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路鸥被免职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平江,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陈百春顺利当上董事长,他的目的达到了。在他的提议下,晓娅成为宏远的新任总经理。他顺水推舟地听从晓娅的劝阻,设计方案泄密的事也就不再追查了。

三天后,也就是晓娅以宏远总经理身份执行职务的第一天,行政部洪经理送来了一份文件。她看是一份辞职报告,不免奇怪。通常职工的辞职报告由行政部批复即可,无需面呈集团的总经理。洪经理说你还是看看吧!她翻开一看,是罗素素的。

晓娅明白洪经理的意思,她想让晓娅留住罗素素。

洪经理走后,她拿起电话拨了几下,想了想又把电话挂了。她来到了工程部,找到了罗素素。

罗素素正在整理文件,见晓娅来了,笑了笑说,抱歉,我这乱得很,腾不出地方给乔总坐了。

晓娅苦笑着,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就在三年前,是罗素素带着她来到行政部,成为宏远集团的一员。三年过后,她俩的位置掉了个个儿。

为什么?晓娅问。

素素知道她在问什么,淡淡地说道,那件事之后我就该走了,自己也没想到会留到现在。现在他不在了,我更没有留下的理由。

晓娅知道素素说的那件事指的是潘晚事件,也知道素素嘴里的他指的就是路鸥。素素说得是事实,也很坦荡,晓娅听来却另有一番滋味,素素的口气使她感到他们俩很亲近,这让她别扭。况且她还是家园的未婚妻,现在却要为另一个男人离开,还当着未来大姑子的面说的。

素素显然也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妥,又说,我想你不会误会吧。

晓娅摇摇头,说,如果他还在,是不会让你走的。他跟我说过宏远需要你,若不是之前那件事,你现在应该是集团的副总了。

扯远了,素素说着伸出了手。握个手吧,她说,以后也不知会怎样?晓娅,你好好干吧,宏远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我想这也是他的意思。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俩人都感到对方手的凉意。

晓娅送素素下了楼,素素谢绝了晓娅为她派车的好意。临别时,素素突然开口说道,有件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什么?

他有没有告诉你宏远集团是怎么起家的?

这个……没有。我问过来着,他没告诉我。晓娅说。

是啊,如果你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你就不会这么做了。素素说。

素素抱着箱子离开了宏远,晓娅望着她的背景,五味杂陈一齐涌向心头。

素素临走时对她说的话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她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故事。她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连她都不知道的事素素却知道,她有点不满。她又想起刚才在电梯里素素说的话,素素对她说,有句话挺多余的,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他的状态令人担心。

她当时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她也想见到他,只是不知见面时该如此解释她的所作所为。她还没想好,她一直在回避。

是时候见一面了,迟早都得面对,她想。

晓娅给家园打了个电话,问他是否知道素素辞职了。电话那头啊地一声过后,半天也没声响。

这么大的事素素竟然也不和家园商量,晓娅感到事情的不妙。

素素回到家,见家园也在家里。家园是接到晓娅的电话后请假回来的。他不知道素素出了什么事,他也听说了路鸥被免的事,也许素素辞职与路鸥有关。他在心里胡思乱想,越想越乱,工作也没法做了,干脆就请了假。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在家,家园说。他显然在生气。

素素料想晓娅给家园打过电话了,她并不觉得奇怪。她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到卧室里,打开衣柜整理衣服。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家园跟了进来。

听见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的,我辞职了,今天刚递了辞职信。素素边整理衣服边说。

我不明白的是,你事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家园在克制着。

我想这件事我自己可以决定。

那我还是不是你的未婚夫?家园提高了嗓门,这样做你把我置于何地?

素素不动声色,淡淡地说,我觉得你应该问问我为什么这样。

家园被素素的气场压住了,他强忍着怒火道,是,你该告诉我为什么。

可能你也听说了,路鸥被免职了。他被免职了,我就辞职了,就这么简单。

你……!家园听在耳里,酸在心里。他被免了碍你什么事?你瞧瞧他怎么待你,别人都是一步步往上走,你倒好!从部门经理直接刷下来。免了好,免了活该!

素素停下手中的活,盯着家园,像是不认识似的,说,家园,路鸥可是你姐的人。别人要这么说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说这话?

家园也是一时糊涂说了气话,这时也一时语塞,他怔怔地说,他……他被免了与你何干?

因为设计方案泄密的事,他没法向集团交待,素素说。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素素的目光直逼着家园,穿透到他的心里。

家园垂下目光,说,我明白什么呀?

家园,你真让我失望!到这个时候你还在装聋作哑。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这件事受到伤害,而你却像没事似的摘个一干二净。我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设计的?我已经很小心了,公司里的文件我从来不带回家,我也从来不在家里设计方案。你是怎么知道的,能告诉我吗?

我……没……

别告诉我这只是个巧合!素素嚷道。你我都是业界的专业人士,别让我轻视你。

家园呆呆地望着她,迟疑了半晌才道,这个……我觉得……你在干什么?你要去哪儿?他见素素从墙角处拿出一个旅行箱,往里面塞衣服。衣服也不叠,胡乱地往里扔。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看看我爸妈。

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家园问。

不知道,也许不回来了。

家园惊道,你什么意思?不回来了?那我呢?我们俩呢?

素素坐了下来,面对着家园,神色无比严肃地说,家园,你跟我说实话,就一句实话,就要你一句实话,可以吗?

家园郑重地点点头。

你爱我吗?

爱,爱,从前爱,现在爱,将爱也会爱。我正想告诉你,是个好消息。万年青集团今天任命我为创新公司的副总经理,还奖了我一套住房,还有车子。素素,我们结婚吧,今天就去登记……

素素原本迷茫的目光亮了一下,她直愣愣地盯着家园,喃喃道,真的吗?是真的吗?你真的要和我结婚?

真的,不骗你!房子是装修好的,可以直接搬过去。素素,我答应你的事终于实现了。我答应你等我两年时间,现在不到两年,我没有食言。家园兴奋地说。

素素嘤地一声哭了,她扑到家园的怀里,紧紧抱着家园,就怕他飞走了似的。家园也抱紧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素素哭喊着,为什么你要爱我?为什么要我去爱你?这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偏偏会是我?为什么偏偏又是你,不公平!不公平!……

素素使劲地摇着头,似乎要把自己说的话全部否定。家园只当她听了这个消息后过于激动,胡言乱语了。他不知所措地安慰怀里的素素。

半天,素素才平静下来,她擦了擦眼泪又开始收拾东西。家园也帮着收拾,他说,好,今天就搬家。我想这样,只拿些衣物,这边也留一点。咱们那边住上些日子,要腻了,再回来住。你说好不好。

素素笑了,笑得很开心,只是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掉泪。就这样反复几次,看得家园心里发毛。终于她收住了,不哭也不笑。她突然说道,家园,我们分手吧!

她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些伤感的意味,听起来就像在家长里短地谈论别家的闲事。她的眼神流露出的是家园从未见过的留恋和不舍。

家园心头怦地一响,似被什么东西用力地击打一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家园说道,他的眼里流露出惊恐。

分手吧!

为什么?家园张大了嘴。就是因为我无意中看见你的设计?是不是?你认为是我抢了你的设计,你要报复我,是不 是这样?好,那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这个方案,不,那时还不算是你的设计。就在那天,就是你爸妈给你寄来照片的那一天。你将自己锁在书房里,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上班去了。回来后你不在家里,我在整理书房时在门后发现一团纸球。我看纸球很厚实,像包着什么东西。我担心把重要的东西当作垃圾给扔了,就打开看了。我看到了一张设计草图,应该是你躲在书房画的。我想你应该画了很多张,这只是其中一张,你无意中把它遗漏掉。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粗心的人,像这种草图不管是在宏远还是在万年青都是属于保密资料。你就连你爸妈的照片也收走了,开标日过了你才放在家里。换作平时你不会这么大意,我想你可能是太激动,太兴奋了。是的,这种设计构思解决了许多难题,降低了桥梁建造难度,减少预算不说,还缩短了一大截工期。真的,我真的佩服你的才华,你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你在学生时代的作品能获得大奖也不是出于偶然……。可是我能同你说吗?不能,在公司以外不能谈论设计方案这是两家公司的规定。因为我们俩的关系叶总还特意提醒过我,我想路鸥他一定也跟你说过类似的话吧。况且,我不能确定这就是你要采用的方案,这毕竟只是一张草图。你也知道这距离正式的方案还有很长的路。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以这张草图为底本设计出了方案,得到了公司的认同。我没想到的是,最后两家的方案竟然那么相像。起初我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算是从同一张底稿开始设计,也绝不可能形成如此相似的方案。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我们的关系造成的。你听说过夫妻脸这种说法吗?夫妻在一块呆久了,相互影响,不但性情气质会越来越接近,就连相貌也变得相似。以前我们不是经常探讨一些设计上的问题,还争个面红耳赤的,你还记得吗?其实我们也有夫妻脸,设计方案就是我们的夫妻脸……

家园捧起素素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两行湿热的东西从素素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在家园之前,只有路鸥在素素面前流过泪。素素把家园的脸埋在胸口,深情地说道,不说了,不说了。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么高兴,你向我求婚了。你知道我等一天等了多久?等了快十年。哦,家园,你不要觉得奇怪。在你之前我心里藏着一个男人,我爱过他。我等了他八年,可是他没能像你一样向我求婚,甚至我们俩都没有表白过。我只能在一旁一步一步地看着他走到今天,我每天都在心底祝福他。他难过我也难过,他高兴我也高兴,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可是说来也奇怪,我就是爱他,甚至胜过爱我自己。最终我只能将这份感情埋在心底,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可我并不觉得遗憾,反而因为我的一生中有出现这样一段感情而感到骄傲,我的生命因此而完美。后来我遇到了你,我意识到我的人生到了一个转折点。家园,我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吸引了我,其实你算不上帅气,也没有什么财富。可你就是有能力让我关注你,也许你身上有些特质和他一样,也许是我们俩之间有相近的性情和追求,我不知道是什么?我说不上来。家园,我把你和他放在一起比较你不生气吧!

家园满脸泪水,拼命地摇着头。

不,我知道这样不妥,可我控制不住,我总是把每个男人都和他作了对比。家园,你是第二个在心里留下烙印的男人。家园,我一直在等着你来娶我。不怕你笑话,我还偷偷地跑去试了婚纱……

家园,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个家。你也希望早点和我结婚,早点实现你作为男人的自尊。我理解,真的理解……

你真的不怪我?原谅我了?家园抬起头来。

素素点着头,眼里又模糊了。

素素,那过去的都不管它,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素素摇了摇头,说,家园,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之所以跟你说了这么多,是因为我们俩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你不再爱我?

不,我比以前任何时候更爱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爱你!

你说你也原谅我了?家园又说。

是,我原谅你了。

那你……

我原谅你,可我从来没有原谅我自己。我不能原谅我爱上了你,我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不恨你,不恨你的所作所为。这么多人因为你受到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可这是这样,我对你还是恨不起来。我真恨我自己这么软弱,这么包容,这么黑白颠倒。我恨我自己!家园,你明白吗?

家园半天也没明白素素在说什么,他望着眼前的素素,努力地思索着,思索着貌似自相矛盾的自白。他的思维一下子也混乱起来,所有接触过的人一个个在眼前闪过。他,她,他们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像重重麻袋似的罩在他头上。他抽不出线头,辨不清方向。他只能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被卷进了漩涡里,越陷越深,无力自拔。

不,素素,家园喊道,你说过你爱我,这就够了。素素,我也爱你,只要我们两个相爱,这就够了。素素,你要是不喜欢这里,那到别的地方去,到你喜欢的地方去。你要愿意的话,我可以辞职,离开创新公司,离开万年青集团。我不要房子车子了,也不要什么经理职位,我只要你,只要你这个人。素素,你要是不想见到这儿的人,那就到一个没有认识我俩的地方去。……素素,不要离开我,求你了!素素,答应我好吗?

素素抬起头叹了口气,说,家园,是的,我说过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你,可是我不得不离开你。就是因为我还爱着你,我才要离开你。爱得越深就越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这道坎。它太高了,太强大了,我,你,所有的人都无法战胜它。你明白吗?……不明白也好,不明白还会多一份快乐。说实话,其实我也希望自己不明白,不明白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家园最终还是没能留下素素,她还是走了,一个人走了。家园呆呆地坐着,房间里并没少了什么东西,家园却觉得空荡荡的,怎么填也填不满。什么因为爱才要离开,什么爱得越深就越不能在一起。他想了半天却怎么也琢磨不透,一股怒火从心底生发,蔓延到全身。他望着镜子,镜子里的影像龇牙咧嘴的,瞪着血红的眼,在嘲笑他,嘲笑他的愚蠢。他愤怒极了,挥拳朝镜子打去。哗啦一声,镜子粉碎落地,嘲笑他的人消失了,他的拳头也鲜血淋漓。

他拉开抽屉,翻找药盒,一张化验单从病历中掉了出来。他拿起一看,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他大喊一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奔下楼去。

化验单飘落在地上,一阵风吹来,掀起了那张化验单,上面写着:HCG强阳性,八周妊娠。

晓娅终于出现在路鸥家的院门口,这是自宏远集团发生突变以来她第一次来找路鸥。她摁了门铃,门开了,是玉儿。晓娅正待开口,玉儿怒喝道,你来做什么!你还来我们家做什么!你走,你走!要不是你小鸥他……他……我警告你,要是小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饶你!

玉儿泣不成声,她紧握着轮椅的扶手,扶手都要被她给捏碎了。晓娅相信,若不是站不起来,她定会向她扑过来。玉儿的反应也让她的心提了起来。

路鸥他怎么啦?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啦?她问道。

你走,你走!他不想见到你!

你让我看看他。玉儿,求你了,就见一面,晓娅央求道。

方嫂听到外面的争执,走了出来。玉儿别这样,她劝阻道。晓娅,你进来吧,正好有些事我也想和你说说。

路鸥呢?晓娅坐了下来,问道。

方嫂叹声道,我们不知道,上次他回来后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整个人变了样。我想问来着,他却说没事,不用管他。他说他要出去一段时间,我不放心,想要陪他去。他说不用,他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他说玉儿一个人在家不方便,需要我的照顾,不让我跟着。我没有依他,还说了重话,说你这么大的人啦还不让我省心。第二天他竟不辞而别了。他只留下一封信,说过些日子就回来。

方姨,我是不是闯祸了?

也怪我,我要早点把事情跟你说了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上次你陪我回了一趟老家,那时我就想着把以前的事跟你说说。想不到回家见爹娘都不在了,我的心全乱了,就没跟你说这事。

方姨,素素好像也知道路家以前的事。她还说如果我要知道这些路鸥就不会被免。我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瓜葛……

宏远集团能有今天全是……全是……。方嫂有些激动,一句话没完话就先红了眼。她拿起纸巾擦了擦眼,平复了一会儿接着道,你可能不知道,宏远集团对于小鸥,对于我们,对于整个路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在你眼里也许它不过是一个企业,一个价值亿万的企业。可是对我们而言,它是有生命,有灵魂的,是我们的心灵慰藉,是路家生命的延续,是小鸥他……他生活的全部寄托,是他生命的全部希望。晓娅啊,你这一下不是把他的宏远给夺走了,你是把他的心给掏空了,你把他变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他现在没办法和他爹,他娘,他姐在一起了,再也没办法在一起了……

方姨,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懂啊!晓娅见方嫂边说边流泪,她也开始急了。您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十年,快三十年了,如果他们还在,该和我差不多年纪了。路大哥,俞大姐,我对不起你们,没能保护好小鸥,保护好宏远集团。你们要怪就怪我吧,这不是小鸥的错,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的重托……

见方姨喃喃地自言自语,晓娅意识到事情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么简单。也许这是她一生中犯下的最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个错误也许会将几个家庭拖入无休无止的纷争。她打了个冷颤。

方嫂慢慢地说起以前的事,从她自己的事说起,说到潘志平和顾万山,说到田玉林和玉儿,再说到路家。说了路家和叶家的关系,说了叶有脉的背叛和路子榛的含冤而去,说了路鸰的失踪和俞静的去世,再说到俞静对她的嘱托……

晓娅从路家出后没有去上班,她回到竹苑斋后什么事也没做,她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似大病未愈的病人处于半昏迷状态。全身虚脱,大汗淋漓,盖着两床棉被还抖个不停。

她是对不起路鸥,她原本就这么想。她想用她全部的爱来弥补这一切,用她的这一生来弥补她的过错。现在看来这些想法实在太单纯太可笑了,她对路家的伤害是她永远也弥补不了的。

她精于计算,在大学时原本不需要学数学的她在填写选修课时写上了高等数学这门课,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因为她喜欢计算,喜欢数学,小时候她爹娘总是让她帮着家里计算,计算工分,计算产量,计算收入。计算帮她解决了生活中的难题,也使她获得自信,她自然地将这一技能移植到生活中来。

遗憾的是生活毕竟不是科学,用于衡量科学的真理毕竟不同于生活中无所不在的情感。她忽略了一点,路鸥的身后站着并不仅仅只是方嫂和玉儿俩人,还有两个已逝的亡灵和不知生死的路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晓娅无法面对无力抗衡的,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太晚了。

两天后,大家才在竹苑斋找到晓娅。此时晓娅发着高烧,不醒人事。

在国外考察的叶子听说了宏远的变故,中断考察赶了回来,到家后路鸥已不知所踪。她跑遍了路鸥所可能去的任何地方,还是一无所获。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她去了平江和周边地区的每一所教堂,还是未能见到路鸥的身影。

据后来路子榛老家的人说,那段时间村里来了个男人,看模样有三十好几,也许更老。那人满脸胡渣,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不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从不和别人说话,径自在一所破落的房子内住下。那房子原是路子榛的,路子榛定居平江时每年携妻带子地还回来住些日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回来了。房子前的院落内的蒿草都长成一人高了。那个怪人一来就住了进去,也不见他出来过。村里人想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是个疯子,反正这所房子也差不多是残垣断壁了,就给他留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村里有好心人怕他饿死,每日给他送去饭食。他们把饭食放在院子的一块石台子上,到下一次再送时发现石台子上留下了一个空碗。

就这样过了个把月,有天发现那碗饭食原封不动。村里人害怕他出事了,就报告了村委会。村委会带着一帮胆大的人破门而入,没见到那个怪人。细细查看下,有人说这房子好像多了一个什么东西。提醒之下大家才发觉墙上多了个新挂的镜框,里面镶着一张照片。那是路子榛的全家福。

路鸥再次出现在平江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那天他独自一人来到宏远集团的大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盒子。他没有进去,就是门口边上站着。

门卫是个新来的小伙子,见他的模样也不理会,坐在房间里磕的瓜子。正值保安队长路过,见到路鸥赶紧跑了过来,说,路……路总,您怎么不进去?路鸥像是不认识他,没说话,只是摇头。队长又说,您要不想进去,那到门卫室里坐一会儿,这儿冷。我去给乔总打个电话。路鸥还是摇头不语。队长说声您先等着就跑进门卫室里。

他见那个新来的保安正坐着磕瓜子,一把将瓜子拂下桌子,骂道,娘的,吃个毛,再吃我就你滚蛋!那小伙子吓得跳了起来,愣在一旁。他弄不明白,他之前也是这么吃的,队长见了也没说什么,有时队长自己还抓起一把爪子吃起来。今天这是怎么啦。

队长见他愣头愣脑的,就扯住他的领子指着外面的路鸥骂道,他娘的,你给老子听清楚,你得记住那个人,就算忘了自己是谁也不能忘了他。别人你可不用管,但只要他来了,你他娘的就得站着,明白吗?

小伙子怯生生地问他是谁。队长说你不用管他是谁,你只记住一点,你怎么尊敬你爷,你就怎么尊敬他!

说完他拿起电话挂了总经理办公室。话没说完,晓娅扔下电话,冲下楼来。

两个月没见,路鸥确实变了一个人。晓娅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就是路鸥,他瘦得脱了形。更可怕的是,晓娅见到了一双陌生的眼神,迷茫,犹豫,胆怯,畏缩。可一瞬间,这些感觉倏地又不见了,不经意间还闪过一丝暴戾的精光。

晓娅话未出口眼泪先下来,她也不管这是在公司的大门口,也不管身边的行人来来往往,她揽住路鸥的腰,紧紧地偎在他怀里。她从来没这么用力过,生怕一松手路鸥就会不见了,她甚至还在怀疑刚才接到的电话和眼前的路鸥都是假象。

是你吗?真是你吗?她喃喃不停。

不要离开我,求你了!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我的……我害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求你不要离开我!她低语倾诉着。

我……不……不知道,他望着宏远集团的大楼说道,我不知为什么要来这儿,我不该来这么。这里不属于我,不属于我了……

晓娅的心抽筋似的扭着,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其实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更让她不能承受的是对于这个她亲手造成的错误已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她能做的只是一个尽地流泪,也许只有泪水才能抚慰他和她的那颗受了伤的心。

我来给你一样东西,他说。他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她。

打开盒子一看,是一条灰色围巾。上面绣着一朵白玉兰花。

路鸥取出围巾,披在晓娅的肩上,在前面打了个结。

天还冷,不要着凉了。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懂得照顾自己。他说。

顷刻间,晓娅脸上洒下一阵苦涩的水珠,将那朵白玉兰漂洗得耀眼夺目。

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路鸥,为什么你不骂我,不打我。方姨都告诉我了,为什么你不早点跟我说?我知道你爹你娘还有你姐他们……

住口!路鸥怒道,不许你提他们,你没有权利提起他们……你把我的希望都毁了,把我的一切都给夺走了……你没有权利,没有权利……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们,我也无法面对我自己。路鸥,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接受任何惩罚来挽回这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路鸥,我只求你不要这样,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路鸥冷笑一声,怎么,我这样不好吗?让你丢脸了?哦,对了,我给忘了,你现在是宏远的总经理。我是谁?我是被人赶出来的,你忘了吗?哦,好像就是你要我走的,不是吗?

路鸥,别这样,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求你不要这样。你可以不用管我,可是方姨和玉儿她们怎么办?你这个样子她们怎么放心得下?

是,是,方姨,还有玉儿……对,我得离开,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要去哪儿?

不……不知道,反正我得走,离开平江。

你走了方姨和玉儿怎么办?

我带她们一块走……我不能没有她们……不能丢下她们。路鸥飘忽的目光移动着,像是对晓娅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那我呢?我们呢?

谁?你?我们?哦,够了,够了,不要再逼我了,路鸥双手抱住脑袋叫嚷道。求你了,不要再逼我了,我什么都没了,只有方姨和玉儿了。不要再把她们夺走,求你了……

望着路鸥眼里那迷茫犹豫,胆怯畏缩的目光,晓娅全身一阵颤栗。路鸥不仅失去往日的风采,就连最基本的语言表达也出了问题。他的语无伦次和神经质的动作让晓娅的她两腿一软,差点摔倒。一股寒风挟持着刺骨的冰冷袭向她的胸口,她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路鸥!晓娅颤抖地呼唤着,想要唤回他那熟悉的音容。路鸥只是用双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忿忿地朝着宏远的大楼低吼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接着转身就走了。

晓娅急叫一声跟了上去,却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她只得望着路鸥慢慢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