我不知他九死不悔,甚至不惜背负污名所为何事,只是为他半生落魄的境遇而感伤。桑哥劣迹昭昭,皇帝尚且不问。缘何对安童绝不轻饶,只因这一个污点,就要将他置于死地?

皇帝陷入了沉默,安童全然坦白,反而让他失去了进退裕如的机会。眼下该如何是好?

见皇帝心下犹疑,众臣中终于有人挺身而出,侍御史石天麟冒死进言:“海都实乃宗亲,偶有违逆,非仇敌可比,安童不以死拒之,意在释其疑心,导其臣顺也。望陛下详察,以免错害忠良,追悔莫及。”(4)

“宗亲?宗亲?”皇帝切齿冷笑,目中隐隐含泪,“朕素以海都为骨肉,海都又何尝视朕为宗亲也?朕苦心怀抚多年,犹难感化。岂是安童一力便能为之?”

“此言差矣!昔里吉之乱,叛王欲联合海都东进。海都却拒绝合谋,冷眼观望。岂无安童尺寸之功?若其趁机东犯,后果不堪设想!”

我遽然起身,冷冷驳问,无惧皇帝逼人的目光。他见我值此之际仍回护安童,又是悲伤又是恼恨,一时躁郁难止:“海都精于算计,不与叛王合谋,是为坐收渔利——你是糊涂了么!”

他陷入了偏执的境地,似乎无法听人劝言。我焦灼如焚,不禁落泪,咳嗽不止:“安童效力海都乃积年旧事,桑哥既然早知,当年隐瞒不提,今日骤然举发,用心何也?陛下知不知?安童既得海都厚遇,若无半分忠心,何苦回朝受此冷遇?安童忠于所事,殚精竭虑,可曾得陛下半分厚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安童对陛下尽心竭力,陛下扪心自问,您又是如何对待安童?值此之际,陛下当反躬自省,深察己过,缘何尽数归罪于臣下,不问自身?以儿臣观之,陛下比汉武帝,犹不如也!”

此言太过叛逆,众臣闻之震悚,战栗难言。怔怔看着我,便是想出言劝解也不能了。皇帝如遭掌掴,一时呆了,他年逾古稀,哪里曾被一个小辈当众教诲,当真是天大的耻辱!

他沉默不言,似乎又在预示一场风暴。我却全然无惧。他的手段不过如此。最坏者不过降罪。我久病难愈,不是没做过最坏的打算,难道还惧怕他的手段?

我起身离席,把皇帝抛在身后,无视那场即将肆虐的风暴。可与他对峙半晌,我终是精力透支。没走出几步,就觉腰腿酸软,肺腑滞闷,胸中堵得难受,几乎喘不过气。不想在众人面前落得如此狼狈,我心下焦急,脚步愈发急促,可步伐不稳,脚下一滑,遽然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猛地一挫,当即剧咳不止,在我几欲窒息的一刻,猛然激出一口血来。

喉中瞬间溢满腥气,几乎将我淹没,我怔怔望着地上的血污,一时释然:这纷纷扰扰的一生,也许终要走到终点。

身后登时沸然,早有人灵醒过来,惊惶地传叫御医。我只觉疲惫极了,身体再难支持,可周身却无所依傍。这殿内满是权力的味道,太过污秽,我一刻也不想多留。

我倚地而坐,病体难支。不知何时,似有人惊奔过来,将我抱入怀里。他像是慌到了极点,抱着我的双手不住打颤,口中喃喃,语无伦次。吻如凌乱的雪花,一个个落在我脸上,纵然冰冷,也带着他的体温。

“察苏、察苏……别怕,等御医,御医马上即至……会好的,都会好的……我在这里……”

皇帝和众臣望着眼前一幕,全然呆怔。原来安童丞相和公主的隐秘情.事,绝非风言风语。他们似乎突然悟到,安童所指夙愿为何。难道他多年暗藏于心的,竟是一缕不为人知的情愫?竟是一份求而不得的相守?

可是这值得么?无人知道答案。

众人旁观许久,终至缄默,除了等候御医,别无他法。而那两人,仍在地上相依相偎,无助地等待命运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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