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坦诚

听安童这么一说,我刚刚松懈的心又瞬间攒紧,不情不愿地回转过身,迈着步子往回走。

从我八/九岁起,忽必烈就开始让我旁听议事内容,及至年长,不仅内容密级程度提高,有时还要给出意见。眼下我十三岁,他都让我当陪审团成员了……我再糊涂,也能看出忽必烈是有意培养我了。我自然珍惜每个参预大事的机会,可涉及到决断他人生死的大事,还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管怎样,那是一条人命。

安童似乎能看出我的心事,待我走近,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小声在我耳边说:“慎言慎言!”我只觉心头一暖,心里似乎踏实了些,转眼看他,默默点头。

我又跨入洪禧殿,安童轻声跟在身后一起进来。大殿内除了我们俩,只余忽必烈一人,他颓然瘫坐在圈椅上,面色疲惫,眼里透出忧愤和哀伤。

我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叫了声:“父汗?”

“过来。”忽必烈无精打采地招招手。

我趋步过去,小心翼翼的伏在椅子扶手边,他拉过我,把我搂在身边。安童则默默侍立在一侧。

“父汗这般憔悴,可是脚病发作?可需传太医?”我仰头瞅着他,轻声问道。

他摇摇头,又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声音沉沉的,显得有些疲惫:“刚才朕问你文统该当何罪?你为何不说明白?”

他竟又提这一茬,我有些犯难,攥着小拳头,闷闷开口:“王文统、李璮,内外勾结,私通宋国,意图谋反,的确罪无可赦。可是儿臣只是不明白,文统为何会反?”

忽必烈惨淡一笑:“朕待他甚厚,内外大事,无不全心信赖,你也不相信他会谋反,是吗?”

“父汗提拔他为平章政事,已经位极人臣,而且文统年事已高,照理说,人生已无缺憾,只要安安稳稳做到致仕即可,何必冒险勾结李璮?再者,就算李璮……能成事,也不过给他的宰辅三公之位。比起现在,又能好得了多少?所以,儿臣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谋叛。还有,文统一向精明,与李璮交结的密信又怎会为他人所获?儿臣只觉得有些蹊跷,并不敢妄下断言。”

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但也不敢糊弄忽必烈,说完后,就垂着眼睛噤声不语,瞥了一眼安童,他面上也带着几分紧张和担忧。我咬咬嘴唇,心下又多少有点后悔,只得等忽必烈答复。

“你是在为文统说情吗?”忽必烈沉默半晌,笑着开口,语气却是耐人寻味。

闻言,我遽然抬头,看着忽必烈锐利的眼神,内心陡然翻起波澜,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平复住心绪,沉声开口:“儿臣不敢为罪臣开脱。若说出‘该杀’二字,又有何难?可这并非父汗想要的答案。儿臣只是将内心所想,如实相告罢了。父汗想要的不就是‘坦诚’二字?况且,儿臣是父汗的骨肉,即便说错,父汗也不会开罪儿臣吧?”

都说君心难测,我现在是体会到了,哪怕他是我亲爹呢,我说话也得小心翼翼。而且忽必烈老谋深算,只言片语并不能糊弄他,还不如实话实说更好。

说完,巴巴地望着他,并无任何伪饰,忽必烈捏了捏我的鼻尖,终于卸下了阴沉的神色,笑了出来,话里却满是萧索之意:“若是朝臣都像你这样坦诚,朕又有何忧虑?汉人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想来是再对不过了。李璮、文统都是汉人,朕如此信赖,财帛,名位,爵禄,都一应赐给,毫不吝惜,却还收拢不住他们的心。汉人狡诈,还真是不可轻信呐!”

我的心蓦然一沉:难道忽必烈开始对汉人起疑了?若是如此,汉人的春天怕是要结束了。一时有些心焦,只得苦苦想法劝解。

“大汗——”身边安童突然插了一句。

“说罢。”

“大汗切不可因李璮王文统之事一叶障目,汉人中岂无纯诚刚正之人?窦先生,姚先生……都鲠言直谏,忠心事上。大汗岂能忘了?”安童正色从容道,话也说得有理有据。

忽必烈望了望面前一本正经的小外甥,拍着大腿,呵呵地笑了出来:“你说得是。我差点忘了,先前窦默就曾苦谏‘文统不宜为相’。朕竟是置之不理……现在想想,真是悔不听窦默之言。如此纯臣,却是难遇啊!蒙古人中,你是朕信得过的,早日成/人,也好为朕分忧。”说完,还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听他的语气似有大用之意,安童急忙回道:“臣惶恐。”

忽必烈的表情却不像在开玩笑:“朕说真的,你要好好修学,多加努力。”安童只得低头称“是”。

“你们都去罢,朕想一个人呆会儿。”忽必烈挥挥手,眉眼倦怠。

我俩遂起身告退。

……

安童一路送我回去,来到我的殿阁处,见周围人员渐少,才放下心,小声开口:“你刚才还是有些鲁莽了。”

我撇撇嘴,心虚地瞅瞅他:“你说的是。可我哪想到父汗会那样说?”自己心下也有些后悔,还好自己还是个少儿,忽必烈能不当回事,若是再大些,就更得言行谨慎了。

“公主有仁心,能直言,可朝堂诡谲,有时仗义执言可能会害了你。”他皱着眉头,如大人一般叹了口气。看他那副模样,我觉得还挺可爱,使劲儿憋住才没笑出来。

“我只是可惜王文统那一身才具!”

安童点点头,也叹道:“不知今后是谁专司理财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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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章政事王文统因与李璮勾结谋反,伏诛,忽必烈以此事晓谕内外,也是给朝官一个警示。王文统挂掉了,总要有人担当理财之任。忽必烈授命回回人赛典赤主管钞法和工部造作。同时任命原太仓史阿合马领中书省左右部,兼诸路转运使,实际接替王文统担当了理财大任。

对于这个任命,我实在是大跌眼镜,阿合马一个家奴,竟已登堂入室升为省堂宰执。虽说忽必烈用人不拘一格,但那个油嘴滑舌的回回在藩邸时就声名不佳,此番成为省臣,能不能廉洁奉公,还真不好说。于此,儒臣们虽小有非议,却也没说什么,毕竟得有人接了王文统的活儿。

……

对外,十七路大军的重压下,李璮节节败退,忽必烈接到捷报,脸上才多少有点笑意。可王文统和李璮一事对他打击甚大,不仅脚病复发,还勾动心火,以致卧病在床。现在真金以中书令的身份领中书省事,忽必烈生病后,就让真金代理政事,定期向他陈奏。我在完成每日功课后,也要日日往忽必烈处侍疾,只望他早日好起来。

……

气候渐暖,杨花乱舞,却是快入夏了。

“父汗,该喝药了。”真金从省堂出来,便径自赶往忽必烈住处,我上完课,也在这里,正坐在旁边看着真金端起药碗给忽必烈喂药。

看着儿子这一脸严肃表情,忽必烈不禁失笑:“你还把阿爸当小孩子了?阿爸能自己喝。”说着双手就过去接碗。

真金避开了忽必烈的手,摇摇头正色道:“我以往生病,父汗也是这样喂我的,如今我不应该这样侍候父汗吗?”

他低头尝了尝汤药,确定温度适中后,才舀起一勺,递到忽必烈嘴边:“窦先生开的方子,定是错不了,这三副药喝完,父汗也该痊愈了。”

忽必烈瞪瞪眼睛,假意嗔道:“偏生你要这么喂我,这药苦的很,一勺一勺喝忒遭罪。”话是这么说着,但一低头就把汤药“刺溜”一声吸入口中,那满足的表情就是在吃蜜。

真金看他那样,抿着嘴笑笑,喂得更起劲儿了。忽必烈一边喝着,还一边抱怨着:“苦,真苦!”

我把调好的糖水放在一边,笑道:“父汗你就让真金哥哥喂吧。我听完泽说,父汗卧病这段日子,哥哥每每回府,都望风饮泣,寝食不安。他亲自给您喂药,看您吃下,心里也踏实点儿。”

真金瞪了我一眼,面色严肃:“偏是你多嘴!”

我冲他笑笑:“我又没说谎。”

忽必烈看看真金,又看看我,眼里掠过一丝快慰,眸光涌动,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细细打量了他的面孔,却发现他的胡子里已多了几根白茬,细细算算,这阿爸也快五十岁了。五十,在古人看来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不年轻了。

“是不是要当父亲了,就更知道关心人了?”忽必烈用目光细细扫过真金眉眼,满眼喜悦自足,“阔阔真近来身子可舒服?饮食可正常?朕的头一个孙儿,务必仔细。”

几句话说的真金红了脸,原本酝酿出的成熟气度瞬间溃散,闷声道:“刚诊出喜脉不久,她一切正常,胃口尚佳,父汗不必担心。”

“你可要小心照顾着!我这儿不打紧,皇孙才是命根子。”

听了忽必烈这语气,我心里忍不住吐槽:“您老就这么确定?没准是个孙女呢。”

“父汗专心养病即可。王妃那里自有医官、宫人伺候,无需挂心。近来省堂也无大事,济南一带,朝廷大军进展顺利,史丞相说李璮不日成擒。”

忽必烈点点头,也不多问,一脸放心的模样。

不多时,药喂完了,却听侍从来报:“省官阿合马求见。”

真金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皱皱眉,有些不悦。按理说,中书省事交由真金一并汇报即可,何须再另行上报?

“叫他进来吧。”忽必烈心情很好,语气也温和。

不多时,那个回回就奉命进来了,及至榻前,麻利地行礼问好,我看他又胖了一圈,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张胖脸顶着一头棕黑卷发,很像一个蜂窝,小胡子翘翘的,眼睛滴溜溜转的灵活,看着就很有喜感,忽必烈见了他,心情没由来的又好了几分。

“你来有何事啊?”

“奴才奉命查实燕京行省和籴所运转情况,闻知大汗病了,特意采买些益气和中的药材补品,来孝敬大汗。”

“阿合马,你有心了。这点小事,直接交托太医院即可,何必烦我?”

“奴才不敢,”阿合马目光一闪,面露惶恐,“大汗服药饮食之事,奴才岂敢自作主张,必得得大汗允准,才敢交待下去。”

“哼。”忽必烈笑了笑,他当然明白阿合马的小心思,但他这般讨好卖巧,也让忽必烈很舒坦,“你去做吧。还有,燕京和籴所运作如何?管理官可还称职?”

“禀报大汗,和籴所自李亨接管以来,储粮堆积成山,纵横交错。去年,市面上粮多谷贱,小农多有所伤,和籴所高价收购粮谷,也解了一时之困。城乡小民都道是善政呢。”

“嗯,设立和籴所还是你提议的,此事甚合朕意。今后领左右三部,需更加用心。”忽必烈还给面子夸他两句。

哪知这回回竟是见竿就爬,趁势说道:“为大汗效力,奴才敢不尽心?人们常说回回贪财嗜利,奴才虽有些冤枉,但绝对能保证对大汗忠心耿耿,不像秀才那般敢为谋逆之事。”

这货自夸也就算了,为何还要黑汉人官僚?居心不良!

我只是在心里鄙视他,真金却已用行动来表达了。他拂袖而起,声色俱厉:“奴才!你先前手脚就不干净,如今刚入省堂,就猖狂了!竟敢诬赖汉人秀才。王文统已伏诛,你此番所言秀才到底何人!?实名实事交待清楚!”

真金一向温文尔雅,言语和善,对忽必烈更是言行恭谨,此番竟敢在他面前痛斥朝中大臣,真让我大大开了眼界。我讶然望着真金,一时产生“这不是我哥哥”的错觉。

不过,真是太痛快了!

“好了。”忽必烈摆摆手笑道,也不以为忤,只是斥了阿合马两句:“昔日姚枢、窦默都直言文统不堪为相,也是耿直之人,汉人秀才可不都是王文统之辈。你见识浅薄,以后不得妄言!”

想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阿合马这事做的太掉链子了。虽然忽必烈没有动怒,但轻叱两句已经让阿合马惶惶不安,再加上刚才真金的确把他吓到了,忙跪地上连连叩头:“奴才该死,奴才嘴拙!”

忽必烈有些烦躁,挥挥手把他撵出去了。这回回走之前还象征性地抹了两把泪,惹得忽必烈又气又笑的。

“阿合马媵奴出身,举止猥鄙,又贪图小利,入省堂为官有失朝廷颜面。”真金转而劝道。

“他一个奴才还能掀起多大的浪头?先用着吧,这回回理财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忽必烈言语间有些不悦了。

真金见状,不好再劝,只得低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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