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路鸥早就应该意识到陈百春虽说不懂得企业管理却能管着平江一大摊企业,这其中必有原因。从东岭乡的乡长到平江纸业的经理再到国有资产经营公司的经理,正经事没办成几件官却越当越大,这其中的道理不用想也能猜到几分。
可笑的是当年晓娅还为他极力辩护,还为他跟自己红过一次脸,路鸥又想。晓娅了解他吗?或许晓娅知道今天有这么一出,要不然为什么直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过。或许晓娅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和陈百春是同类。这太可怕了,我怎么会和这样的人好上了?……
路鸥将视线从陈百春脸上移到,扫过每一个董事的脸,就像开标那天他在主席台上用同样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一样。每个人的目光接过路鸥的视线时都不觉地微微地低下了头。
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敢看着我?是心里有愧?难道他们也认同陈百春的话,还是他们自己也想着当董事长?也许他们每个人都和陈百春一样,都有和陈百春一样的心思。还是叶子做得对,要是不搞股份制改革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也不用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了……
目光最后落在晓娅的脸上。晓娅的眼里已泛上一层薄薄的晶莹的东西,路鸥地目光像剑一般穿过这层水雾扎进晓娅的心里。晓娅颤抖了一下,她想对他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的嘴动了两下又合上了。
此时的晓娅早乱了方寸,局势朝着她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陈百春的话无可指摘,她能说什么呢?她也明白路鸥之所以不想追究这件事,其中也有她的因素,她又能说什么?就这样,她像是钻洞时被卡在洞中,进退不得,呼救无应。
晓娅在极力地压制着,不让眼中那一层水雾飘下来。就在它夺眶而出之时,晓娅抬起头捋了捋头发,趁势将这层水雾抹去。拨去迷雾,路鸥看清了晓娅无助的眼神,像刚孵出的小鸭,毛茸茸的,在风中发抖。
三年来,路鸥是第一次见到一向主意频出的晓娅如此无助,他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望,他不想晓娅因此受到任何伤害。不管这事与家园有没有关系,他都必阻止。他下定了决心,他朝晓娅微微地一笑,又略微摇摇头,似在说,嘿,小丫子,这是在开董事会,请注意你的形象。
路鸥转过来面对着陈百春,每个人都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决心。他逼视着陈百春,声调不高但很有力度。
如果我一定要这么做呢?他说。
有那几秒钟时间陈百春也愣住了,他看清路鸥眼中的怒火,更看清他的决心。陈百春不禁微微垂下双眼。他明白以他的实力和声望还远远未到与路鸥对抗的地步,但他又不想放弃这次机会,这是路鸥唯一一次犯下的足以威胁到他执政地位的错误。这也是他陈百春最后的机会,以路鸥的精明绝对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
陈百春缓缓地抬起头,他决定与路鸥做最后的一搏。要不他走,要不路鸥离开。他在心里暗暗衡量着双方力量的对比,谁也不占优势。
陈百春已经骑虎难下了,此时他就是要退缩路鸥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鱼死网破。他清了清嗓子,略微颤抖地说道,如果路董一定要执……执意妄为,为了股东的利益,我不得不……不得不提案……提案罢免你的董事长职务。
陈百春一语像闷雷似的在会议室上空炸响,震得每个人目瞪口呆。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他的脸上,陈百春立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一瞬间,他有点后悔自己的轻率。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坐在身旁的路鸥,路鸥并没有盯着他,不过他还是感到从路鸥身上散射出来逼人的热力。
天气很冷,室内开着暖气,还是盖不住冷意。陈百春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珠。事到如今,他无路可退了,他顾不上能否扳倒路鸥,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自保。
晓娅最先打破了这个僵局,她小心地说道,陈董,本次会议的议程上并没有人事任免的议案,您看是不是等下次会议再说呢?
陈百春暗自咬了一下牙,他清楚没有下次了,若真有下次,那只有对他陈百春的罢免议案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让再次他抬起头来,他盯着晓娅,眼角的余光却扫向路鸥,说,我知道本次会议没有这个议案,我只是在行使宏远集团公司章程第一百八十二条的权利,这条规定赋予了副董事长临时提案的权利。洪秘书,你说是不是?他转向在埋头写着会议记录的洪秘书问道。洪秘书是行政部的经理,她兼任董事会的记要秘书。
洪秘书愣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路鸥,支支吾吾地说,哦……这……这条……是……是有这一条规定。
不用洪秘书解释路鸥也知道公司的章程里有这么一条规定,这还是他最先提出来的。那时宏远公司为了股份制改革,吸引更多的民间资本,路鸥采取了一些措施来安抚股东和董事,而赋予董事更大的发言权就是其中的一项。尽管临时提案权从来就没行使过,但路鸥对此并不陌生。他只是不明白,陈百春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记得临时提案权属于章程的第一百八十二条。也许从路鸥放弃竞标的那天起陈百春就一直在翻看公司的章程了。
同样对此感到诧异还有在座的其他董事,不可思议的表情在他们的脸上明显展露出来。陈百春也感觉到这一点,为了摆脱尴尬,他忙接口道,既然公司的章程赋予我临时提案权,我现在就行使这项权利。按章程规定,临时提案须经董事会全体董事三分之一通过即可交于董事会表决。董事会有九名董事,换句话说只要再有两名董事附议即可。
陈百春缓缓地举起右手,说,现在我正式提出临时议案,罢免路鸥的宏远集团董事长职务。
所有人都被陈百春的举动吓傻了,他们一会儿看看陈百春,一会儿看看路鸥,一会儿又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谁也想不到路鸥此时却微微一笑,他说,公司的章程是股东利益的集中体现,谁都得遵守。既然陈董提出了临时议案,那就请洪秘书记录在案。想附议的董事就请举手吧。
此时的路鸥想到一句成语,叫作茧自缚,他并不清楚这个成语的典故,却明白无误地确定他现在就属于作茧自缚。他不免地嘲讽起自己来。
一名董事举起了手。看他的样子有点可笑,手举着半高,却低着脑袋,两眼只看着桌面,活像一个俘虏。
晓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四下搜索,寻找那些可能会举手的董事。
每位董事都尽量不发出额外的声响,不做多余的动作。这样只会吸引众多的目光聚焦而来,这些目光包含着名种复杂含义。你不能起身离去,又不能对它作出解释。这种感觉无异于马戏团里的小丑,难受别扭。
过了一会儿,没有见到第三个人举手,陈百春的脸色从通红变为铁青,又从铁青变成苍白。他闭上了两眼,提前感受到末日的临近。正待他要放下手的那一刻,一声附议从对面响起,一名董事也举起了手。
陈百春打了个激灵,他睁开了眼,明确地看到会场上举着三只手,他才松了一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衣已被汗水浸湿了,透着一股冰凉。
好,临时提案获得通过。陈百春说完看了看路鸥,似在等他的确认。
路鸥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显得超然大度。他只是淡淡地对洪秘书说,请记录在案,并列入此次董事会议程。
也许在场的只有晓娅捕捉到路鸥的眼睛里有一层东西一闪而过,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她说不清这是什么,她只是感到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揪住了她的心,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路鸥环视一圈,沉着声说道,既然能通过这个临时议案,那说明董事会里还有人对此事的处理有不同看法。我知道接下来就要对这个议案进行表决,也就是决定我路鸥去留的时候了。对于这件事我的本意是不想追究,这其中牵扯到我个人的生活和情感问题。路鸥看了晓娅一眼又接着说,这个问题我不想多说。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决定不愿追究此事并不完全出于这个原因。大家都明白此事会牵扯到万年青集团,宏远和万年青此前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我不想破坏这个关系。退一步说就算宏远与万年青从此分道扬镳,我也不愿意宏远为自己树立一个强大的对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错,宏远目前的实力确实在万年青之上,但我想提醒诸位注意,宏远现在的产业基本上还是在平江地区,而万年青的产业早在几年前就在遍布全省,有的方面甚至已走向全国。在平江以外,万年青的知名度要远超宏远集团。如果能利用万年青的优势,强强联手,那对于宏远下一步的业务向全国扩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我想这个意义并不亚于宏远将来的上市,这就是我不想追究此事的主因。……现在宏远内部出现内讧,这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董事都不愿看见的。现在宏远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是要凝聚力量,形成共识,发挥宏远集团董事会的决策能力,而不是削弱这个能力。否则的话,用不了多久,宏远就会分裂,沦为平江的二流甚至三流的企业。不用我说诸位是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鉴于此,为了宏远的将来,我愿意作出让步。我答应诸位,如果我还是宏远的董事长,我会按照大家的意愿追究此事。不管是谁,只要与此事有所关联,只要损害了宏远的利益,一个都不放过。如果发现其中涉嫌犯罪,报警!
晓娅听到报警俩字,心头一震,她不明白路鸥的态度为什么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就在刚才他还不惜触犯众怒拒绝了陈百春的要求,一转眼间就向陈百春服软,难道就是因为刚刚通过的临时提案威胁到他董事长的位子。不要说罢免案没开始正式表决,就算他被免去了董事长职务,他还是宏远集团的董事,还是宏远集团最大的股东。
晓娅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现在不完全是为路鸥担心了,更多的是为她弟弟家园担心了。路鸥刚才的表态很明确,不论他是不是为了挽回董事的支持还是出于其他目的,家园估计要大祸临头了。一瞬间,她冒出一个念头,她倒希望路鸥被罢免。这样,按公司的章程,副董事长陈百春将代理董事长职务。如果不出意外,陈百春也将成为宏远集团股份制改革后的第二任董事长。晓娅心里明白,陈百春的意图只在于董事长位置,至于竞标失败只是他的借口。以陈百春和乔家的关系和渊源,并不真的会对乔家园下手,对于这一点晓娅还是有把握的。
只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可耻极了。路鸥是她什么人?如果有人这么问她,她定会说,哦,他,他是我最要紧的人。是,她只是这么说。她绝不会像其他女子似的说男朋友或相好的之类的话,她觉得这样的言语过于肤浅,不能完全表达出她所有的情感。最要紧是什么意思?那是最重要的,可以为之付出一生,付出生命的人。是的,三个字中没有一个是爱字,却处处充满了爱的味道,字字演绎着爱的故事。晓娅不禁想起了她最初见到路鸥时的情景,那时路鸥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她都历历在目。她还想起她为他做过的每一碗面,面里通常只卧一个鸡蛋,他吃起来却是那么香。她还想起了许许多多,甚至想到他们有过的较劲和争吵。晓娅突然发现她和他之间的冲突和矛盾也是这么温馨,这么有人情味。是啊,就是和他吵上一辈子她也愿意,她想。
可是,家园是她什么人?是她的亲人,她最疼爱的弟弟,是她爹娘的希望。小时候她不明事理,老是问为什么要生弟弟,因为她发现爹娘将好吃好穿的都先尽着弟弟,而一到了自己这里都只是将就着。爹娘就笑着对她说,生个弟弟出来跟你作伴啊,要不你一个人跟谁一起玩啊?后来长大了,她也养成了习惯,有什么好东西也都先让着家园,家里的农活也都是她帮着做。为了干活方便,她记不清有多少年没留长发了,头上还是那种接近于男性的短发。几年下来,家园倒长得白白净净,她却成了一脸黝黑,手脚粗糙的女娃子。还记得她考上大学后到校报到的头一天,她穿着娘给改过的衣裳。这衣裳原是深蓝色,穿久了,洗得次数多了就变成浅灰色。再加上她发育不好,十七岁的人了女性特征还没有完全突显出来。为了省钱,她背负着爹娘满脸的愁容和担心一人来到省城这所大学的。她知道一个人拿着那么多行李,出门在外,总有不便的时候。她是硬忍着,路上一口水也不敢喝,就怕上厕所。好不容易熬到学校,她一放下行李就往厕所里冲。她的身材,她的长相把女厕里的人吓得尖叫起来,以为她是个男的,她却是一脸茫然,直到学校保卫处的人过来才弄清了真相。这件事成了学校里的一段笑料,每次有同学聚会时他们总会提起这段往事。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她偶尔还是会为这件事心酸过几回。她知道爹娘也疼自己,疼她也超过疼他们自己。可是她也知道若把她和家园搁在一起,那爹娘的眼里只剩下家园了。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不怪罪爹娘。
原先的丑小鸭长大了,虽没长成了白天鹅,却也属于在天上飞的那种。在他们同学当中,甚至是在她同龄中她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也是最令人羡慕的一个。他们都这么对她说。
是啊,能有如今的地位,全赖对面那个男人的常识,她想。就算自己是匹千里马,那也要靠伯乐发现了才行。千里马有之,而伯乐不常有,她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况且他仅仅是她的伯乐吗?绝不仅仅如此,这是一个她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应对的男人,她对自己说道。
两个男人,一个他,一个家园,对于她而言都是如此重要,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无法分割。孰重孰轻,她确实无法衡量。她想起了女人们常问她们丈夫的一个假设:如果我和你娘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个?有时她也傻傻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路鸥和家园,先救哪个?她想了许久也答不出来。也许她就会像许多的男人回答的那样:都别救了,我会把自己先淹死的。
不幸的是这个残酷的假设今天真实的摆到她面前。路鸥不是说过,若他还是董事长他将追查此事。而此刻陈百春正利用借口要罢免路鸥的董事长职务。支持路鸥,家园就要遭殃。支持陈百春,家园可以躲过一劫,路鸥就可能失去董事长的位子,这对他来讲绝对是个重大打击。她知道宏远在路鸥心里的地位,若不是如此,路鸥他也不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追查此事。
庆幸的是我没有投票权,她对自己说。晓娅激动地快要哭出来。
曾几何时她还对他抱怨过,说既然我没有投票权为何还要让我进董事会。路鸥半是安慰半是纠正,说你只讲对了一半,你有投票权,只是这个投票权是打了折扣的。晓娅哭笑不得,从来没听说投票权也可以打折的。
原来在宏远股份制改革制定新公司章程时遇到了麻烦。按路鸥的意思,董事的人选既可以是股东也可以不包括股东。路鸥的本意是想让像晓娅这样的管理人才进入董事会,这有利于宏远未来的发展。路鸥的提议遭到众多股东的反对,按他们的意思,董事只能由股东担任,非股东董事因为与公司没有切身利害关系,在决策上难免较为随意。法律层面上对此问题也没有强制性的规定,最终的决定权还是落在股东自己手里。路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服他们同意晓娅进入董事会,晓娅就此成为董事会里唯一一个非股东董事。由此所付出的代价是晓娅的投票权有所限制,这其中就包括公司的人事任免权。
不管怎样,都不需要我来选择,晓娅想。她第一次感受到有缺陷的投票权对她来说是如此宝贵。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对董事长罢免案的表决出现了四比四的结果。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晓娅身上,晓娅不明就里,一脸茫然,她还在如获至宝地紧握着手中那个没有投票权的投票权。
董事会有九名董事,实际享有完全投票权的有八名,在极端情况下会出现四比四的表决结果,即双方意见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为了避免这种结果的出现,章程又赋予非股东董事在此特例下享有与股东董事一样的表决权。只是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
晓娅见大家还在望着她,正想问些什么,突然间她全身一颤,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的心停止跳动,层层冷汗往外冒,她险些晕倒。她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路鸥觉察到她的异样,他略显不安,但还是发话了,乔董事,现在的表决结果是四比四,根据公司章程规定,你现在享有此次罢免案的临时表决权。他略作停顿,见晓娅没有反应又说道,乔董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我能弃权吗?晓娅费尽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遥远无力,似垂死的病人。
晓娅的反应让路鸥感到意外。就在刚才出现四比四的局面时他还在心里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她的一票将阻止这个罢免案通过,这是不言而喻的。
为什么她想弃权?路鸥暗自琢磨,她难道也不想让我继续担任董事长?怎么可能!如果说董事会还有一个人支持他的话,那除了她还有谁呢?为什么?为什么?……
正在僵持之际,陈百春开口了,乔董事,为了避免表决时出现平局的情况,章程赋予你临时表决权。同时还规定你不能弃权,否则这个局面会争执不下。现在将由你最终决定路董的去留……乔董,你怎么啦?
晓娅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看得出来她在拼命地克制着。她低着头,谁也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她只是含糊不清地喃喃着,为什么?为什么……要由我来选择,我不想这样……不想这样……
乔董,请你控制住你的情绪。你这是怎么了?现在董事会要你作出一个决断,这不仅是宏远集团对你的要求,也是所有的股东对你的要求。不论你作出什么决定,你都得对他们负责。乔董!
沉默许久的路鸥也说话了,乔董,你投票吧!不管你如何选择,董事会都会尊重你的决定。
此刻的晓娅心如乱麻,早就理不出头绪来。她的大脑嗡嗡作响,眼前忽明忽暗。会议室变形了,房间内所有的东西都扭曲了,眼前的那些人也变成了人头马面,呲目撩牙,张着爪子向她扑来。这里如同地狱,那些董事就是判官,路鸥俨然是那个阎王。她想逃离这个罪恶之地,摆脱他们的控制,让自己能够自由的呼吸,自由的说话,自由的思想。不受约束,不受强迫。她突然想起骆驼岭,想起了山上的两座竹楼,还记得叫作竹苑斋和品竹居,这还是她给起的。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现在却一下子却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时的生活多么自由,多么无束。还有她家门前的那座山,叫狮子岭。她记得小时候她爹老带着她上山,她什么事也不干,就背着个小篓篓。回来时,她爹拎着一两只山鸡,她的背篓里也塞满了蘑菇和山果子。回来的路上,她又捡到许多好东西,背篓里实在放不下了,她不知道该放弃哪一个。她就往口袋里装,口袋也满了,她就叫爹帮着拿。到最后,她爹的手上,身上,口袋里都是她捡来的东西。她似乎从来没有为此烦恼过。后来长大了,上学了,小学,中学,大学,到平江纸业,再到宏远集团,她没有碰上难以抉择的局面,这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她也为此认为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自然,自由。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面临选择的是在骆驼岭,那时她还是骆驼岭开发有限公司的经理。在她的提议和倡导下,平江市在骆驼岭上举办了第一次竹文化节。此次活动的成功使她成为平江的焦点,也引起**的关注,得到市领导的常识。那时她有机会步入政坛,仕途对她展开了大门,前景一片光明。那些日子她也纠缠不清,她为此也纠结过失眠过。她最终还是留下来了,她选择了宏远,选择了她擅长的经济管理,也选择了路鸥。那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命运作出的选择,她认为她的选择是对的。
可是这次她掌握着不仅仅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命运,还有她的弟弟家园,有她最爱的人路鸥,他们的背后有罗素素,还有叶子,更有宏远和万年青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这种关系对她来说实在过于复杂,她真的理不清,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能看清两个人,一个是家园,一个是路鸥。她还看清了家园身后站着两个人,是她爹和她娘。路鸥身后也站着两个人,是方姨和玉儿。还有谁呢?不,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看不清了。都是三个人,我该选择哪一方呢?
上帝,救救我,救救我吧!从来不是基督徒的晓娅从心底发出了呼喊。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她绝望了。她低着头,闭着眼,双手捂着脸,茫然无措,进退不得。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是在此之间她得作出选择,为她同时也是为他们作出选择。
家园这边是三个人,家园,爹,娘都是我的亲人,我最爱的人。路鸥那边也是三个人,路鸥也是我的亲人,也是我最爱的人。那方姨和玉儿呢?她们是我的亲人,是我最爱的人吗?晓娅的心底冒上了这个疑问。似乎这个问题有些眉目了,这应该是个三比一的结果。
晓娅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否定了,能这么衡量吗?难道就这么决定了?没有其他的办法吗?可不这样还能怎样呢?路鸥,我真恨你,为什么你要非要让我进董事会。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你,如果我不是董事那该多好。可是如果你不当董事长,你还是宏远的董事,还是宏远的股东,你的利益没有受到什么损害。而家园呢,我了解他,他和你不一样,他除了设计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干不了。路鸥,我还恨你,为什么你不再坚持最初的主张,你答应过我不再追究这件事,为什么出尔反尔。你知道这样做会把我置于何种境地,你是要逼我在我们家和你们家之间作出选择。路鸥,你知不知道这种选择对我来说有多么残忍,我不想选择,我不想失去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换取你的重生。我愿意这样,我不会觉得恐惧,我觉得这是我的荣耀,能为我最爱的人奉献一切,我为之感动,为之向往。路鸥你听到了吗?你明白我的心思吗?路鸥,你听见我心里的话吗?不要恨我,请你不要恨我,我已经很恨我自己了,再也不能承受你的恨了……
路鸥,我知道我欠你很多,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偿还。如果偿还不了,下辈子,再下辈子来偿还,路鸥,你听到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为家里做过什么,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女儿?人家都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路鸥,你就让我当一回小棉袄吧!就这一次,以后我就是你的小棉袄,永远都是……
晓娅感到自己快要倒下了,她捂着脸,双肘支撑着桌面。她分不清现在在何处了,在荒原?在森林?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四周阒静无声,就她一个人,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她想离开这个地方,但辨不清方向,世界在她眼里变得混沌无序,原本熟悉的世界不知哪儿去了,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她感到窒息,喊不出声,喘不过气来,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她觉得自己快要了死了,一瞬间,她真想就这么躺下,永远地睡去。她也真的这么做了,她就那么往后倒下,闭上了眼。她听见“呜呜”的声音从远而近地传来,像是警笛声。她睁眼一看,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正从家里把家园带出来。家园手上铐着亮晃晃的手铐,刺得她两眼生疼。她看见爹娘从家里冲出来,拽着家园不让走。争执不下,两个警察挥起警棍朝她爹娘头上打去。眼看警棍就在打在娘的头上,她大吼一声,举起了手朝那警棍挡去……
会议室里死水一般,大家面无表情,木偶似地呆坐着。只有晓娅的一只手举着,显得突兀,怪异。
半天无人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路鸥喃喃着,那声音似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让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回答。这三个字像是三记重锤重重地敲在晓娅心上。
路鸥站了起来,也许是坐了太久,不免头晕,他晃了一下,用手撑住桌子。身边的洪秘书站起来想扶住他被他阻止了。他对洪秘书说,最后……最后请您,请您记录……记录在案,罢免案……通过。
洪秘书听清了,她也听到这句话里的你已改成您了。她两眼瞬时潮红,哽咽地说道,路董,您放心。
路鸥已不是董事长了,洪秘书还是叫他路董。
路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门口,晓娅突然站了起来,朝他跑过去。路鸥,她说到,我……我……
她说不出话了,她泣不成声,当着所有董事的面她就让她的泪水奔涌而出。
路鸥没有转身,他抬手朝身后虚按一下,她就像脚下生根似地钉在原地。
出了会议室,路鸥返回他的办公室,门口上挂着董事长办公室字样的牌子。他望了望牌子笑了,又绷紧了脸,接着又笑了,无声地笑,笑个不停,止也止不住。他似乎已不在意有没人在注意他,他的眼里只有那快牌子,对他来说有着特殊意义的牌子。按理说他既是董事长又兼总经理,门上应该挂有两块牌子,另一块应该写着总经理办公室。可他没想着要挂另一块牌子,就这样拖到现在。
他伸出手在牌子上摸了摸,顺着那些字的笔画一笔一笔地写着。写到最后一笔,他全身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接着他迈着生疏的步伐走入房间。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想。他想不起要做什么,就那么干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到该做些什么。于是他拿出一个空的纸箱子,将桌上的东西放了进去。桌面上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现在更是空无一物。又拉开抽屉,整理一番,将一些文件和印章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整理好后,他又坐在椅子上。他环视一周,突然觉得一切都陌生了。他觉得哪儿不对,望了望箱子,先是漠然的,接着像是不知道刚才做了什么似的翻看箱子里的东西。他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整理这些东西,他把东西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放回了原位。
哦,错了,错了,我该走了,他自言自语。他口中喃喃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边说边把那些东西重新放入箱子里
有人敲门,他没像往常那样说请进。门虚掩着,被推开了,是罗素素。
除了晓娅和素素,没人敢这样进入路鸥的办公室。就在刚才,路鸥在门口的一举一动正好被罗素素撞见了。她远远望着他,他还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可是他像是没瞧见她似的,依然专注于那块牌子。
她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她就过来了。
素素说,我……我见门开着,就进来了。素素还想说些什么,见路鸥异样的眼神就打住了。路总,您怎么啦?她问。
你,你找谁?路鸥茫然地问道。
罗素素愣住了,这是他的办公室,来到这儿自然是找他的。
路总,我是素素,出了什么事?
哦,是素素,我想起来了,你是素素。路鸥又在自言自语。
素素觉得路鸥今天有点反常,似要什么事情发生。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的心不由得揪紧了。
又有人敲门,路鸥还是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敲门声还在响,素素过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洪秘书,也就是行政部的洪经理,见素素也在办公室里不免一惊。素素和洪经理以前也是上下级关系,那时素素担任行政部经理时,洪经理担任副经理,素素调任财务与合约部时向路鸥推荐她接任,路鸥接受了。洪经理事后也知道这事,因此她对罗素素心怀感激。那时罗素素因潘晚事件被免去职务时,洪经理还向路鸥求过情。
洪秘书来找路鸥自然有话说,她见罗素素在场不免犹豫了一下。洪秘书不管是出于女性的敏感还是职务关系,她早就觉察出路鸥与素素不寻常的关系。换作平时,她不会因为有素素在场而不愿开口。可是今天的事非同小可,就是她自己现在也难以说出口来,何况有第三人在场。
于是她朝素素看了两眼,素素见她欲言又止就知道有要事要谈,她转身准备离开。
我……我是不是该走了,路鸥对着洪秘书问道,又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路总……!洪秘书哽噎着,嗓子堵得严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洪经理,怎么了?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素素也急了,叫嚷起来。
什么事也没有,路鸥接口道,对,什么事也没有。接着他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扫视房间一周。这不是我家,我得回家,我得回家了,他又说道。
罗素素吓呆了,任凭路鸥一个人出了房间。
洪秘书抱着素素哭了起来。素素姐,路总……被免去董事长职务,连……连总经理位置也没保住。
素素两眼一黑,差点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