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又嘱咐那木罕几句,就把我俩遣退。那木罕的兴奋劲儿犹在,拉着我的手高高兴兴地出了大殿。
时已近正月末,但上都的冬季,还冷得很。好在是个晴日,小风飕飕刮着,势头却不大,像小刀片一样在脸上来回划着,让人无端烦恼。
那木罕火力旺盛,手掌也热烘烘的,握着我的手很是舒服。我任由他拉着手往前走,埋头沉思着,也不说话。
“你一向头脑明白,今儿在殿里,怎么晕晕乎乎,心不在焉似的?”
见我不说话,那木罕开口问道。
我愣了愣,随即回道:“西道诸国那些事,我本就不甚清楚。平日里读的书,多是汉人写的,他们哪晓得四大汗国的纠葛呀?话说回来,我正奇怪,父汗找哥哥商议西域诸事,为何把我叫来?我既懂的不多,又不能画策,不是白白站在一边吗?”
歪着头看着那木罕,耐心等着他回话,我问的别有深意,也不知他是否明白。等他开口,我才知道,这小子果然还是粗线条。
“就是因为你不懂,父汗才让我给你讲讲!到时我去了漠北,可就没机会啦!”
他一边笑着,一边开口,难得的好性子,可就是没有答到点子上,又道:“这也是告诉你,别只顾着读汉人的书!他们左右就活动在中原这块地方,只关心他们那点孔孟诗书。外国诸事,他们不懂的,还多着哩!有很多事,可不是光读书就能做好的!”
呦呦呦呦!他竟给我讲上大道理了!看那嘴角翘的,眉毛挑的!我不禁又气又笑:“你读书少你还有理了!谁说汉人只活动在中原,汉唐时候,他们的骑兵不也打到西域了吗?唐玄宗时,汉人军队还扩张到葱岭以西,跟黑衣大食(1)打过一仗呢。”
“可惜他们输啦!怛罗斯之战,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懒得看书,高先生却给我讲了不少历史故事,他们那点事迹,也多多少少听些。要说汉唐还好,那时的汉人还算有血性的。可到了宋朝,怎么就像胆小怕事的绵羊一样,地盘越缩越小,再不敢出头!你看现在蛮子国,只剩半壁江山……这样民族留下的东西,你也要看?!”他懒洋洋的笑着,语气里透着十足的不屑。
我心下后悔,刚才就应该说霍去病、李靖之流才对。而且严格说来,怛罗斯之战的唐军首领高仙芝,还是高句丽人……可也有些意外,那木罕对历史不再是一无所知。看来忽必烈安排高道给他做讲书官,还是有些益处。只是他对汉人的轻蔑丝毫未减,让我有些不快。
要驳倒他,我还能找出很多例子,此刻却无心辩驳。那时在殿中,我对西域诸事迷迷糊糊的样子,忽必烈父子应该都看在眼里。现在想想,还有些庆幸:忽必烈让我知晓那些事的用意是什么?我不清楚。若真与畏兀儿部有关,我还是少出头为妙!
见我半日不语,他还以为我理屈词穷了,笑了笑,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和怜悯,用手指刮刮我的脸:“行啦!别要强啦!女孩子懂那么多做什么?左右都是要嫁人的……”
说着说着,他情绪竟低落下来,扶住我肩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只是,我的妹妹,将来你会嫁到哪里?要是汪古部,或许离我近些;畏兀儿部,就更近了,可那里局势动荡,哥哥可不希望你嫁过去……你这样的女孩儿,就该安安稳稳享清福。不知你出嫁时,我可还能来看看?唉!怕是不能送你出嫁了……”他这么说着,鼻头一酸,泪水自然而然落下来。
他的情绪来的突然,让我一时无措,心口像被大锤砸了一下,闷闷地说不出话,只是怔怔望着他。他用手甩掉颊边泪水,强笑道:“让你笑话啦!”
“哥哥!”我猛地扑入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心里头一次,对这个小哥哥有了真切的疼惜和不舍,他性子虽差劲儿,可于我而言,却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啊。
那木罕愣了半晌,也紧紧抱住我,嘴上责怪道:“你哭什么!这样子让父汗看到,又该骂我了!”说是这么说,可话语里分明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幸福。
“骂你也是活该!”我把眼泪尽数蹭到他衣领上,又哭又笑道。
他一时气急,想拉开我教训我一顿,终是不舍,胳膊又紧紧箍在我身上,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懒懒道:“也罢!今天我也就让着你一回罢!”
在他怀里呆了一小会儿,我才推开他,擦擦眼泪。他见我今日是少有的亲密,一时还愣愣的,醒不过闷来。不一会儿,又叫身旁侍从去拿玫瑰膏子给我擦脸,以免被风吹得皲裂。
我正想着回去,那木罕却有意拉着我出城跑马,正念叨着,却见一人握着马鞭悠闲地走过来,他身后还有仆从牵着黑色骏马。待走近了,打量了我俩几眼,笑道:“你们哭哭啼啼,又是做什么!?”
这话说的真不中听!我一看,不是八剌又是谁?心里有气,我也懒得理他。那木罕倒是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回道:“察苏舍不得我,哭了又怎样?你可有这样的好妹妹?”他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人说话,不动声色,眼神却凛凛的,比平日嚣张的时候更有威势。
真给我长脸!也不枉我叫他一声“哥哥“!
他这么一说,八剌反而无趣,笑了笑,又望着我:“你是担心那木罕罢!怕什么!有我与他同路,自会护王子周全。在和林多年,我也不是白混日子的!”
听了这话,我的气才消了消,顺势道:“既如此,你可要说到做到!”
“还信不过我吗?”八剌扬眉一笑,转而翻身上马,“看你们在城里也是徒自伤怀,不如一起出城跑跑马!”
那木罕本就有意,痛快答应了,叫小火者一路跑着去牵马。不一会儿,一灰一白两匹马溜溜跑过来,左右还跟着几个怯薛歹给王子做扈从。
我翻身骑上去,拍拍格日勒,小马就迈开步子“哒哒”地小跑出城了。
……
冬天的寒冷可不是徒有虚名,城外比城内更冷,风势也更大些。空广浩荡的旷野,冷风毫无阻拦地袭虐过来,脆生生抽打在脸上。草原上茫茫一片,却是沉积的白雪。长天灰白,四野苍茫,远山孤零零的,偶尔有飞鹰掠过,更显寥落苍凉。
我心里更是沉闷,把身上的皮裘紧了紧,用毛绒领子遮住脸,压了压帽子,才觉得暖和了些。
那木罕一到草原上,就把我给忘在一边,又看到远处几只黄羊溜过,更是兴奋,让身边扈从先去围住猎物,而后又纵马跟了上去。
我小声骂了那木罕几句,一扬鞭也想追上去,八剌催马赶了上来,笑道:“你能追得上吗?”
“策!”我喊了一声,马鞭甩了出去,格日勒心领神会,扬蹄跑得更快。我倒不急着追那木罕了,只是放任格日勒在雪原上驰骋。冷风扑面,寒意逼人,却涤荡心怀,我更是毫无顾忌地放马飞奔。
“你且小心!”八剌在我身后大声喊着,也紧紧跟了上来。
在风里跑了好一阵儿,寒风已透过帽子,吹得头皮发麻,茫茫白雪反射着阳光,一时让我头晕眼花,不由得放慢速度,格日勒慢慢停了下来,我在马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八剌也跳下马,几步走到身边,扶住我,关切地问道:“是被吹晕了?现在可好些?”
“没事,又不是没在冬天骑过马?哪有那么娇气,不过是骑得猛急了些。”我笑道。
“你的骑术,可比我初次见你时,长进许多啦!刚才胆子也是够大的,雪地上还骑得那么快!”
“难得被你夸赞一次。”我转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盯着我的脸,有些愣怔,喉头一滞,说不出话来,生生别过脸去。好一会儿,才转过来。
我只当他是被风呛到,也没在意,只问:“还好罢?”
“无妨。”他摆摆手,神色已恢复如常。
“你张罗着出城,却不和那木罕一起去追黄羊?”
“不了,让他尽兴玩吧。我想跟你说说话。”他牵着马,缓步走在我身边,积雪咯吱作响,声音在雪原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很少这么认认真真说话,细细一听竟有股温暖的味道,竟不像他一贯浪/荡的作风。我心里熨帖,嘴上却刻薄:“别说得这么正经,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你这一去还不回来了?”
他听了这话,却立刻绷紧了脸,有些不快:“我回不回来又如何!我看你也不在乎!”
他明显不高兴,我也自知刚才的话说的不妥,只是纳闷他什么时候变得敏感了。到底是心虚,不由得说些好话:“我那是无心之言,别往心里去。你回不回来,我自是在乎的。到了察合台汗国,人单力薄,你可要小心了,纵使我父汗给了圣旨,也要谨慎行事!”
八剌这才颜色稍霁,眉目舒缓,听了我的话,笑了笑:“我又不是孩子!这些还用你嘱咐?”
“我是你姑姑,别的帮不到,这些事还要叮嘱好的!”我背着手,做出一派老成气度,斜睨着他,得意洋洋地说道。
哪料他又皱眉,笑意一扫而光,脸色沉沉:“我们就不能不论姑侄?”
一个一个都是别扭性子,他怎么也成了这样?我有些无奈,懒得计较,只道:“好!好!都依你,怎样?”
八剌“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牵着缰绳,沉默地走在雪地中。他右手攥得紧紧的,像在极力忍着什么,脚步也颇用力,雪地上的咯吱声尤为刺耳。
气氛变得无比沉闷,我心中诧异,却不明所以,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寻思着开口:“你陪着那木罕西去,一路上得多费心了。他性子急躁,又争强好胜,免不了得罪人。你从旁劝着点儿,若有冲突,也帮他斡旋斡旋。海都、别儿哥各怀异心,你们相互扶持,也算有了指靠。再不济,还有汗廷在后边呢……”
八剌一直静静听着,也不插言,待我说完,才道:“你也够操心的!到底是那木罕的好妹子。我会尽力护持他,你且放心好了!”
得到他的保证,我才放缓心情,一时觉得自己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轻轻舒了口气,正要往前走,却见前面横过一道身影。
他的手攀上我的脸颊,手指划过我脸部轮廓,微微俯身,话语沉沉:
“只不知到你出嫁的时候,有谁为你操心呢?”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竟扼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拽入怀里。我大惊失色,哪料他会来这么一出,用力挣扎,怒吼道:“八剌!你做什么!“
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漫不经心地一笑,任由我徒劳地挣扎,双臂却在我腰间越箍越紧。而后慢慢低下头来,鼻尖从我颈边划过,细细地吸嗅,待抬起头,眼里透着醺醺的迷醉之色。
“你若不是孛儿只斤氏的女儿,管你是谁,我都要把你抢了来!”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在我耳边沉沉开口。我听了这话,脑子轰的一声,浑身冰凉——他竟是存了这个心思!
心里慢慢冷静下来,我不再挣扎,只是冷笑道:“你还想不想回去做汗王?察合台的后裔,可不是只有你八剌一人!若想留下,我父汗也不差你这口饭的!”
“嘿!”他转过脸,直视着我的眼睛,在我脸上吹了口气,笑道:“我还就喜欢你这慧黠的性子!”言罢,缓了片刻,才松开我腰间的手。
“呸!”我立即从他怀里挣出来,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觊觎姑母,罔顾人伦!我算是白认识你了!”
八剌愣了片刻,旋即笑开:“哈哈!是!是!小姑姑,我的小姑姑!哈哈!哈哈!”
他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愠色,竟是唾面自干,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气不过,一鞭子抽过去,看他这幅样子,胳膊上的力气瞬时去了大半,落在他身上皮肉不痒的,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胆量,敢对我如此轻薄?我一时心下生疑。
“你既有心,何不敢向我父汗说去!?留下来做个太平驸马,何如!?孛儿只斤氏通婚,可真是前无古人呢!”定了定神,我捏紧马鞭,盯着他,冷笑道。
八剌听了却毫无慌乱,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脸上蔑意十足:
“出身木华黎家的奴婢,竟敢攀附黄金家族的公主,也是闻所未闻呢!”
“你胡说什么!?”我怒道,声音却已虚了半分。刚才那句话,如猝不及防的冷箭,一下子扎在我心上。我最担心的事,恐怕要发生了。
他颇有耐心,微笑道:“去年冬日你生辰那天,你和安童在闪电河边做了什么?还要我帮你描绘一遍么?”
我的心瞬时如坠冰窟,慌得一时说不出话,那天的事我自是记得清清楚楚,可那时周围分明无人。
沉默了半晌,我才缓缓开口:“你敢跟踪我!”
“那哪是跟踪?我是关心你!公主一个人出去,遇上歹人野狼怎么办?哪知道却是我多事,嘿嘿!我只想他不过是一个奴婢,竟然胆子不小,却只能偷偷摸摸,你贵为公主,委屈不委屈?”
“安童不是奴婢!”我大声喊道。他这话说的刺耳,我心中悲愤,眼泪差点掉下来。
“哼!”八剌不以为然,“除了孛儿只斤氏,谁人不是奴婢?若论木华黎家,还是地地道道的世袭奴婢!他却不安守本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竟鬼迷心窍心生妄想!”
我一时心寒无比,冷眼觑着他,吸了口气,笑了几声,开口:“你知道这么多,何不告诉大汗?现在跟我说,又是想怎样?”
被逼到绝处,我反倒不怕了,他既抖出这件事,无非是要讲条件,且问问他到底想如何。
八剌笑了笑,道:“别说的这么生分!我也不想你不好过。很简单,今天的事,别跟第三个人提起,让它烂在肚子里。”
“我若告诉大汗……”
“那么大汗问我话时,我只得把公主的事坦白说了……”八剌无所谓地摊摊手,“大汗倒不能把公主怎样,只是安童好好的前程……呵呵!呵呵!”
“你威胁我?”
“我也不愿暴露公主的秘密。”
……
我一脚踢开脚下积雪,一腔怒气填胸,无处开解,却也气恨自己的大意,怎么就被他抓住了把柄!可转念一想,那天我哪知道会发生那事。罢!罢!
转眼瞥见八剌,他仍是一脸笑意。我心中厌恶无比,一鞭子狠抽过去,却被他轻松抓住,他笑道:“别这么暴躁,你看,那木罕要过来了,让他瞧见多不好!”
“你等好吧!”我狠狠啐了他一口,把马鞭摔在地上,翻身骑上格日勒。
“聪明的女孩是从不会因小失大的!”他也飞身上马,追上我,把我的鞭子掷了过来。
我接也不接,一眼都不想多看他,策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