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夜晚,天气已开始转凉,我出殿门前,忽必烈又吩咐女孩给我罩上一件外衫,才命我俩一道去中宫。
走至殿外,我摊开手心,里面已满是冷汗,呼呼地吸了几口气,凉意丝丝沁入皮肤,心里的余惊才被慢慢压制。紧了紧衣袍,我举步往前走。
安童走在我身边,眼里透着关切,忍不住开口:“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没事,我只是……有点后怕。”还想说什么,但见左右还有火者和女孩,忍了忍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这么一说,安童眼里立时涌起了浓浓的歉疚,叹了口气:“这本是我家的私事,不该累及你的,以后切勿强出头。”
“没什么的,又没帮上忙……”我小声道,心里也有几分失落,“将心比心,换做是我,也不愿意这样……”
安童看着我,一时动容,苦笑了两声,看他这般,我笑了笑:“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我俩默然走着,不再说什么,各自默想心事。平心而论,伯颜是个不错的男子,虽出身平凡,却举止从容进退有度,磊落洒脱颇有男子气概,也是个有识略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年龄比别速真大了些。但问题是,伯颜纵有千般好,也要问问别速真愿不愿意。我知道在忽必烈面前谈这些很幼稚,可若设身处地一想,谁也不愿不明不白就被人敲定了终身。
安童看我心事重重的样子,安慰道:“别胡想了,累不累?”
我微微一笑,摇摇头,往前一指,道:“咱们到了,快进去罢,帖木伦姨母怕是要想你想坏了罢。”
……
到了中宫,不等派人通报,候在殿外的女孩急忙把我们迎进去。跨入殿门,还未见到人影,就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冷不防地,一团影子扑入了安童怀里,不用看都猜得是谁。
安童见了妹妹,满心欢喜,却仍轻声斥责道:“小丫头!还这么毛躁,这是在宫里呢。”
别速真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却是乖乖离开安童怀抱,不再缠着他。我见她这般,心里有些忐忑:指婚之事,不知她是否知道了?
拐入内寝,就看到察必和帖木伦都坐在坐床上。安童见到母亲,心绪激动,还是规规矩矩地先向察必见礼,我也向察必、帖木伦问好。
察必摆摆手,招呼他过去,把外甥揽到身边,像打量亲生儿子一般把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对着帖木伦笑道:“姐姐真是生了个好儿子。瞧瞧他,年纪不大,但这厚重的气度,却不愧居宰辅之位。大汗眼光不会错的!”
帖木伦看向儿子,眼里的笑意都融化了:“这都是大汗的恩典。”
察必又望向安童,笑问:“你刚回来,在家休息没两天,就被大汗召至宫中,必是问你拜相的事。这回可答应了罢?”
安童脸色一红,闷声点点头。
察必看看帖木伦,又笑言:“如今可是双喜临门呢!”
我闻言一惊,望望额吉,又看看别速真,小姑娘有些神伤,眼圈也泛红,心里已明白个大概,忍不住插嘴道:“额吉,父汗真的要把别速真许给伯颜?可她……”
察必把我搂了过来,往怀里一带,笑道:“别速真不用远嫁,就在上都,这是多好的事情!平日里,也可看看母亲兄弟,你不替她高兴么?”
“……”我一时语塞,又望向别速真,想问问她的想法,可话一到嘴边,又生生止住,顿了顿,才道,“别速真,你……”
那句“你可愿意”还是被我咽了回去,在察必面前问这个,实在不妥。
安童听了,也不安地看看妹妹,面上满是歉疚。
小姑娘浅浅一笑,像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其实……都一样。如今还能在母亲这边,不是更好么?大家都高兴,我也可以常看看母亲……”
我听了,心里一阵抽痛,也不知她心里是否真的这般坦然。再看看帖木伦,她眼里虽带着笑意,可还是沉着一层微不可察的哀愁。
安童默默看了妹妹一会儿,踌躇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走到妹妹身边,扶住她肩膀开口:“不要勉强。”
他此话一出,我们几人俱是一惊,察必有些意外地看着小外甥,帖木伦也看着儿子直摇头:“安童!”
别速真骤然抬眼,有些难以置信,嘴唇微微颤抖,还是沉住气,稳稳开口:“这就是我的想法。伯颜大人虽不是勋阀高门,却是个稳重可靠之人,绝无跋扈骄矜之气,他……会对我好的。”
我怔怔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时觉得有些陌生,好像她忽然长大了十岁,又好像已嫁做人妇。这副口气,却是不曾见的。
然而,她语气越是坚定,安童越是不安,面上带着焦躁,皱眉开口:“妹妹……”
他还没等说完,就被帖木伦打断:“安童,你妹妹比你懂事。”
安童神色一滞,话语一噎,瞬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慢慢抿住嘴唇。
察必也道:“你放心罢。你和伯颜共事,他的为人你也清楚。别速真嫁了他,不会受屈。若非可托之人,这婚事,我第一个不答应。”她语气温和,目光却带了些告诫的意味。
话虽是说给安童,别速真看在眼里,也心领神会,悄悄拽了拽哥哥的衣袖。安童神色黯然,终是点点头:“姨母说的是。”
察必见小外甥再无异议,弛然一笑,与帖木伦对视了一眼。帖木伦又把儿子招到一边,问道:“现在该说说你的事了罢?你喜欢哪家姑娘?是自己说,还是等着额吉给你相看?”
哪料她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个上头,我的心蓦地一沉,有些慌乱,又连忙稳住情绪,不让他们看出异样。安童也是毫无防备,被突然一问,一时懵住,待回过神来,语气透着几分漠然:“还是先操办妹妹的婚事罢。这是圣上指婚,须得郑重。儿子的事,暂且宽缓。”
帖木伦见安童态度坚决,陡然变了脸:“这是你自己的大事,你少装糊涂!这种事岂能心里没谱?你给我个明白话!”
见母亲不高兴了,别速真也有些担忧,小声劝了劝:“哥哥,别任性。”
安童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态度依旧冷淡:“儿子心里明白。儿子去中都前,大汗说过,男儿有志,何患无妻?而今儿子初担重任,应以治事为要,一心求治尚恐力有不逮,更无心虑及私事。儿子婚事是小,国事为大,若出了错谬,岂不辜负大汗的知遇之恩?”
他容色凛凛,话也说的冠冕堂皇,又有察必在场,帖木伦听了一时气急,竟也无从反驳。只是气恨得用手指着安童,叠声道:“你……你个小冤家!”
碍于察必在场,帖木伦也不好对安童动怒,毕竟也是要当宰相的人,不是小孩子了。可被儿子用一番大道理顶了回去,帖木伦心里憋屈,眼里淌下了两条清泪,颤声道:“你这样做,让额吉伤心。你阿爸知道,又岂能安心?”
见母亲哭了,别速真也着急得落泪,一边安慰母亲一边又劝哥哥:“你怎么这么倔强,额吉是为你好啊!”
安童看了,面色怆然,叹了口气,对着母亲跪拜下去,放缓语气安慰道:“额吉的一片苦心,儿子心里清楚,也感念在心。从小到大,儿子没让额吉操过心,这回,请额吉再信儿子一次。待儿子做出些样子,定会娶个贤妻同儿子一起侍奉母亲。请母亲给儿子一些时间。”说罢,又在地上重重叩首,一声、两声、三声。
听着那闷闷的声音,我只觉像是心口被砸了一拳一拳又一拳,窒闷得喘不过气来。再看帖木伦,她脸上泪痕未干,望着安童的脸,却是伤心失望。别速真抱住母亲,也面上淌泪,一双眼睛又肿了起来。
见此光景,我询问似的看了察必一眼,她点点头,我打定主意,走过去,先把安童扶起来,又坐到帖木伦旁边,轻声安慰着:“姨母这样,安童哥哥也心里难过。今天咱们本是说喜事的,您怎么流了泪?到时别速真嫁出去,心里也不踏实。安童哥哥刚接了重任,心里也没谱,您何不给他点儿时间?待把朝堂上的事情理顺,他也好有空想想自己的婚事。这样仓促问他的想法,他心里也拎不清罢。哥哥是个明白人,这么做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帖木伦冷冷一笑,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儿子。此时的安童,脸上少了份坚决,多了几分愧疚,不敢直视母亲,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般局促不安。见他这样,帖木伦也心软了,叹了一声道:“罢!罢!他这般主意正,也不把我这母亲的话放在心上。且由着他自己走罢!我这一介无知妇人,怎敢指使朝廷命官呢?”
“额吉!”安童听了这话,骤然抬头,面色惨然,惶遽不安,眼圈一红,声音也发颤:“额吉为何说得如此生分?额吉这么说,是置儿子于何地呀?”
见哥哥这般,别速真也看了心疼,抹去眼泪,耐心劝着母亲:“额吉,您这样说,哥哥也不好受。母子之间何至于此?”
我也急急劝道:“安童哥哥一向仁孝,大家有目共睹,姨母这么说,未免伤了母子情分,寒了他的心!”
“好了!”察必也忍不住开口,“我说老姐姐,多大个事儿啊!安童有心立志立功,你就顺着他的意。要说男孩儿嘛,没有不喜欢小姑娘的,到了时候他自然会着急。现在心思不在这里,你逼他有什么用?若不安心,我从身边挑几个漂亮清白的女孩,给他做房里人,怎样?”
闻言,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如遭雷殛,过了好久,才缓缓地抬头,望向察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