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打马走在前头,身后是别速真的婚车。我和脱脱真因等女伴则坐车跟在新娘身后,一路浩浩荡荡奔向男方家里。
到了伯颜新宅,婚礼依旧要走流程,虽然蒙古婚礼的礼俗我已知晓,还是觉得有趣,兴奋地观望着。到了新宅,伯颜先引着婚车绕着毡房转了三圈,而后把别速真扶下婚车,两人手牵着手,穿过两堆旺火,一起进入毡房。
伯颜在这边虽没有亲戚,但前来声援的男宾客也不少,大家簇拥着新郎新娘,热热闹闹地进帐了。没有男方家长,伯颜就请来八邻部的长辈权当自己父母,忽必烈也来坐镇。夫妻俩向大汗和家族长辈敬酒后,众人一片欢腾,而后开始准备新一轮宴席。
此间,新娘子要由梳头额吉重新梳头。我陪着别速真在新房里。一个老妈妈小心取下别速真的帽子头饰,把她的辫子解开,细心梳理。别速真的头发水滑柔顺,梳头额吉握着她的发梢,啧啧称赞,爱不释手。
小姑娘任梳头额吉打理头发,垂头坐着,双手绞着衣角,似乎有些紧张。经过一夜,她早不哭了,情绪也好了些,此时更多的是对新婚的好奇和期待。我拍拍她的肩膀,笑着安慰道:“别怕。先前听说你嫁给伯颜,我还多少不放心。昨个儿细细观察他看你的眼神,那真情实意,却像发自肺腑,应是个靠得住的。”
听我这里念叨着,梳头额吉也忍不住插嘴,以博新娘欢心:“公主说的对。新姑爷是个忠厚人,我这一把岁数,看人不会错的!”
别速真听了,羞得捂起脸,小声开口,细若蚊吶:“眼下是新婚时候,自然怎么瞧都顺眼,谁知日子长了会怎样?”
我轻拍了她一下,轻声斥道:“怕什么呢?他敢不对你好?别说安童不同意,就连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见我严肃认真的模样,别速真忍不住笑出声来:“公主还是先求大汗别把你远嫁罢,否则我这里受了委屈,你再着急也是鞭长莫及!”
她心情好多了,话匣子也打开,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情绪,继续说道:“我这里有了着落,脱脱真因和硕德的事也快了,只剩普颜忽都和公主了。普颜忽都,唉!我哥哥又不喜欢她,不过呢,她是个好姑娘,也不愁嫁!公主更别提了,我宁愿你多在这里留两年,姐妹们也好有个伴!……”
听她说这些,我心里虽有点不舒服,但类似话语听多了,也就不在意了,稳了稳情绪也道:“好在我父汗和额吉还没催我出嫁,我也能多疯两年,有机会定会多来看你!你要好好过,别让我失望!”
别速真笑着点点头,眼里还带着些惆怅,但目光慢慢坚定起来,我心里宽慰不少。梳妆完毕,又和她闲言了几句,仆妇婢女们就来催我们入席了。
……
席面上又是酒肉铺桌,牛、羊、猪三样全牲是蒙古宴头等席的重头戏,没办法,套马汉子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伯颜提着银壶,别速真捧着银碗,向忽必烈和其他长辈一一敬酒。忽必烈饮了几杯,就抽身而去,留下年轻人自在畅饮。在场的亲友和客人们一边欢歌,一边用解手刀割下羊肉,丢在嘴里大快朵颐。这场酒席气氛活跃,全然不似在女方家里那般满是愁绪。别速真大大方方地给客人们敬酒,举止从容,伯颜很有担当地为小妻子挡了不少酒。安童看着妹妹、妹夫配合默契,也满意地点点头,笑容在脸上流溢。
男方宴席上,来了很多朝廷官员,以蒙古人居多,也有一些地位高的汉人、色目人,如史天泽、廉希宪等。虽然各人品阶不同,但一喝开了,就不那么讲究等级秩序。好多蒙古大臣一时兴起,已跳到场中和美丽的姑娘们欢舞起来。也有的就坐在座位上,敲着碗盏,和着马头琴和胡必思,大声歌唱。
我用小刀小心切着羊腿,喝着酒慢慢品咂,眼睛往场中一望,却见一个胖子打着旋儿晃晃悠悠地转入场中,像个硕大的陀螺一般,身体倒还灵便,不一会儿就转到了伯颜身边,捏着酒杯,笑眯眯道:“伯颜丞相,新婚大喜!”又把眼光瞥向别速真,称赞道:“新娘子美得像花儿一样!”
安童也在一边看着,目光落到阿合马身上,似乎不大开心,脸上却未作色。伯颜还算热情,见阿合马来道喜,还夸赞自己的新媳妇,自然美滋滋的。婢女们见状,端上托盘,里面放着三个银碗。伯颜提着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笑道:“敬酒未及平章大人,还望大人莫怪。此番献上三碗美酒,大人定要成全伯颜这番心意。”
我看见汩汩如清泉的酒液流淌出来,猜得这并不是马奶酒,而是烈酒“答剌苏”,心中暗笑,三碗连饮,能把阿合马灌懵,这货自己找罪受,活该!
果然,阿合马有些傻眼了,正要张口拒绝,伯颜却已唱起了祝酒歌:
“金杯里斟满了,
醇香的奶酒,
赛勒尔外冬赛;
朋友们,
欢聚一堂尽情干一杯,
赛勒尔外冬赛……”(1)
歌声一停,就端起酒碗,递到阿合马面前,笑道:“平章大人,请喝吧!”
阿合马眨眨眼,只得接过酒碗,咕嘟咕嘟灌入肚中。答剌苏辛辣无比,他一饮而尽,张嘴哈着气,辣的几乎要跳脚,却被伯颜按住:“还没完呢。”
说罢,又往第二碗里倒酒,接着唱道:
“丰盛的宴席上,
烤全羊鲜美,
赛勒尔外冬赛;
亲人们,
欢聚一堂尽情干一杯,
赛勒尔外冬赛……“(2)
唱罢,伯颜非常热情地敬上第二碗酒:“大人,再来!”
阿合马苦着脸要讨饶,伯颜却不理会,依旧礼貌笑道:“尊贵的客人,照理要连敬三杯,今天宾朋满座,大人难道不给我个面子吗?”
伯颜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又捧了阿合马一把。阿合马虽不胜酒力,可被人这么一夸赞,就飘飘欲仙。他是媵奴出身,虽贵为宰相,但在蒙古贵族面前依旧不受待见,今天被伯颜一番礼遇,似乎都忘了自己的本分,一得意一逞能,也不顾酒烈,又举碗仰脖喝了。
在场的蒙古人也有叫好的,但多是幸灾乐祸,等着看阿合马喝醉的丑态。安童冷眼看着他,不置一词,自顾自饮下了一杯酒。我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道:“看不出,你这个妹夫还挺坏的!”
安童闻言,忍住笑意,偷偷瞪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咽下酒水。我见周围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合马身上,就对安童悄悄说了句:“一会儿出来说话。”
安童会意地点点头,我就放心在他旁边吃起肉来。
接连喝了两碗酒,阿合马的身体已开始不稳,一臂搭在伯颜肩上,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我说伯颜丞相……我阿合马不仅有理财的手段,还有讨乐子的本事,前些日子,有个西域番僧向我传授秘术。据说……据说……”
他一个酒嗝打了出来,差点把自己噎住,伯颜听他话语,觉出不对,想让他就此打住,好事的蒙古贵族却来了兴头,上前拦住伯颜,大声喊着:“让阿合马说完,且听是什么秘术?”
这贵族这么一喊,阿合马更是兴起,以为蒙古人给了他天大的面子,更是眉飞色舞的胡说起来:“据说这秘术需男女双修,得此道者,会延年益寿永葆青春,更会子息繁盛,绵延不绝……”
他言语猥琐,喝高的蒙古男人们却兴致大盛,嚷着要阿合马把秘术说出来,而在座的汉臣都面色不快,纷纷扭头避讳。
伯颜一时僵在场中,尴尬无比,安童指着酒壶,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旋即会意,快速倒满第三碗酒,递给阿合马:“平章大人先别忙着说话,还差一碗酒,可不能就此饶过!”
阿合马谄笑着,勾住伯颜肩膀,口齿不清地絮叨:“不能喝啦,再喝……那秘术我就记不清啦……你看,我这肚子已经鼓成这样,装不下酒啦!”他还嚷着那个秘术,别速真听了满脸羞红,面露愠色,还不能回避,碍于阿合马也是朝臣,不好说什么。
伯颜毫不客气地把酒杯推到阿合马面前:“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平章大人的肚子,还装不下区区三碗酒吗?”
他这么一激,阿合马果然受不住,得意之余,夺过酒碗,咕嘟咕嘟喝起来,总算把他的嘴堵住。怕他又出丑态,安童忙吩咐身边僮仆:“把阿合马扶下去,免得让他当众出丑,事后不免记恨。”
两三个仆役领命而去,轻身拐到阿合马身边,搀住他身体往下扶,阿合马喝多了,神志不清,反而更嚷着要酒喝,挣扎着不肯走。伯颜当然明白安童的意思,对着众人笑道:“平章大人好酒量,且让他歇一歇,一会儿伯颜再和他讨教!”
然而,“讨教”二字一出口,有心人却听出了两层意思,暧昧地大笑起来,酒场气氛更活跃,又有人上前给伯颜敬酒,众人遂把阿合马抛在脑后。
我见时候差不多了,向安童使了个眼色,先行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