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律师说根据嫌疑人的口供,现在检方指控傅强涉嫌盗窃罪和故意伤害罪。因为后果较为严重,又处于“严打”期间,在这种形势下,辩护难度相当大。

叶家人听了后感到事情不妙,这就像是医生对病人的家属说要有心理准备一样,知道这样的说辞意味着什么。叶家上下顿时笼罩在一片悲凉的情绪当中。

律师还说,根据刑事案件辩护惯例,要先确定辩护方案,一是无罪辩护,二是有罪辩护。见叶家人好像没听明白,律师就解释说无罪辩护就是全盘推翻检方指控的犯罪,不论是盗窃罪还是故意伤害罪都不予承认。有罪辩护就是承认指控的罪行,只是强调犯罪过程中对嫌疑人有利的情节,争取从轻减轻甚至免除处罚。律师停顿一下,接着说,通常而言,无罚辩护比有罚辩护难度要大得多,但如果能成功就可免除牢狱之灾。

律师刚说到这,傅母马上打断说那就做无罪辩护。律师看了看傅母又瞧了瞧叶有脉夫妇,见夫妇俩没表态又接着说,不管怎样,当事人和家属要形成共识,确定是作无罪辩护还是有罪辩护。

傅莲香问,那我弟弟的意思呢?律师说,之前我会见了傅强,调看了相关材料。我看了傅强的口供,他没认罪,检察院目前是根据其他案犯的口供来起诉傅强的。傅强有入狱的经历,这对他影响相当大,特别是出狱后的遭遇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所以他不想再进监狱。看那意思,是铁了心要作无罪辩护。当然这最后是由法院来定罪量刑的,这一步才最关键。我看你们商量一下,尽快拿出个统一的意见。如果当事人的意见与你们家属的不一致,我们会是当事人的意见为准。

不管怎样,不能让强子再进监狱,再进去这辈子真的就完了。待律师离开后,傅母激动地说。说着说着就哭出声来,说傅家到底造了什么孽?难道是风水不好?要赶紧请个风水先生到村子后面山上的祖坟去看看,再请先生做个法事,说不定傅强就会没事了。

叶有脉不吱声,站起来径自走进卧室。傅莲香跟了进来,说你倒拿个主意啊。叶有脉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凡事不可强求。俞静一听就不乐意,说毕竟不是你的亲弟,要是的话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叶月脉恼了,说,那要我怎么说,说你弟弟什么问题都没有,路子榛躺在医院里跟你弟弟一点关系都没有。想得倒美,无罪?我要是路子榛,我……我……叶有脉咬着牙关压抑着胸腔的怒火才使自己没有爆发。夫妇俩的讨论也宣告中断。

第二天,傅母果真回家去请风水先生了。傅莲香知道丈夫不喜欢她母亲,她也想图个清静,就没拦着。叶有脉对此自然嗤之以鼻。

也不知叶家为此吵过多少次,辩护方案最终还是确定为无罪辩护。傅母说把祖坟前面的一棵白杨树砍掉了,坟头上不会再有这白杨树的阴影了,强子都是被这个阴影压着才出事,要是早砍掉强子以前的事也不会犯了。说完了,傅母是又庆幸又遗憾地唠叨个没完。

律师又与傅家母女商量了多次,叶有脉不想介入,每次都推托了,也不问商量结果如何。

这晚,傅莲香犹豫了许久,然后郑重其事地坐在他对面。看妻子的架势,他感到事情有了某种变化。

傅莲香说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叶有脉听了胸口不由地怦怦直响。妻子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从认识妻子的那天起就没有过。妻子的语气很温柔很平和,也很谨慎,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叶有脉的心跳加速并不是激动,而是紧张,其中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恐惧。因为叶有脉还听出来了,妻子平和的语气中还透着一股坚定的味道,这哪是商量啊,这是她已做了某种决定,现在把这个决定通知他,要他执行了。

什么事?叶有脉问。

傅莲香回头看了看门口,走过去把门关上,然后紧靠着丈夫坐下,压着嗓子低声地说着什么……

傅莲香还没说完,叶有脉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胀得黑红,说,不行,绝对不行。你这是陷害,陷害,你懂吗!我叶有脉做不出来。傅莲香也站起身来,说我和律师商量过了,他说这是让傅强脱罪的唯一办法。我也知道这很下作,但凡能有其他的办法我也不会出这个主意。你也知道我娘就我和弟弟两个人,强子是娘的命根子。强子小时候不听话,爹当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临死时拉着娘的手说一定要照顾好强子,也是这个原因,娘有什么好吃好穿的都先尽着弟弟。小时候家里穷,没有新衣裳穿,我和娘的衣裳都是缝缝补补都了几年,弟弟却没穿过缝补的。我参加工作后,娘所有的心思都在弟弟身上。就上次强子坐牢,娘死的心都有了。如果这次强子再折进去,真不知道娘会怎么样。傅莲香说着就呜呜地哭了。

那也不行,你这么做让路家兄弟怎么看我?我叶有脉是粗人一个,没读过几年书,但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是大字不识几个,但有一个字我永远都知道怎么写,那就是“人”字!叶有脉怒瞪双眼,压着嗓子低吼着。

傅莲香见丈夫没答应,带着哭腔断续说,我知道是不对,我也是考虑了很久,犹豫再三才提出来。我不是为我自己,我嫁给你就是叶家的人了,我是为了我娘!我娘经不起这么折腾啊!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如果可以,我们可以给他们钱作为补偿,你说多少钱都可以,我都答应。还不行吗?

叶有脉愣住了,他像不认识妻子似的将妻子打量一番,不解地问道,这也是可以用钱交换的?嗯?又摇了摇头说,傅莲香啊傅莲香,傅家出了个傅强我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会出你这么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是我老婆。如果我是路子榛,我现在就像他那样躺在医院里怎么叫也叫不醒,你是否还会这么想?啊?叶有脉满腔怒火地喊起来。

傅莲香没吱声了,房间内一下安静下来,除了两个人粗重的呼吸。许久,傅莲香面如死灰,似憋着最后一口气说,你要答应,从此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这辈子当不够下辈子再给你当,只要你答应。你说什么就什么,你要我做什么就什么,我心甘情愿。我求你了!你就当救救我娘,我娘苦了一辈子,就这一点要求,求你了!

叶有脉呆呆着看着妻子,只说了一句:我谁也不救,我只救我的良心。说完,疲惫地拖着双腿,转身离去。

站住,傅莲香凄厉地叫了一声。路子榛回过头来,见傅莲香站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把尖刀。她把尖刀缓缓地架在脖颈上,将尖口对着喉咙,说,如果强子坐牢,我娘肯定不活了,我娘不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现在不求你什么了,只想让你好好照顾叶子,我这点要求你能做到吗?

傅莲香面无表情,头发蓬松,脸上还留下几道泪痕,但目光决绝,语气平缓而冷静,全无刚才的歇斯底里。叶有脉全身一颤,一股冷气自脚底升起传遍全身,他不由得打个冷战。叶有脉正要上前阻止,却听傅莲香厉声道,别过来。接着她把刀尖往前一送,一丝血红立时从尖口处漫出来,顺着脖子向下流淌,似几条红蚯蚓在挣扎扭动,狰狞而恐怖。

突然一声尖叫打破了对峙。

门不知何时开着,门口站着知秋……

开庭那天,傅母和傅莲香都去旁听,却不见叶有脉。俞静也去了,傅莲香朝她慰问似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法庭传唤案犯到庭,傅强一行人被法警押了进来。几个月不见,傅强更见消瘦,还过精神还好。他朝旁听席上望了望,见到傅母几个人,下意识地想举手示意一下,被法警制止了。看见俞静时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庭审按部就班进行着,公诉人宣读了起诉书。法庭内异常安静,几个被告人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律师在不停地做着记录。

轮到傅强的辩护律师发言,律师清了清嗓子,停顿了一会儿,平缓地说,我受被告人傅强的委托,担任傅强的辩护人。根据本案的具体案情和被告人的意愿,我们为傅强作无罪辩护。话音未落,法庭一阵骚动,公诉人席位上的几人也在交头接耳,坐在旁听席上的俞静也是眉头一皱。审判长举起法槌敲了几下,喊道,肃静肃静。

待法庭安静下来,律师接着说,公诉人指控我的委托人犯有盗窃罪和故意伤害罪,我们不能认可,以下我们就这两个罪名一一提出辩护意见。众所周知,所谓盗窃就是以非法占有为的,秘密窃取公私财物据为己有的行为。我想提醒法庭注意,我的委托人对兰花的处置是属于合法占有而非非法占有。为了证明我的意见是正确的,我申请法庭传唤两名证人出庭。

两名证人是长青园的员工。律师问证人,长青园是属于谁的?证人说是叶有脉和路子榛合办的,这谁都知道。问平时是谁在负责管理长青园的?证人说以前是路子榛负责管理,傅强来后不久,就由傅强管理。问长青园交于傅强管理是谁决定的?答是路子榛说的,那天他召集我们员工开会,说傅强跟了他一段时间,上手很快,他还要忙着上班,没有精力去管长青园了,叫我们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傅强。问那花卉的出园销售是由谁决定的?答是由路子榛签字确认的,如果有傅强签字也可以。问经傅强签字销售的花卉路子榛知道吗?答知道。

律师对法庭说,经过对证人的询问,可以明确一点,那就是傅强对长青园享有管理权,这管理权是由长青园的开办者之一路子榛授于的。尽管路子榛只是口头授于,但同样具有法律效力。并且前有口头声明,后有行为确认,所以我们认为傅强享有长青园的管理权是毫无疑义,是合法的。

律师说,作为长青园的管理者自然有权处理园内花卉,包括出售,并且出售行为无需征得路子榛的同意。我们认为,傅强将兰花带出长青园销售是其行使管理权的行为,他有权决定兰花的销售地点和销售价格,他可以决定无需经过花店而以流动摊贩的形式出售,也可以决定按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售,这是一种开辟销售新渠道的促销行为。

公诉人反驳,如果被告人是在行使管理权,那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要躲着路子榛?律师说,傅强不是在躲路子榛,他只是不愿意让他知道。他觉得在省城以分店模式开辟新的销售渠道成本过高,他想以另一种低成本的方式尝试一下。傅强知道这种方式不会被路子榛所接受,路子榛若知道后必会阻止,他想等运作成功后再告诉路子榛,所以才会发生这种意想不到的后果。对此我的委托人也很难过,但这不能成为公诉人质疑我当事人管理权的理由。

公诉人说,就算傅强享有管理权,他经营管理行为不需要征得路子榛的同意,但他出售兰花后并没有将销售所得交与会计入账,而是几个人私分,据为己有,这是一起典型的内外勾结的盗窃行为。傅强长青园管理人员的身份并不能推翻其窃取兰花的行为,这在以往的案例中并不少见。许多盗窃犯的身份本身就是企业的管理人员。

律师说,我同意公诉人的观点,如果仅证明傅强具有管理权当然不能排除其盗窃的可能。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只是说明傅强具有管理权,且管理权来源合法。刚才公诉人指控傅强私分销售收入,没有交给会计入账。没交给会计入账这一点我们承认,但说私分收益占为己有,却是无中生有。现在我请求法庭传我的第三位证人出庭作证,证明傅强并没有私分销售收入,请法庭传唤证人叶有脉。

叶有脉从法庭的一个边门走进来。俞静看着他觉得有点陌生,她没想到就这几天叶有脉的变化会这样大。他躬着身躯,步态龙钟,头发白了一大片,原来魁梧的身体似乎矮了一截。俞静简直有点认不出他了。叶有脉站在证人席上,有点颤抖,他只得用双手紧紧地抓着前面的扶拦,似乎不这样就无法支撑那沉重的身躯。他转过头来,在旁听席上努力地搜寻着。傅母与傅莲香略微举了举手,叶有脉似乎并没有在意她们,目光还在游移,显得茫然无措。直到法庭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律师说请向法庭说明你的职业和身份。叶有脉说我没有固定职业,只是做小本生意,后来和路家兄弟合办了一个种植园做些花卉生意,也是小本经营。律师问傅强管理长青园件事你知道吗?叶有脉说最初长青园是由路子榛管理,傅强协助,后来子榛说可以放手让傅强试试,问我的意见,我也同意了。问那傅强在经营管理中出售兰花你是否知情?叶有脉下意识地往旁听席看了看,沉默了一会儿。律师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叶有脉才说,我知道,傅强跟我说起过。律师又问那傅强没把销售收入入账,你也知道吗?叶有脉身子晃了晃,他抬起手擦了擦额上渗出的细汗,吃力地说道,是……是的,我清楚,他说家里翻修房子需要一笔钱,这些钱先别入账,他想借用,我就同意了。问那路子榛知道这件事吗?叶有脉说路子榛还不知道,我想跟他说来着,没想到出了这些事。我真……后悔,要早说就不会……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叶有脉又擦了擦汗,手捂着胸口,他将整个身体靠在护栏上,脸上轻微地抽搐着。

公诉人立时反驳道,我们提醒法庭注意叶有脉的身份,叶有脉不仅是长青园的创办人,同时也是被告人傅强的姐夫,其完全有可能为小舅子脱罪而故意作伪证。况且这个证言对傅强的定罪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仅凭叶有脉的一面之词根本不能推翻傅强窃取长青园财产的推定。鉴于叶有脉身份敏感,且与本案有直接利害关系,请法庭不要采纳叶有脉的证词。

律师说,当然,仅凭叶有脉的几句话并不能完全排除傅强盗窃行为。我们也明白法律是讲究证据的,我们现在向法庭提交一份新的证据。律师从文件夹内拿出一张纸,举在手里扬了扬,说,这是一份借据,是傅强借用这笔钱时给叶有脉写的一份借据,上面有傅强的签名。我们提醒法庭和公诉人注意,这份借据的日期是在傅强被捕之前,确切地说是在傅强出售兰花获得收益之时。在傅强被捕之后他根本就没有机会与别人接触,我们律师会见时看守所也有专人在旁监督。可以证明,这份借据并不是事后伪造的,因此可以确定其真实性。律师又拿出两份文件说,这是平江市长青花卉园的营业执照,上面明确记载长青园的负责人为叶有脉,还有一份平江市工商局出具的一份文件,证明这营业执照的登记事项属实。我想说明的是,既然叶有脉才是长青园的负责人,那他完全有权力将长青园的钱借给傅强,不必征得路子榛的同意。就算路子榛不同意将款项借给傅强,那也只能是长青园内部的民事经济纠纷,不属于刑事范畴。

审判长接过借据,说,对这份借据还要做进一步的笔迹鉴定。又问公诉人要什么要补充的?公诉人问叶有脉,且不论那借据是真是假,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傅强向你借钱时,你不把自己的钱借他,却把与路子榛共有的钱借他,你能解释一下吗?

叶有脉苦笑着,面部肌肉因痉挛而变得扭曲,说,大家以为我们做生意的都很有钱,却不知大也有大的难处。我们是有点钱,但钱都投到生意里了,傅强借的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当时也拿不出那么多,只好先将长青园的钱借了他。我……我知道对……对不起路家兄弟,我……我……话没说完,只听见重重的一声响,叶有脉摔倒在地上,牙关紧闭,面无血色……

叶有脉被送进医院,审判长宣布本案押后再审。俞静心潮澎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一桩盗窃案怎么辩着辩着就成了民事借贷纠纷呢,还有那份不知哪儿从跑出来的借据,俞静想不通。但法庭上那有板有眼的证人和证言,一环扣一环的推理却使她心怀疑虑,难道真是这样吗?难道子榛他弄错了?不,不,绝不可能。不管叶有脉他们怎么说,提出怎样充分的证据,推理如何滴水不漏,她只相信一条,那就是他的丈夫不会弄错。她与丈夫结婚十几年了,太了解他了,甚至比她自己还更了解。她知道路子榛的习惯爱好脾气秉性,她知道丈夫是个谨慎的人,谨慎却勇于担当。丈夫认定傅强参与盗窃这一点她坚信不疑,那怎么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俞静没有心情去考虑这些问题,现在对她来说丈夫才是她的一切,只要丈夫能醒过来,其他的她都不在乎。她想好了,等丈夫出院后,她要跟他说不要再经营长青园了,也不要再做其他生意了,还是回农科所上班,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丈夫一向都在意她的想法,她相信能说服丈夫,她有这个信心。

第二次庭审俞静并没有参加,她只是守在医院照顾丈夫。她是听人家说那几个傅强的狱友在法庭上翻供了,之前说傅强有参与殴打,这回却说傅强没参与殴打,还阻止他们对路子榛的伤害。律师又出示一系列证据来证明傅强故意伤害的罪名也不成立。

到了宣判的日子,判决书说,傅强处分兰花的行为属职务行为,销售收入虽没入账,但已获得长青园的创办人叶有脉的同意,性质为傅强与长青园之间的借贷关系,不符合盗窃罪的定罪要件。至于公诉人指控傅强犯故意伤害罪,因各同伙之间口供前后不一,自相矛盾,证据不足,也不予认定。最后判决傅强无罪。其他的同伙故意伤害罪罪名成立,被判有期徒刑八至十年不等。另外根据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的判决,几名同伙须向路子榛支付一笔赔偿金。

俞静没有出席宣判,是代理律师告诉她结果的。连俞静自己也感到奇怪,听到这样的结果心里竟然还是那么平静,全然没有当时发案时的愤怒。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吗?不,俞静的心并没有死,她的心与丈夫连在一起,也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躺在包满纱布的躯体内。她能感受到丈夫微弱的心跳,尽管微弱,似乎稍一用力就能将那颗脆弱的心脏撑破,但这却是俞静生命的源泉,是支撑俞静走到现在最强大的动力。她不能想像这颗心要是停止了跳动她会怎么办,还能坚强的活下去吗?俞静不敢想,她自认为没有这样的意志,从结婚开始她好像就没在意过自己,好像自己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只围绕着丈夫,她想起来了,丈夫高兴时她也高兴,丈夫郁闷时她也郁闷,丈夫难过时她陪着掉泪,她就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为了自己而高兴而落泪。后来有了孩子,她的心思又转移到他们,只不过由丈夫一个人变成了丈夫和孩子三个人,心里同样没有自己的位置。俞静奇怪,就这样过了十来年,没有了自我却不感到失落,反倒享受这个过程。俞静心想,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幸福吗?幸福不幸福的她也说不清,反正她就是愿意再将这日子过下去,再过二十年,五十年,甚至更长……

俞静并不知道宣判那天叶有脉也没出席。叶有脉自从上庭作证后一下病倒了,原先看似强壮的身体这回又是高血压又是心律失常,还夜夜失眠。看了病吃了药也没什么效果。

傅莲香没想到弟弟没事了,丈夫却病倒了,只叹倒了霉运。傅母在女儿女婿面前表现出心情沉重的样子,在别人面前却喜不自禁,老是说砍了祖坟前的那棵树傅强才逢凶化吉。从此她更注重风水了,乡下家里的摆设被她重新倒腾了个遍。她本想要将女儿女婿的家也整一整,只是被傅莲香阻止了才没得逞。这事像是在她心里落下一个病根,有事没事就挂在嘴上唠叨着。

傅莲香见丈夫的病没有好转,就商量着想外出度假散心,叶有脉没有反对。于是一家人收拾停当,正要出行,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也使所有人的心情都跌落到谷底——路子榛不治身亡。

消息是方嫂来传达的。傅莲香见方嫂神色不对,请方嫂屋里坐,方嫂摇摇头,问叶大哥在吗?我有话和他说。傅莲香说叶有脉身体不好,在卧床休息,你跟我说吧。方嫂还是摇摇头。直到叶有脉拖着病躯出来方嫂才说,路家兄弟走了,是昨晚走的。

叶有脉身体晃了几下,没说什么。他低着头躬着腰往屋里走,走得很吃力。谁也没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方嫂在走出叶家院子时听到一声低沉的干嚎。

那天俞静像往常一样给丈夫做全身按摩。久病卧床的人因长时间压迫身体,背部和臀部血液循环不畅,容易形成褥疮。减少褥疮发病率的有效方法就是按摩。这工作本是由护士负责,但护士毕竟是别家人,难以细致入微,这按摩通常由病人家属自行动手。

俞静在按摩时有个习惯,那就是一边按摩一边轻声细语地跟丈夫说话。俞静知道医学上对于深度昏迷的病人有一种叫“召唤疗法”的治疗手段,就是通过声音对病人做持续不断的刺激以唤醒病人。对于病人越熟悉的声音效果越好,故召唤的人通常都是病人的近亲属。俞静倒不是为了所谓的召唤治疗,她这只是一种生活习惯。就像在家里陪着丈夫聊天一样,吃饭时,洗衣时,睡觉前都要聊上一阵,这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说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小鸰和小鸥如何如何,方嫂和玉儿怎样怎样,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谁家的婆媳又吵架了等等。

俞静在按摩时就不知不觉说起近来发生的事,说俩孩子由方嫂带着叫他放心,说单位的人来过几次,没有把咱俩给忘了,说长青园运作正常不要担心。当说到傅强被无罪释放时俞静明显感到握在手中的丈夫的手抽搐了一下,这下抽动也把俞静的心给抽乱了。她立即意识到奇迹可能将要发生,就一边大声地叫喊医生一边不停地呼唤丈夫。果然路子榛的双眼伴随着妻子深情的呼唤慢慢地睁开了,俞静抵制不住激动,喜极而泣。

医生护士进来后神色凝重,一把将俞静拽开,又是戴氧气面罩又是心脏电击。俞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医生和护士紧张的抢救动作却使她感到恐惧。等她稍微回过神来才发现监控器上的心律波动呈现一条直线……

路子榛终于走了,是睁着双眼走的。

俞静记不起来丈夫是怎么死的,她只记住了一点,丈夫是听到傅强无罪释放的消息后死了,而且死不瞑目。

俞静将路子榛的遗体接了回来,布置了灵堂。

当晚,俞静为丈夫守灵,陪着俞静守灵的还有方嫂。谁也没想到傅莲香这时候来了。

俞静压在胸腔内的怒火顷刻爆发。她喘着粗气,颤抖的手指着傅莲香,骂道,你……你……还有脸,居然还有脸来。你们叶家都不是好人,你滚……滚……

俞静歇斯底里地叫骂把路鸰姐弟和方玉儿给惊醒了,三个孩子不知发生什么事,都围了过来。路欧从没见过妈妈这样恐怖的样子。俞静披头散发,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抽搐着,嘶哑的嗓子已听不清在叫喊着什么。要不是方嫂死死把她抱住,她真会冲上去把傅莲香撕成碎片。路欧吓得“哇”的哭了起来,路鸰也没见到这种场面,抱着弟弟也在哭。

傅莲香没有吭声,她上前几步,对着路子榛的遗像跪下,一下又一下地磕起头来。地上铺的是青砖,傅莲香每磕一下就“咚”地一声响,磕了几下,额头上已渗出血迹,再磕几下,血就顺着两颊流了下来。傅莲香像是没停下来的意思,还是一下一下地磕着,直磕着脸上身上地上都是血。

这下不但把路鸰姐弟俩给吓傻了,也把方嫂震住了,这种触目惊心的场面她也是第一次见到。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听见咚……咚……咚地声响。

还是方嫂先醒过来,再磕下去就会出人命了,她忙把傅莲香拉起来,扶着摇摇晃晃的傅莲香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听见从俞静嘶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你去把叶大哥叫来,我想问叶大哥一句话,就问一句话。

方嫂扶着满身是血的傅莲香出了院门,在门口撞到一个人。仔细一看,是叶有脉。

傅莲香有气无力地说,你也来了。原来叶有脉早来了,一直都在院门外,没有进去。

傅莲香又说,你不用进去了,该做的我都做了。

话刚说完,只见叶有脉突然抡起胳膊,一巴掌抽在傅莲香的脸上。这一巴掌力道太大,一下把傅莲香打倒在地上,连扶着傅莲香的方嫂也跟着差点摔倒。

傅莲香被彻底打晕了,她挣扎了几下还是没站起来。叶有脉指着趴在地上的傅莲香吼着,你……你不但让你们傅家……你也让我们叶家……让我们叶家的每个人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叶有脉颤抖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东西交给方嫂,说,拜托你把它交给弟妹吧。说完也不顾地上的傅莲香,径自离去。

方嫂正要去扶傅莲香,却看见叶有脉一头栽倒在地……

叶有脉第二次摔倒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是中风。抢救还算及时,保住了一条命,但也落下了后遗症——半身不遂。他的后半生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出殡那天,叶家没有来人,只送来一个花圈。挽联上就写了几个字:子榛兄弟走好,落款为:有脉拜送。字写得歪歪扭扭,抖抖索索。

没过多久,方嫂听说叶家要搬走了,说是为了方便给叶有脉治病。至于搬到哪儿去,方嫂也不知道。叶家搬走的那天方嫂见到叶知秋来找路鸥,知秋两手都插在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见到路鸥后,知秋从口袋里抓出两把东西塞给路鸥。方嫂一看,都是白玉兰花。方嫂想,真难为这个孩子了,自从傅强出事后,俩孩子再也没去过长青园,不知知秋从哪儿摘来的。路鸥先是一愣,接着将玉兰花一把狠狠地甩在地下,甩完了还不解恨,又接连踩了几脚,只将那兰花踩了个稀烂,分不清哪儿是花瓣哪儿是泥土才作罢。知秋看着路鸥无声地发泄,眼眶中旋出两颗泪珠,嘴角不自觉地抽动起来。方嫂心里不免悸动一下,想上前安慰知秋,知秋已转身跑了。

路子榛走了,路家一下失去了家庭支柱。虽说路家还不至陷入生活困境,但突然间失去一个依靠,心里就像被抽空似的没着没落的。路家再也听不到笑声,连孩子的打闹声了也听不到了。俩孩子做完功课后也不出去玩,只是在家一声不吭做着自己的事,更多的时候就是坐在那儿发呆,什么事也不做。

六一节这天,方嫂见别家的孩子都由大人带着出去玩,就向俞静提议说要不也带孩子们出去散散心。俞静想想自从丈夫去世后家里确实沉闷了很久,也就同意了。方嫂说她就不去了,她就在家里陪玉儿。俞静说玉儿也去吧,玉儿也好久没出去玩过。方嫂说玉儿坐轮椅,外面玩总是不方便的。俞静说没关系的,有什么事她也可以帮着照看。

一行人就来看平江市最大的公园——平江市文化公园。此公园最大的特点就是平江市的母亲河——阳河由公园中心穿过。公园内建有许多亭台楼阁假山游廊,山山水水的虽比不上自然景区,但在平江这个小城市里也是难得的,自然成为平江市民闲暇休憩的好去处。平时公园游人就不少,六一节这天更见拥挤。

天有点热,俞静她们找了一个阴凉处坐下。玉儿可能有点中暑,说肚子有点不舒服想去厕所,方嫂就陪着她去了。小鸥见别的小朋友手里都拿着些零食,有冰棒有棉花糖,看着嘴馋,嚷着要吃。俞静想等方嫂回来看着孩子她去买零食,可等了半天还不见方嫂娘俩回来,心想可能是玉儿双腿不方便,想来没这么早回来。就对路鸰说,你看着弟弟,妈妈去卖东西,千万不要乱跑。

等俞静回来时只看见玉儿和小鸥坐在那儿,没见着方嫂和小鸰,她没有在意,想是方嫂带小鸰去玩了。见到玉儿神色焦急,脸上带有泪痕,像是哭过,才觉得事情不妙。

玉儿说小鸰不见了,方嫂去找小鸰了。俞静一阵心急,全身冰凉,脚底失去支撑似的趔趄着,差点没站稳。玉儿说,小鸥他说看见爸爸了,小鸰就带他去找。我娘回来后就去找他们,但只找到小鸥,小鸰不见了。说完忍不住又哭了。

俞静扭头就去找,回头嘱咐玉儿一步也不能离开小鸥,直到她们回来。

直到游人散尽,夜幕降临,俞静和方嫂也没找着小鸰。小鸥一整天没吃什么,是又饿又困,不停叫嚷着。俞静正心烦意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过小鸥没头没脑地抽打着,边打边吼,你听着,你爸死了,他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他是被叶家害死的!

路鸥被打得敖敖惨叫,又惊又惧,直往方嫂怀里躲。方嫂护着小鸥掉着泪说,别打孩子,要怪就怪我,我要不说带孩子出来玩,小鸰就不会丢,都怪我!都怪我!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俞静和方嫂找遍了平江的每一个角落也不见路鸰的消息。俞静前有丧夫之苦,后有失女之痛,哪经得起二次打击。小鸰的失踪终于将俞静推到崩溃的边缘,此后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日渐消瘦,最后竟一病不起。

这天,俞静像是知道大限将至,将方嫂玉儿和小鸥叫到床前。她摸了摸路鸥的脑袋,为他整了整衣服,问道,喜欢玉儿吗?路鸥点点头。又问喜欢方姨吗?路鸥又点点头,俞静不再说什么,她吃力地将路鸥的小手放到方嫂的手里,朝方嫂点了点头。方嫂流着泪,也点了点头。

当晚,俞静也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