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现在出现的意外波折是她始料未及的,她觉得当时想得太简单了。她想只要克服几年,待玉林回到省城上班,自己也跟去。只要离开村子,没有人会对玉儿的身世感兴趣。那时候再为玉林生一个他自己的孩子,一个不够生两个,只要玉林喜欢。眼看着离玉林结束野外工作的日子不远了,在这节骨眼上出现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叫玉林回来?不可能,且不说因为工作的关系被限制自由,就算玉林可以回家,能解决问题吗?玉儿不是玉林亲身的事实不会改变,她的处境也不会好转。写信告诉玉林?既然玉林不能回家,告诉他不是徒增烦恼?

灵灵觉察到玉林爹娘的态度有了引起变化,对她似乎越来越冷淡,她希望这是她的错觉。她偷偷地观察他们对玉儿的态度,她发现他们现在更喜欢小钮钮了,抱着小钮钮的时候还时不时地打量在身边的玉儿,那疑惑的眼神让灵灵胆颤心惊。灵灵不知道的是玉林爹娘曾偷偷去信询问玉林,玉林回信说叫他们不要想多了,玉儿是他的女儿。

灵灵觉得住在婆家让她越来越害怕,她第一次感觉到时间过得如此缓慢。她想回娘家住些日子,一切等玉林回来再做定夺。

她把意思和公公婆婆说了,他们没有挽留的意思。

倒是玉树的媳妇有点于心不忍,她总觉得是自己当初的无心之语害了灵灵。看到公公婆婆将注意力转移到钮钮身上,她确实获得过一定程度的心理平衡,可这平衡并没维持多久。当关于灵灵和玉儿的议论在街头巷尾漫延时,她感到彷徨、不安。同为女人,她能感受到灵灵的心理压力。她死过丈夫,当过寡妇,作为过来人她也经历过被人议论的日子。他们说是她克死了她的丈夫,因为她刚过门不到一个月,她丈夫就暴死了。

玉树媳妇帮灵灵扎好包袱,送她出门。

一路上俩人无语。临别时,玉树媳妇说,灵灵,你放心,我了解玉林,不管如何,玉林都会是孩子的爹。

灵灵看到玉树媳妇眼里内疚的目光,说,我知道。你也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玉树媳妇没有问孩子是不是玉林的,灵灵也没解释。这个问题在两个女人之间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灵灵带玉儿回到娘家,本以为暂时离开了是非之地,不曾想一场更大的灾难在等着她。

家门口,娘正在扫地。几个月不见娘好像老了许多,背弯了,白发也多了不少。

娘没看见她,直到她来到面前,娘才抬起头。娘的眼睛混浊,脸色暗淡。见到灵灵显然很意外,嘴角不自觉地抽搐着,显然是想说什么。她张了张嘴,叫了声,灵儿……

话音未落,两行泪水便从她布满褶皱的脸上滑过。

娘,灵灵应着,您还好吧?爹呢?

娘点点头,指着屋子说,在里面呢。娘把站在灵灵身边的玉儿拉过来,揽在怀里,说,我可怜的孩子!又说,灵儿,你爹这两天脾气不好,你不在放在心上。

灵灵进屋,见爹一人坐在凳子上抽着旱烟,灵灵叫了一声爹。爹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又低下头抽烟。灵灵把玉儿拉到跟前,说,玉儿,叫姥爷。玉儿怯生生地叫了声姥爷好。爹看了看玉儿,还是没吭声。

一种压抑的气氛顿时笼罩在灵灵的心头,爹和娘的态度让她觉得家里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爹怎么对玉儿也不理不睬的?她小心地问道,爹,您身体还好吧?

爹沉默着。娘在一旁接口道,好,好着呢。

能好才奇怪呢!爹哼了一下。

爹不阴不阳的态度使灵灵不自觉地战栗着,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求救似的望着娘。

娘赶紧说,没事,没事。肚子饿了吧,走,给你盛饭去。

你还能吃得下?一声不响的爹又冒出一句。

灵灵站住了,转过身来问道,爹,到底怎么啦,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出什么事那得问你。爹狠狠地盯着灵灵。

灵灵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说,我……我怎么啦?

正说着,门上一声响,灵灵以为有人敲门,过去开了门。她没见到什么人,却看见门口有只破鞋。她身子一震,一下子面如死灰,她什么都明白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她机械地把门合上,这个动作是她下意识的。此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她只是不想让爹娘见到那只鞋子。

接着又是“咚”地一声响,又是一只鞋子。

灵灵爹“噔”地一下站起来,颤抖的手指着灵灵的鼻子厉声喝道,你说,你实话,只要你说这孩子是田玉林的种,我现在立马出去,我立马出去撕烂他们的嘴,拼着我这条老命不要我也要把他们的牙给敲下来……你告诉我!

娘在一旁急了,她护着灵灵,说,他爹,你别生气,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朝孩子嚷嚷。灵儿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能这样给孩子使脸色呢!

爹一把甩开娘的手,吼道,走开,没你的事!

灵灵的泪水刷地一下涌出来。她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说不清。她唯一希望的是这件事不要影响到爹娘,没想到这个也化为泡影了。

玉儿见娘哭了,紧紧抱着灵灵的腿也哇得大哭起来。

他爹,你这是干什么?你把孩子吓着了。她把玉儿抱起来安慰着。

谁也想不到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灵灵的脸上,灵灵的身子晃了晃,半边脸立时肿了起来。她觉得一阵温热从嘴角涌出来,她咽了两口还是没全部咽下,她张了张嘴,一股血红的液体顺着下颌淌在胸口,她没有抬手去擦。她的耳中翁翁直响,她只看见娘在一旁嚷着什么,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又回过头来看着爹,看见爹的眼里喷头怒火,那把火足以将爹烧毁。她想说,爹,您别生气,再怎么样我也是您的女儿,玉儿也是您的外孙女啊!她张开嘴,又一股液体流了出来,她只得把嘴合上。

她转过看着娘,娘抱着玉儿流着泪不停地在说着什么着,娘的声音太小,她听不见。她觉得很奇怪,娘的脸上怎么出现点点金星,再看玉儿,玉儿脸上也有金星。娘和玉儿的脸变得模糊了,她伸出手想把金星抹去,却越抹越多。她突然不想抹了,她觉得这样更好看,于是她咧开嘴笑了……

灵灵走了,带着玉儿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却了哪儿。

那天灵灵脸上挨了爹的一记重击,把她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给击毁了。她撑不住了,觉得身子在往下坠落,是娘把她扶住的。娘把她揽在怀里,娘的另一只手还抱着玉儿。她看见娘的眼泪滴在她脸上,暖暖的,咸咸的。她抬起手替娘擦了擦,却越擦越多……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恢复了意识,有点清醒了。好发现自己躺在里屋的床上,手里握着一只小手,是玉儿的。哦……玉儿……玉儿,她在心里念着,玉儿不能呆在这儿,玉儿不属于这儿,我得带她走。她挣扎着欠起身来,娘不见了,爹也不见了。她看了看窗外,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玉儿睡着了,躺在她身边,睡梦中还在抽噎。她把玉儿抱起来,她喘着气,有点吃力,不过还能坚持。她挎起随身的包袱,出了里屋。大门虚掩着,爹娘不在,这样更好。她缓缓地转着身扫视一遍屋子,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也没有什么要留下的。正要跨出大门,她想了想,转身在桌子上留了张字条:爹,娘,我带玉儿回去了。您别生气,多保重。

她不放心,最后又加上一句:等爹气消了,我再回来看您。

她知道如果不这样,娘定会漫山遍野发疯似地找她。

她将门轻轻地带上。

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了,夜里的山路不好走,她磕磕碰碰走了一段山路。她回来时没想着带手电,离开时没顾得上带手电。这条山路是通往田家村,她走了不下千遍,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可这一次她好像是第一次走,陌生极了。过了一处拐弯,她望见半山腰上的田家村。村子里灯火稀稀拉拉,看样子是深夜了。她看不清玉林的家在哪儿,她朝着那个方向在心里说道,玉林,我走了,忘了我吧!

她转身朝山下走去,怀里抱着熟睡的玉儿。夜里的山风冷飕飕的,她怕玉儿受寒,从包袱里拿出自己的一件衣服给玉儿披上。忽然她想起包袱里还有给爹娘的东西,那是她给爹娘织的。爹的是一顶毛线帽,娘的是一条围巾。她呆了半晌,返身朝家里走去。

此时该是后半夜了,家里还亮着灯。她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口,看见爹和娘坐在床上,相对无语。爹的手里摩挲着一样东西,是一顶虎头帽,她记得那是她小时候常戴的。虎头帽本是男孩子戴的,爹娘只生了她一个,觉得是个遗憾,从小就把她当男孩来养着。娘的手里拿着一件小毛衣,正往上面绣花。娘说了过年时要给玉儿织件毛衣。娘的学问不高,却是个编织好手,不论是什么样的织法看上一眼就会了,而且针脚密实,花样新颖。灵灵的手艺还是娘教她的。

灵灵的心里一阵潮热,她咬着嘴唇努力平复着。她将帽子和围巾悄悄放在窗台上,然后缓缓地跪下来。她将玉儿轻轻放下。她前倾身子,双手按下,磕在地上。她泣道,爹,娘,女儿不孝,让您受累。女儿要走了,带玉儿一起走,您保重!

灵灵娘正绣着花,突然一阵恍惚,绣花针狠狠地扎在食指上,扎得很深。她心里一阵哆嗦,胸口不自觉地揪紧了,她忍不住地**了一下。她蓦地想起有一次也扎得这么深,那是她年青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怀着灵灵。她也是这么绣着花,肚里的灵灵蹬了一下腿,她一分神就给扎了。她清楚地记得扎着是同一个地方。

灵灵!娘喊了一声,她朝窗外望去。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两天后灵灵登上了去往省城的班车。她想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不管哪儿都可以。在这之前她要去一趟省城,她要先了结一直压在心里的两件事。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一直都记得。与这两件事相关的人就在省城,这人就是潘志平。

四年前在医院时她记得那位齐科长说过,玉器厂不再为她支付医疗费了,而且之前垫付的费用都得收回。她第二次醒来后就嚷着要出院,她没有钱再住下去了。她偷偷问过收费处,想知道她要补交多少钱。收费处告诉她有人替她交过钱了。再问是谁。回答说那么多人怎么会记得。

她想了半天,爹娘不知道这事,田玉林没有这个能力。顾老师呢?他与她非亲非故,没有这个义务。看来只有潘志平了。他觉得对不起她,想用这笔钱做出补偿?不管他怎么想,她都得把这笔钱还上,在她出院时她就下了这个决心。

为此她攒了四年的钱,是她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是她靠做手工活一点一滴攒起来的。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只有细心的玉树媳妇问过她,见她卖了许多手工制品,也没见她为自己添置一裳半裤。她还问她是不是偷偷存了体己,她不作声,只是笑了笑。

另外她还想让玉儿和志平见一面,毕竟玉儿是志平的亲骨肉。她想不管她和志平之间怎么样,这是她的责任。

两天后她来到省城的东江大学。望着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流她不知该去哪儿找,她牵着玉儿在门口徘徊着。她的举动引起门卫的注意,一位老大爷过来了,问她干什么?她说要找人。

是老师还是学生?

老师。

哪个系?

灵灵记得志平说过他在地质系,就说道,是地质系的潘志平老师。

哦,我认识,是地质系的潘主任。大爷显然记得潘志平,知道他是主任助理,但习惯上还是叫他潘主任,因为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他说,那你等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看他在不在。

一会儿大爷出来了,说他已经下课了,不知他出来没?你还是在这儿等着吧,这么大的校园,你要进去找说不定就错过了。正说着,大爷老远看见并肩走来了一男一女,忙挥手示意,叫道,潘主任,潘主任,有人找!

其实灵灵也早看见了,她在犹豫着。她不知道志平身边的那个女人是谁,她不愿这事被志平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妻子撞见。

现在回避来不及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潘志平见有一个女人找他,身边还牵着一个小女孩,根本没想到是灵灵,待走近一看才认出来。他惊呼,灵灵,你……怎么是你?身旁的女人问道,志平,这位是谁?志平迟疑了一下,说,是以前矿区的学生。他指了指那女人对灵灵说,哦,这个是我爱人,白蓝同志,

灵灵正要伸出手去,见白蓝没有握手的意思,又缩了回来。志平问,灵灵,你找我什么事?灵灵看了一眼白蓝,支吾起来,也没什么事,只是……只是……

白蓝说,志平,我先过去,你们慢慢聊。她朝灵灵点点头就走了。

灵灵,去那边,坐下慢慢说。他朝那棵树下的长椅指了指。

娘,我累了。玉儿牵着灵灵的手,仰起头来看来志平。

你叫什么?志平蹲下来问道。玉儿像是对玉平有敌意,抱着灵灵的腿躲在身后。

跟叔叔说你叫什么,灵灵把玉儿从身后拉出来。玉儿怯生生地说,我叫玉儿。

真好听,来让叔叔抱抱你,志平说。告诉叔叔,你爹怎么没来?

玉儿又躲开了。

这孩子怕生,不像她爹。

玉林呢?志平问。

还在跑野外,不过也快了。灵灵说。

哦,对,我都忘了要在野外五年时间。过得真快!你……你还好吧!

嗯,你呢?

我还是老样子,就是给学生上课。另外还兼做些行政方面的事。志平说的是他兼任系主任助理的事。

我听说了,灵灵说。刚才见着你爱人,她真漂亮,和你般配。

般不般配只有自己知道……志平突然住了口,把后面的话咽回去。

志平沉默半天才说,灵灵,我想……我想……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什么?

志平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不问问我当时为什么改变主意?

灵灵一惊,没想到志平会突然这么问。这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不想重提起它来。她说,算了,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她笑了笑。

不,灵灵,你听我说……

志平!灵灵收敛了笑容,严肃起来。

娘……玉儿见两个大人都扳着面孔,她有点害怕。

玉儿,娘没事。灵灵缓了缓口气,安慰道。她转向志平:孩子都好吧?

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小点,才两岁。他们奶奶带着呢。

娘,我饿。玉儿小声说。

来,吃点东西。灵灵从包袱里掏出一块面饼来,这块面饼还是她从玉林家带出来的。搁了两天,面饼有点干。

我不要吃这个,我不要。玉儿撅着小嘴。

玉儿乖,你不是最喜欢吃面饼吗?

都吃两天了,我吃不下。玉儿的眼里含着水珠。

志平心里一阵酸痛,他抱起玉儿说道,走,叔叔带你去那边吃牛肉面。他没有征询灵灵就径自走进一家饭馆。灵灵也没反对,跟着志平进去了。

志平要了两碗牛肉面,点了一份蒸鱼,一份鸡蛋炒虾仁,外加一盘素菜。

玉儿有两三天没像样吃饭了,没等菜上齐就自顾自地吃起来。志平把面条推到灵灵面前,灵灵摇摇头说不饿,她把面条推到志平面前。志平正要再推,灵灵说我吃不下,你们俩吃吧。志平看看灵灵,觉得灵灵是希望他和玉儿一起吃,他就不再推辞。

玉儿难得吃上这么香的饭菜,吃得是啧啧作响。志平不时地给玉儿挟菜,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灵灵。他觉得灵灵变了很多,之前那活泼开朗的举止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种成熟而内敛的感觉。他隐隐觉得不安。

灵灵看着志平和玉儿吃饭的样子,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笑容。她笑得有点凄楚,脸部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自然。这一切都被志平瞥在眼里,他心里一动,转向玉儿,呆呆地盯着玉儿出神。良久,他正想着问灵灵什么,见灵灵从包袱内拿出一个布袋子,打开一看,是厚厚一叠钱。志平以为她要付饭钱,赶紧说我来,我来。叫过服务员付了饭钱。

灵灵没有阻止,等他付了费后将钱放在他面前,说,这是还你的。志平一愣,想了半天,说我没借给过你什么钱。

灵灵说这是你垫付的医疗费,就是我当时住院时的费用。志平诧异问道,你的费用不是由玉器厂支付吗?灵灵再问,真不是你付的?志平摇摇头。灵灵见志平不像撒谎的样子,愣在当下。没想到不是志平付的钱,会是谁呢?志平见灵灵发呆,问道,怎么,出什么事?灵灵回过神来,说,没什么,是我误会了。又问玉儿,吃饱了吗?玉儿说吃饱了,真好吃。

灵灵收起钱说,志平,我想见一见顾老师,怎么能找到他?志平说,顾老师带着学生跑野外去了,短时间内回不来,你找他什么事?灵灵说也没什么要紧事,等顾老师回来了,就说我找过他。好了,我走了。志平问你去哪儿?

我要回去了。

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还钱?

还想看看你和顾老师。玉儿,叔叔请你吃了这么多东西,你要怎么感谢叔叔啊?玉儿不知要怎么感谢,一会儿看看志平一会儿看看娘。灵灵说,来,你亲叔叔一下。

志平蹲下来,玉儿在志平脸上亲了亲,说谢谢叔叔。志平一时性起,也在玉儿脸上亲一下,说,玉儿真乖。

灵灵说,志平,我得走了。玉儿,跟叔叔说再见。

叔叔再见。玉儿摆摆手。

灵灵……志平叫道。

什么?

志平不知要说什么,只是不愿意灵灵这么快就离去。他总觉得灵灵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还钱这么简单,如果单是为了还钱,为什么不等到玉林回省城时再还。四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时吗?

他的直觉告诉他还钱只是她的借口,她还有什么事瞒着他。他的直觉还告诉他灵灵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他很想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也想把这些年他是怎么过年来告诉她。她愿意听吗?

你就这么走了?你不想再多呆两天?你可以带玉儿在省城逛逛。志平的话有点言不由衷。

再过半年玉林就该回来了,那时候有的是时间逛,灵灵说。

那……我送送你吧。

志平,我知道怎么走,你回吧。她抱起玉儿说,和叔叔说再见。

叔叔再见,稚气的童声再次响起。

灵灵抱着玉儿转身离去,玉儿趴在灵灵的肩上,望着志平。

志平心里涌上一股潮湿,鼻腔酸麻,眼眶里汪满了水。

娘,叔叔怎么哭了?

灵灵没有回头。玉儿见娘不做声,转过来看娘。她说,娘,你怎么也哭了?

志平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他父母和两个孩子都睡了,只有白蓝还坐在沙发上看着书。灵灵走后,志平一个人在街上走着,漫无目的。他不想这么早回到家里,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他觉得烦闷,胸中有口闷气吐不出来,憋得难受。灵灵的到来使四年前发生的事又拉到他眼前,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会慢慢淡忘它。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药,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今天灵灵的到来才使他明白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他今天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再正视灵灵的那双眼睛,他确定他做不到了。

志平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仰靠着,闭上眼。他觉得有点累,脑袋发涨。看来今晚又得失眠了。

白蓝看着书,半天也听不到她翻书的响声。这种无声的静默更让他难受,他站起来想去卧室。

怎么,不想和我聊聊?白蓝问,视线并没有从书本离开。

聊什么?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客人来了,总得尽一下地主之宜吧。带她们去吃了晚饭,就晚了点。

既然是客人,应该请她们到家里来啊。家里的客房还空着,可以请她们住下来,住多久都行。你呢,也不用躲在外面,想和她聊多久就聊多久。

你什么意思?志平听出味道有些不对。

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明白!志平有些发火。

还要我提醒你吗?你是有家庭的人啦。可不比单身的时候,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不就一顿饭嘛,你至于……

这是一顿饭的事吗?你不想回来也行,想和其他女人吃饭我也不拦你。可你总得跟家里说一下吧,你不想给小晨过生日也得提前告诉我吧!白蓝有点激动了。

哦,我……志平才想起今天是小晨的四岁生日。昨天他们商量好了,要买一个生日大蛋糕,在家里庆祝一下。灵灵一来就把这事给忘了。

我去买蛋糕。志平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觉得这时候你能买得上吗?白蓝站起来,合上书,把书半扔半撂地丢在茶几上。

志平一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

蛋糕呢,我们吃过了,小晨为你留了一块,在饭桌上。白蓝看也不看志平一眼径自走向卧室。哦,对了,白蓝站住了,爸让我转告你,地质系副主任过两个月退休,叫你这段时间注意点,不要惹出什么事来。走到门口,又撂下一句,特别是桃色新闻。

志平吃着蛋糕,心里想,儿子的生日没过上,却陪着灵灵和她女儿吃了一顿。他叹了一下,走向儿子的睡房……

灵灵带着玉儿来到长途车站。此次省城之行了了她的一桩最大的心愿,至于还钱的事以后再说吧。她现在就想马上离开省城,到其他地方去。去哪儿她无所谓,反正要远离省城,远离家里。没有异样眼光,没有背后议论。

天色渐晚,候客厅内只有三三两两的旅客。她来到售票窗口,要了一张票。售票员问她去哪儿?她愣了半晌,也不知要去哪儿。她听售票员说还有最后一班车,开往哪儿她也没听清楚就点点头,售票员递给她票并找了她钱。

车上已坐满人,她上车后没多久车子就出发了。

现在她才觉得有点饿,刚才在吃饭时她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她拿出面饼吃了几口。连日来的奔波使她疲惫不堪,她还没吃完就抱着玉儿沉沉睡去。

喂,醒醒,到站了。灵灵被一阵晃动给摇醒了。她睁眼一看,车上就剩她们俩了。她看了看窗外,像是到了一个车站。她问这是哪儿。司机说,这是平江,是这趟车的终点站。

她下了车,车站内一个人都没有。守门的人正等着她出来,她一出大门,铁门就在她身后合上了。

平江,她在心里默念着,从来没听说过,也不知离省城有多远,离爹娘有多远。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要在平江和玉儿开始新的生活。只有她和玉儿,谁也不需要了。

街上没看见什么行人,看来夜已深了。她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看见街边的一所房子上挂着个招牌:住宿。

她觉得有点冷,怀里的玉儿身上很暖和,她把玉儿抱得紧紧的,尽量往身上贴。不知怎么回事,她觉得玉儿越来越重,她有点抱不住了。她调整了一下,还是觉得沉。

是不是玉儿今天吃多了,她心里想。

她知道现在需要休息,她走向招待所,她要了一个房间。她从包袱内掏钱准备交房费,才发觉那叠厚厚的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想起在车上时,迷迷糊糊间有人往她这边挤了挤。晚上天冷,车窗缝隙很大,她自己也觉得冷,并没有在意。

她从招待所走了出来,她忘了那个服务员对她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甚至不记得那个服务员是男是女。她抱着玉儿走在路灯下,走着走着,她觉得路灯在她眼前摇晃。她停下来,抬起头,路灯没动,是幻觉。她接着走,又觉得脚下的路在摇晃,像走在甲板上。她想找个人问个时间,可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人。

怀里的玉儿越来越沉。得找个地方歇歇,找个挡风的地方,实在太冷了,她想。她接着往前走,路灯越来越少,风也越大。

这是在哪儿?她自言自语。哦,想起来了,在平江,平江。

深夜的空气中飘来一股香味,淡淡的,薄薄的,如丝如缕。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香味,也不知道这是从哪儿飘来的。她迎着香味走去,香味断断续续,但越来越浓,她知道走对了方向。她说不清这香味为什么对她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只是因为这香味使想起了爹娘,想起了玉林,顾老师,想起了志平。对了,那时候志平的房间里就有这种香味,那是放在窗台上的一盆花散发出来的。哦,志平……

她两脚发软,轻轻飘飘,眼皮开始不自觉地向下耷拉。她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像是变得模糊了。她觉得自己开始旋转起来,天地像是掉了个个儿。她看见前面有一扇铁门,铁门上挂着一盏灯,那香气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她摇摇晃晃地朝那儿走去。

刚到大门口,她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在她失去意识的瞬间,她依稀看到铁门上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字:平江市农科所。

……

玉儿早哭成了泪人。她像是在做梦,恍恍惚惚。她从来没料到娘会有这样坎坷的身世,若不是由娘亲口说出来的,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娘从来没有对她说起过,没对她有过任何暗示。娘把一切苦难都放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承受……

方嫂接着说,等我醒过来时,已是在医院里。那天正巧轮到你路叔叔值夜班,他听到了你的哭声。他见我躺在地上,你坐在一旁没命地哭着。我身上滚烫滚烫的,在发着烧,是你路叔叔送我到医院的。

你路叔叔当时承包着农科所的荒地,需要人手,他就把我们娘俩留下了。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有了长青园,我就到长青园帮忙。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呆在平江,从来没离开过路家。谁也不知道我在平江,除了田玉林。那是我来平江后的几年,听人家说才知道我和玉林的婚姻根本就没有登记过,是不算数。我就想,我害了玉林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了。我就给他写了封信,我知道他工厂的地址。我告诉他我现在过得很好,有玉儿跟我在一起,叫他放心。如果他有回老家的话,请他跟我爹娘说一声,就说我一切都好。我还告诉他我和他的婚姻是无效的,叫他要是有喜欢的女人就和她一起过吧。我不想他来找我,就没留下地址。我怕他会从邮戳上推断出我是在平江,为了防止他做无畏的查访,我说了狠话。我说我只是路过这个城市,我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到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我还说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了。

玉儿你还记得吗,你的腿不好,以前医生建议到省城的康复医院去治疗,我没答应。不是我不想去,我是怕啊。你爹,玉林,还有顾老师他们都在省城,我一到省城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勇气去面对他们。就算不会碰上他们我也无法面对我自己。后来,小鸥说干脆去北京治疗,那时我心里也答应了,我也想跟你去北京,去照顾你。只是我实在不放心小鸥,你俞静阿姨把小鸥交到我手里,我得看着他呀。路家的人走的走,丢的丢,就留下小鸥一人了,我不能再让小鸥有任何意外。

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跟你说起过,我是怕你受委屈啊,玉儿。要不是你身上挂着这枚玉佩,你爹他也不会认出你来。你当时嚷着要回老家,我就担心着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该来的总是躲不过的。那时你和小鸥一块回去,我就想着要你到隔壁的方家村去,去看看你的姥爷姥姥。他们也该有七十来岁了吧。我一直忍住,没说出来。这些年我一直梦见你姥爷姥姥,老梦见你姥姥在给你织毛衣,在给你的毛衣上绣花呢。

你不会怪娘不早告诉你吧。

玉儿拼命地摇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任脸上的泪水狂奔直下。

娘!玉儿叫了一声,扑到方嫂的怀里。她呜呜地哭了出来,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