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多美好的风致啊,我伫立在丽春和旬的微风中,轻柔的呼吸伴着淡淡的清香侵染心扉,抬头浅望,一片绚烂的景致唤起儿时沉淀的记忆,清风、古刹、寺钟幽鸣、清谷桃花,一身素衣的少女站在桃树下,望着那一树繁华,嘴角上扬,笑颜如花,雨后花瓣上的露水在清风的摇曳下缓缓淌下,滴在她粉红的脸颊上,冰凉的露水让她微微一颤,桃花带雨抚青颊,那是我曾经恬淡怡人的风华。
“江南,双林寺……”,我唇间喃喃。
如今的我时常做一个梦,清灯古佛前,我看不清佛主的脸,“怡心——”然后听见师傅轻声呼唤,我缓缓的回过头,看见师傅慈蔼的脸庞,他手持念珠对我微笑,我听见他叫我“怡心——”,……
于是江南故园于我最深刻的记忆,便是古寺幽香、梦中韶华。我自山寺中长大,十八岁以前未曾见过江南秦淮河畔弱柳扶风,未曾听过舟楫画舫艳歌晚唱,但是山中岁月却是我最闲适安心的时光,没有世间恩怨、爱恨情仇,清澈的苦修,时光简单的流淌,对万物无欲无求,内心澄明。
“师傅……”,我低语。
“女施主,”一声呼唤将我拉出回忆,我回过头,看见方丈于我身后持立,我点头还礼,复又转身,仍旧望着那一树繁花。
“江南的四月,也是山中桃花盛开的季节,”我轻声说。
“山寺桃花,自古为文人所咏,”方丈淡然。
我浅笑,“想不得如此浮华之物竟能在这幽幽古寺之中惊现繁华。”
方丈默然。
良久,我又道,“方丈大师,灵魂的无限期迷失比清澈的苦行更可怕吧?”
方丈双手合十,“苦行并不可怕,佛语有云致仁无别,修行能荡涤世人欲念,无欲则无妄,灵魂便不会迷失了。”
“对呀,修行并不可怕,内心的浮沉不定才是可怕的。但是,命运不能交换,谁也不能背弃自己的前半生,不是吗?”我苦笑,繁花似锦,最终还是会归于尘土,其实无论怎样的人生,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女施主心里已经了然,迷失之后找到本我,心中再无愧念,便已是得道。”方丈语慈心重,万物沉静。
我转过身,若有所思的微笑,“方丈大师,叨扰了。”我双手合十,躬身施礼。
走出寺门,抬眼远望,山门外郁郁葱葱,满眼青山绿水,霎那间,两行清泪满溢而出,我漂泊隐恨的人生似乎已经走向了归途,从繁华的浮世到山寺古佛,我修过了一段长长的缘分,如今,我真正做到了问心无愧。
前因 江南
一、双林寺
顺治十四年丁酉,阳春三月,我生于江南水乡小镇。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她望见碧纱窗外桃花繁盛,春雨绵绵的小镇难得的斜阳微照,襁褓里的我安静入梦,眉间的朱砂痣仿若桃色轻染。母亲说,我生得那样的容貌,惊鸿一睹间,宿命流转。
幼年的我对于故园的记忆,便是母亲在微凉的意蕴中眉目含笑,读诗作画,回眸望见花丛中玩耍的我,俏笑倩兮,轮廓氤氲,仿若仙女下凡。此后的十六年岁月,我还时常梦见母亲那样的微笑,仿佛它可伴我一生。然而好梦并不久长,顺治十五年,父亲被捕入刑部,在我两岁的那个夏天,谪戍宁古塔。家产籍没入官,无处安身的母亲把我送到了双林寺,皈依佛门。
此后的悠悠岁月,青灯古佛伴我成长,与世无争,澄静清明。
记忆中的双林寺,于四月春尽的时候桃花盛开,我在桃树下徘徊观望,师傅会在身后和蔼的唤我,然后与我坐在花下的石凳上,给我讲经说法。师傅平和慈蔼,总是智思深远,他有时喃喃,像是对我说话,又像自言自语,他说,怡心,你面带桃花,女子此等相貌于人于家不利,但如若内心澄明,无怨无恨,长伴古佛,于尘世无缘,待到及笄之年,配以人家清度余生倒也于人于己无祸,唉,只怕是命运不能交换,凡人终究不能背叛俗世宿命。师傅说这番话的时候,眉目中总含有淡淡的隐忧,悄声叹息。
双林寺的清晨,会传来幽远的钟声,声声切切,在空谷中回荡,伴随着袅袅氤氲的晨雾,飘然至久远。我闻着徐徐而至的檀香从睡梦中醒来,穿上素衣,轻轻的推开禅房的门,深吸一口清晨草木芳菲淡雅的空气,有一种浸透心扉的满足。晨曦的余光还未穿透山林,四周飘散着黯淡的气息,宁静而致远。我步出房门,手持念珠经书前往大殿,和沙弥们一起开始一天的早课。功课做完后,我会独自在寺院**的石凳上读诗作画弹琴,就像记忆中的母亲一样,有很多时候,我已记不起母亲清丽的容颜,只记得那样的一幅画面和母亲眉目清明的微笑。师傅说,那是因为在你心中存在的人,许多年后即使面容模糊,但仍然挂念。师傅是一位得道高僧,对世间俗事、人性贪念看得透彻,万事万物尽皆了然于心,不能动容。但很多时候,师傅说自己只是一个远离尘世的归心人。
黄昏的时候,我会望着山头夕阳斜照,想象父亲的容貌,自出生后我便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在我幼年的想象中,父亲仪表堂堂,风流儒雅,素衣潇洒。挥毫成文惊方域,俊才文章绝古今。随着年龄的增长,于怅然的想象之外,我开始担心儒弱的父亲要如何承受塞外风霜凄苦,绝地狂沙。望着山头余晖,听着暮鼓晚钟,父亲的悲苦仿佛侵入我心,于是在不觉间,两行清泪会无声流过脸颊,这时,我会转过身望着早已在我身后伫立良久的师傅,他洞察一切的眼眸透着落日余晖。
“师傅,父亲为何会被谪戍宁古塔?”
“凡尘宿怨而已。”
“父亲与谁结怨?为何不留余地?”我隐隐中有一股愤然不平。
师傅说,“凡人受得苦痛,必定修得正果,俗世恩怨何必过问,怨怨相报何时了。”
我望着师傅洞明世事的双眼,沉默不语。
此后经年,朝阳晨曦,日暮黄昏,周而复始,毕竟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双林寺度过了十四个春秋。
十六岁那年,山中清修依然,四月桃花如故开,我于树下抚琴,一曲即罢,背后掌声数起,我起身回望,见一少年含笑而立,面容俊俏,一身华服,他有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水波一样流动的眼眸,天籁一样悦耳的嗓音,风度卓然,与我想象中父亲那样的男子绝然不同,我知道父亲的眼目中有淡淡的忧伤,愁绪如丝,而眼前的少年意气风发,盛气凌然。
我听见他浅笑低语,“江南果然人杰地灵,想不到这深山古寺之中,也有如此宜人的风景。”
“公子想必唐突了,此地是寺中后院,香客是不能入内的。”我淡淡地说。
他莞尔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不能进的地方。”谈笑间果然盛气凌人。
我低头不语,收拾古琴,意欲转身离开。
他又说,“姑娘且慢。敢问姑娘芳名,哪里人士?”
“小女子只是寺中俗家修行的女弟子而已。”我怀抱古琴,自他身边走过。
“不说也罢,有缘自会再见。”他回首冲我一笑,竟不顾被他邪气的笑颜惊楞的我,径直从我的身边先离开。
我抱琴回到禅房,久久愣神,那样的笑容,是我在浮生往昔的所有记忆与想象中所从未见到过的,年年岁岁,没有什么时光可以经久永年,可是我却觉得那样高傲的笑容,仿若十丈红尘,回首一睹间逆转一生。然而,那又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背负得起的。
于是在我所有有关江南的迷梦中,便时常出现那样的笑容。繁花似锦的桃树下,我含笑观望,“怡心——”,背后轻声呼唤,我转过身,看见那样明媚笑容的少年,面容模糊,他叫我,“怡心——”,空旷而辽远。
如此岁月,似水流年,魂梦系千山。
十八岁那年的双林寺,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袅袅的山间环绕着朦胧的水雾,举目远眺,所有的山色都看不真切,缥缈着隐喻一般沉寂的气息,空气中有浸人心悸的凉意,郁结于心,久久不能散去。晚膳过后,我独自坐在禅房中,手持念珠,望着窗外黯墨的天色出神。忽然房门轻启响动,转过头去,师傅持立门外。
“怡心,晚间时分,寺里来了客人,是你故园亲人,现要见你。”
“嗯。”
我的心里有微微的悸动,十六年来,我于古寺中清修,未曾有过一位亲人探望。我还记得母亲把我送到寺中来时,泪流满面,面容模糊,然后转身远离,悲切而决绝,仿佛这一去便是永别,那样孱弱纤细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渐至模糊,慢慢消失在黄昏氤氲的夜色中,真的是永别。幼年的我常常希望在读书写字时,我容貌姣好的母亲能在我的身边望我微笑,抑或在我打坐读经时,突然于我身后出现,然后告诉我,她来带我回家。然而这些单纯思亲的盼望都在深山古寺的暮鼓晨钟中渐渐淡忘,已然习惯清灯古佛的我内心逐步选择去安于平静,万物不动于心,才不至于感伤失望。
我放下念珠起身,准备随师傅前去。
师傅眼神中有淡漠的感伤,他说,“怡心,此一去我师徒缘分许就了结。宿命轮回,无人能免。万事做到归心,超然恩怨,便不会迷失自我。此后你自己好自为之。”
这是我在双林寺平淡的往昔之中,师傅对于我隐喻的人生的最后一次忠告,我望着师傅那样的眼神,脚步久久不能移动,仿佛踏出一步,便会宿命逆转,不可挽回。但是浮生命轮,谁也不能逃避。我良久伫立,沉默不语,而后轻挪脚步,走出房门。
当我见到那位在大殿虔诚跪拜的妇人时,心中的惊讶久久不能言语,那是一张被岁月的风霜侵蚀得沧桑满布的脸,干燥而皲裂,仿佛经受过多年的塞外风沙的侵袭,透过那样的一张脸,能睹见她内心的疲惫悲苦,凄凉不已。只有那双看尽世间苍凉而灼灼生辉的双眼,饱含着晶莹漫溢的泪水,望着我,仿佛要将那眼中隐含的悲愤传递。
“小姐——”,她声音颤抖,激动得眼泪夺眶而出。
刹那间,我明白她不是我记忆中轻柔带笑的母亲,内心有一丝喜悦,也有一丝隐痛。喜悦的是我美丽的母亲不会从我的记忆中一夕碧丝染霜华,满脸愁苦凄清,痛的是,我的母亲,不在这里,在哪儿?
“小姐——”,妇人蹒跚向前,颤抖地抓住我的双手,她那么慈爱的望着我,仿佛此时此刻,我是她辛苦奔波寻找的唯一希望,紧紧地抓着,不忍放手。
我心里骤然聚起一股伤痛,绞心彻骨,镇定片刻,我问,“母亲呢?她在哪里?”
“夫人她——”,妇人侧身拭泪,良久迭泣,“夫人她一年前病逝宁古塔,老爷让我带夫人的骨灰回江南。老爷说,夫人的魂梦都系在江南啊——。”
我瞬间跌坐在佛垫上,母亲在我两岁那年决然永别的身影又在我脑海中回荡,我此刻怎么也想不起母亲眉目凝清芳的容颜,那么遥远而不可触及,一别竟成永诀,永诀吗?
玉嫂说在父亲谪戍宁古塔的两年后,母亲与姑母带着家中微薄细软和两个婢仆也去了那塞外孤荒之地,大漠狂沙,与世相隔。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的玉嫂说,母亲的到来使苦寒贫弱的父亲在塞上荒漠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贫寒的日子也明显有了改善。父亲从那时候起开始教徒生涯,教那些流人子弟读书,后来少数民族子弟也有来学者。父亲仿佛一时间又回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时光。有一次朝鲜节度使李云龙,以兵事路过宁古塔,父亲为他代写《高丽王京赋》。父亲不假思索,欣然命笔,“遂草数千言以应”。李云龙被父亲的绝代才华与敏捷的诗思所震惊,回国后,四处传扬,因此“其国颇以汉槎为重”。然而好景不长,母亲毕竟是生于江南水乡的弱小女子,受不得那孤绝之地的风沙疾寒,不久之后便身染疾病,父亲生活贫苦,收入微薄,为母亲治病心力交瘁,然而却仍然无力回天,母亲于年前病逝,。父亲终日郁郁寡欢,已全然不复十几年前的意气儒雅,抱负满怀。
我听着玉嫂哀伤悲戚,却始终不敢想象父亲那么一个曾经风流倜傥,文采飞扬的少年书生,如今如何苍老不堪,母亲那么一个甘苦与共,生死相随的红颜知己,竟自离自己而去了,故园不堪回首,父亲的余生要怎么度过?
送玉嫂去禅房暂作歇息,看她安静的入睡后,我轻声步出禅房,抬头远望,不觉已然临近清晨,林木森然,郁郁葱葱地准备迎接朝日初晖,师傅于门外等我,我转身关上房门,轻声说:“师傅,我要走了,想回去看看母亲,亲手将她安葬故园。”
师傅轻轻点头,转身离去。
次日清晨,我收拾妥当,去佛堂向师傅辞行。入秋的季节,山林中孕育着一股凉意,侵入心骨,我伸手拉了拉肩上披巾,低首前行,一不留意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的胸膛,我惊呼一声,后退几步,抬首望去。
“姑娘没事吧?”男子一脸歉意与关切,急忙问我。
我望着他,那么似曾相识。他眉目清秀,儒雅端庄,眼神中愁绪如丝,明显悲伤过度,眼角微湿,疲惫不堪。一瞬间,望着他出神的我竟不能言语,多么像脑海中未曾见过的父亲,翩翩风度佳公子,那微红的双眼,不就是父亲会为母亲的去世伤心难过的那种眼神吗?望着那样感伤溢怀的眼神,我竟然情不自禁的泪满眼眶,无限悲凄。
“姑娘没事吧?”他低首望我,还是那句。
半天,我摇摇头,为了不让眼中的泪水流下脸颊。
他躬身道歉,嘴角牵动勉笑,自我身边悄然离去。
我回过神来,摸摸微凉的额头,继续前往佛堂。迎面却追来了寺中的小沙弥,“公子,公子——”,他高声叫喊,慌慌张张。
“有何事?”我叫住自身边跑过的他。
“怡心姑娘,刚才那位公子把字幅落在禅房了,我打扫时看见的”,小沙弥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幅字递给我看。
我展开字幅,却是一首词,“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伥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我轻声吟诵,读完之后,许久愣神,字里行间浸透着悲切的悼念之情,那是怎样的深情,才能低唱出这样悲入骨髓的怀念,才能至今不能相信这生死诀别。怀想逝去的伊人,真真切切,仿佛要把心都呕出来一样,远在边塞的父亲,是否也是这样怀念母亲的呢?
“怡心姑娘——”,小沙弥唤醒愣住的我。
“那位公子是——”
“哦,那是纳兰公子,妻子于年前难产去世了。因为其妻是江南人士,故在双林寺给亡妻守灵。纳兰公子真是夫妻情深,夜夜于灵前抽泣,赋词悼念,让人感怀不已。”小沙弥接过字幅,径自追去。
“纳兰公子……”,我唇间低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