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竿子巷二十二号,一个传统的四合院,与市内其他的四合院无异,只是面积略小。一面青砖围墙和一扇普通的黑漆大门将其与巷子隔开。门面斑驳,露出点点原木底色。门板上嵌着两个铜拉环,已被磨得锃亮。墙头上不知何时长出稀稀拉拉的几丛青草,几只雀鸟在草丛间跳来跳去,偶尔响起几声啾啾的叫声。

此刻,路鸥正站在这扇大门前,呆呆地注视着。他曾经无数次地穿过这扇门,从来没觉得它有什么不同。这扇门还是和当时一样,从来没改变过,一样的黑漆门面,一样的手拉环,就连开门和关门时门轴吱吱的摩擦声也是那样熟悉和动听。

今天似乎所有的一切全都改变,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路鸥发现这扇大门是这么落魄不堪。路鸥注视良久,半天才仰起头。墙头上的雀鸟受惊了,扑棱棱地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又落在巷子另一端远处的墙头上。路鸥的目光不自觉地跟随移动,心中一震,脸色凝重,犹豫了片刻后便向巷子内缓步走去。他脚步沉重,走得很慢,每跨一步都似费尽心力。

终于,他来到了另一个四合院前,门牌上写着竿子巷三十三号。门面已重新漆过一遍,可以肯定的是这不会超过一周时间,因为现在还能闻到淡淡的油漆味。看得出来这个四合院比之前的那个要大得多,也显得气派,因为就在门口蹲卧着一对石狮子,这是达官显贵之家常设的标志。

路鸥伸出手摸了摸狮头。狮子上裹着一层刨浆,那是因长久摩挲汗水沁入而形成的,颜色沉着黯淡,没有新石狮子的苍白。路鸥又随手拨弄着狮子嘴里的那个小圆球,到现在路鸥也弄不明白这个圆球是怎么放进嘴里的。曾经他们争论过这个问题,也没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他们之中当然包括路鸥,还包括她。不知她是否还能记得这些,毕竟过于遥远了。二十五年对谁来说都是一个漫长的经历,他们也不例外。但不管她是否记得,路鸥是不会忘记的,只因为这段记忆对其来说绝对是刻骨铭心的。

路鸥呆呆地站在石狮面前出神,许久未曾动过。却不知他的身后也站着一个人,也和他一样站立许久。与他不同的是这个人是个女子。

一阵鸟叫声把路鸥拉回到现实中。他转过身来,身子猛的一震。心脏不自觉地加速跳动,周身血液在顷刻间加速流窜,神经肌肉随之绷紧。那女子似乎被他散发出来的热力压迫着,微微地往后退了一步。

路鸥紧盯着她,确切说是盯着她那张脸,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一张再过二十五年都不会忘记的脸。

这张脸还是那样的五官,还是那样的肤色,甚至连那发型也没变过——一种传统的正面留海两侧齐耳的蘑菇头。这种在别人头上显得笨拙还略带傻气的发式安在她的头上却是无比协调。这张脸还是那样美,所不同的是这张脸变得沉着,变得冷静,全无原先的天真和羞涩。

她目光清澈,迎着路鸥的视线,一会儿似乎又不安地抖动一下,随之又变得模糊了。

路鸥深吸了一口气,一侧身从那女子身边走过,一语不发。然而他强硬的动作带起了一股劲风,将那女子的衣角掀起。

路鸥……,女子犹豫地叫道。路欧听到了,脚步明显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接着往前走去。

路鸥!女子又叫了一声。路鸥停住了脚步。

女子问,你……还好吧?一句简短但又含义深刻的话。

路鸥回过头来看着女子。好吗?路鸥也在问自己,他也说不清。二十五年的时间应该不算短,足以改变许多东西。但对路鸥来说所有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像只过了三年,甚至是三个月。

路鸥……

不要叫我路鸥。

女子不禁打个冷战,嘴唇翕动了几下,后面的话也被迫生冷地咽下。

看着路鸥离去的背影,她没有再叫唤,她已丧失了勇气。她想到与路鸥相逢时的种种障碍和困难,她设想了无数种场景,甚至准备了在不同场合下的不同台词。现在这一切被路鸥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完就将之前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了。

四合院内除了路鸥外还住着一位阿姨,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平时就由这位阿姨来照看院子,也由她来照顾路鸥的生活。据邻里说她在这院子住了很久了,具体有多久,又没人说得清。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周围的四合院都已几易其主,他们是迁的迁搬的搬,唯独路鸥家的四合院未曾变过主人。

路鸥像往常一样回到四合院,见到那位阿姨就叫,方姨!

方姨一边择菜一边应道,哎,小鸥回来了,先歇一会儿,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路鸥拉着方姨的手,将她手里的菜放在一边,扶着她坐下,说,方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玉儿要回来了。

什么?真的吗?方姨似乎不信。

路鸥点了点头,双手握着方姨的手说,我接到玉儿的电话。她说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就在家里陪你。不过什么时候回来还未定,她还有些事要处理。方姨,等玉儿回来,咱们一家就算团聚了。

一句话说得方姨红了眼眶,哽咽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多少年了,这丫头差不多把这儿给忘了。

不会的,方姨,别人会忘玉儿不会忘,我了解她。路鸥说。

方姨瞧了路鸥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是啊,不该忘的是要记在心里,该忘的也不要一直放在心上。

路鸥听在心里,脸上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又岔开话题,说,哦,对了,玉儿说她回来还住原先的屋。

好,那饭后我就把房间收拾一下。

行,我帮你,我也要挪一挪屋子了。路鸥说。

怎么,你也收拾屋子?方姨不解。

我搬到正房去,东厢房腾空后您就搬过来,让玉儿一人住西厢房。

不用不用,方姨连忙摆手说。小鸥,我们俩住在西厢房就行。以前就这样的。

方姨!路欧笑了,你当玉儿还是小孩啊,人家现在是大姑娘了。再说,这个四合院是这竿子巷里最小的一个,这厢房本来就小,一人住着马马虎虎,两个人就有点挪不开身了。

可这……这真的不合适啊。方姨坚持。

方姨,您可能不知道,玉儿经常在夜里写文章,而且要到很晚。就算她不怕吵着您,您就不担心影响她的思路?

方姨听了路鸥的一席话,愣在当下,只好说,那好吧,这个小祖宗,年纪不大,架子倒不小。

路鸥呵呵说,这您就误会玉儿了,她也说要和您住一屋的,是我拦住的。您本来睡眠就不好,等她一来,那您就要天天熬夜了,这怎么行。您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呢,您要是病倒了,谁给我做饭?我可吃不惯外面的饭。

什么时候你的嘴变得这样甜了,行,行,听你的。方姨边说边伸手去拧路鸥的耳朵,路鸥头一偏就躲过了,做了一个鬼脸就往东厢房跑去,边跑边叫,疼!方姨,我先休息,饭做好了就叫我。

方姨看着路鸥跑去的背影,不觉在心里轻轻叹息。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就二十五年了……

懒虫,快起来,来不及了。妈妈拍了拍路鸥的小脑袋。

路鸥睡眼惺忪,坐直了身子,一会儿又软溜下来,偎在被子里。待妈妈第二次过来一把将路鸥从被窝里拽了起来,他才不情愿地穿衣起床。

今早这顿早餐路鸥是吃吃停停,老是发呆。在一旁的姐姐路鸰急了,说,再这样慢吞吞的你自己一人去上学,我可要先走了。

路鸥嗯了一声,扒拉两口,说,爸,妈,我们走了。

你还没吃完呢!妈妈瞪眼。

算了,还是拿点路上吃吧。爸爸在一旁解围。

拿着。妈妈拿起盘子里的一个馒头和一个鸡蛋塞到路鸥的书包里。

妈,别放在书包,上回鸡蛋碎在书包里,书页中全是蛋壳,同学都笑话我了。路鸥把鸡蛋拿了出来,握在手里。

还说呢,你要像你姐一样早点起来就没这么多事了,活该。妈妈唠叨着。

行了,快走吧。爸爸又在一旁摧着。

爸,妈,再见。路鸰抓起书包拉着路鸥的手就往外跑。

半路上,路鸰见前面不远有个熟悉的身影,就喊道,嗨,叶子,叶子,今天怎么也这么晚?她紧步跟了上来。

叶子本名叶知秋,大家都管她叫叶子

叶子俩手抓着书包带,低着头不做声。

怎么了叶子?路鸰见叶子脸上挂着泪痕,一脸委屈,煞是吃惊。

爸爸妈妈吵架了,叶子说。在昨晚,今天他们谁也不理谁。

那你吃饭了吗?路鸰问。

爸爸给了我一元钱买早餐。知秋摊开左手,手心里握有一元的纸币,已被汗水沁得湿软。

路鸥把鸡蛋塞给知秋,说,我吃过了,这个给你。

路鸰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

好像是为了舅舅的事,妈妈要爸爸答应一件事,爸爸不同意,就吵起来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知秋剥着蛋壳,边吃边说。

哦,快到了,知秋,你擦擦脸。路鸰吩咐着。

知秋忙用两边的袖子往脸上揩拭。

平江市第一实验小学的校门正在关上,三人在大门即将合拢时挤了进去。一位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值勤老师瞥了一眼路鸰三人,挥了挥手,让他们进校。接着又拦住了紧跟在路鸰后面的三五个迟到的学生,令他们站成一排,要了胸卡一一登记。路鸰吓得一吐舌头,她朝路鸥和叶子摆摆手就跑向三年级的教室。路鸥和知秋俩人走向一年级的一间教室。

叶子的爸爸叫叶有脉,妈妈是傅莲香。和路家是邻居,同住在一个胡同内。叶有脉是个生意人,经营些蔬菜瓜果,傅莲香在平江市的一家国营副食品商店当售货员。由于丈夫叶有脉的主要精力用在经营上,自己既要上班又要承担起家庭主妇的责任,身兼两职颇有微词。因为叶有脉每月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也借此步入到平江市的上层家庭生活圈中,每想至此她也就忍下了。

路鸥的父母是路子榛和俞静,是平江市农科所的职工。路子榛是农艺师,俞静是所里的临时工。平江市农科所由于管理混乱,人浮于事,所里科研试验工作一度停滞不前。

负责试验工作的路子榛也整日无所事事,为打发无聊的日子,路子榛开始“不务正业”了,搞农作物的他竟研究起花卉来。这两者毕竟有相通之处,不外乎和土壤水分养料阳光害虫打交道,区别在于一个用于食物,一个用于观赏,一个用于物质生活,一个用于精神享受。路子榛见农科所后面的有试验田荒着,就在荒地上种起了花花草草。

说来也巧,有天所里的领导见路子榛在试验田里捣鼓着什么,过去询问。路子榛开玩笑说要改行当花农了。接着也是信口一说,说是要在以前有这么大片的土地,光收地租就发财了,农科所把这块肥田给荒了,太可惜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所领导此后就惦记起租金的事了。想想要是把这块地给租出去,那租金收入也能改善所里职工的生活,总比荒着的好。于是所里的几个领导一碰头,当即决定将这片荒地出租。当所里的其他职工还在想着看笑话时,路子榛却真的把这片试验田承包下来了,承包期两年,这着实惊掉了他们半个下巴。

就这样,路子榛干起了花农的买卖。在第一年里,路子榛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种植较易成活的菊花,心想要是不行就改种些黄瓜蕃茄等经济作物,反正租金也不贵。不曾想这一年的全省体育运动会在平江召开,据说新上任的省体委主任是平江人。要开运动会就得布置会场,而布置会场就需要大量的鲜花,自然物美价廉的菊花就成了首选。而这年平江的花卉市场尚未成型,只有路子榛一家花卉园。路子榛是大赚一笔。

初尝甜头的路子榛逐渐意识到平江存在一个尚未开发的领地——一个点缀精神家园的花卉市场。第二年他开始种植稍显名贵的品种,牡丹月季等。这一年又碰上了平江市上马一个道路绿化工程,在道路两边铺起了草坪,路中间的隔隔离带上要种些花草。路子榛的花自然又是销售一空。

很快,两年承包期一过,路子榛就盘算起试验田的续包。随着花卉的成功种植,租金自然也水涨船高了,比原先番了两番。路子榛看准了平江花卉市场的巨大潜力,咬咬牙与所里再次签订承包协议,不过这回路子榛争取到五年的承包期。第三年开始,花卉园内引进了许多名贵品种,有玫瑰、百合、郁金香等。名贵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娇贵,意味着这些花比其他品种更难以养植,这更需要路子榛的精心呵护和培育。至此仅凭路子榛一人根本无力应对,他动员妻子辞去了农科所的工作,专职伺候起花草来,又雇了几个人帮忙料理才勉强运营起这座园子。

路子榛租下了闹市区的一家店面,开起了平江市第一家花店,批发兼顾零售。随着平江婚庆市场的起兴,各类带有喜庆色彩的鲜花是供不应求。路子榛种植的玫瑰百合等长得是花美叶肥,煞是水灵,正好满足了婚庆礼仪的需求。这一年路子榛又赚个盆满钵满。

路子榛用三年来赚得的钱置了一个小四合院,在解放路竿子巷胡同里内,门牌号为二十二号。这竿子巷又细又长,像个长长的竹竿,因而得名。

解放前,竿子巷内住的都是些大户人家,有大地主、资本家、国民党高官等。后在几次历史运动中受到牵连,许多四合院都被充公。路子榛买下的这个四合院先前的主人也是平江市农科所的,与路子榛是同事。其爷爷早年南渡南洋,积累了不少家财,就在平江购置这个院子。抗日战争时期他爷爷曾出资购买药品支援国内,也算个爱国华侨。他父亲又是早期的一名地下党,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由此他们家的四合院才得以保全。解放后他就和父母住在这里,还在这儿娶妻生子。本该享受三代同堂天伦之乐之际,他父母却双双早逝,而在新加坡的爷爷也进入耄耋之年了。为了使在国外的产业后继有人,他爷爷就要求他移民继承产业,自然是要他携妻扶幼举家南下。于是他就想在离开之前把这个四合院处置掉。

但房产买卖并非像打酒买菜那样简单,动用的可是一大笔数目。许多人一辈子也买不起一座房子,更别说是四合院了。于是他找到了当时还住在农科所宿舍的路子榛,是他听说路子榛这几年承包了所里的试验田搞起了花草买卖,赚了不少钱。换了别人也买不起这个四合院。

就算路子榛养花卖花赚了一笔,也不够四合院的购置。但等路子榛看过四合院后却决定买下,于是他找了也住在竿子巷的叶有脉。

叶有脉在平江是小有名气,是平江市的蔬菜大王,他种植的蔬菜瓜果供应着平江的大部分市场。因是栽培农作物,少不了与市农科所打交道,农科所经常指派作为农艺师的路子榛前去现场指导。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接着就成了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在朋友困难时理应帮忙。路子榛找上门来借钱,叶有脉手头也宽裕,自然不在话下。因借款数额较大,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两人商议后,路子榛将买下来的四合院抵押给叶有脉。

就这样,路子榛正式成为竿子巷二十二号的主人。

这天傍晚,路子榛正吃晚饭,叶有脉带着他的女儿叶知秋上门来了。

哦,叶大哥,坐,给你添付碗筷。路子榛夫妻热情地招呼。路子榛与叶月脉之间现在是以兄弟相称。

不了,我吃过了,你们慢慢吃,等下和你商量个事。

路子榛听着有正事,就随便吃了两口起身离开饭桌,和叶有脉来到院子里,落座,敬烟,沏茶。

路鸰和路鸥见爸爸提前离席也说吃饱了,叫过叶知秋出了院子玩去了。

兄弟,叶有脉开口说,你养花养了几个年头了?

今年是第四年了。

有啥想法不?

啥想法?就想安安稳稳再做两年,攒了钱把借你的钱还了。

叶有脉佯作怒状,怎么,你当我来是讨钱的?

别误会,大哥,我还能有啥想法。难道你想让我跟你去种菜?

呵呵呵,种菜是像我这样的粗人干的活,如果只是种菜,那怎么体现你高级农艺师的价值?

路子榛觉得叶有脉话没说完,抬起头等待下文。

叶有脉吸了一口烟,缓缓吐着,说,有没想过做大做强?

想,谁不想做大做强,只是苦于没有资金。

叶有脉瞟了一眼,说,这不,机会送上门了。

路子榛吃了一惊,没明白他的意思。

叶有脉摁灭手中的烟头,说,如果你真有这心思,我手头还有一笔钱,想入股,如何?

这下路子榛全没想到,愣在那里。

叶有脉见状,接着说,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反正现在投资渠道还是挺多的。

路子榛听着回过味来,问,叶大哥不做蔬菜生意了?

做,怎么不做,只是蔬菜的利润比不得养花。种一亩大白菜能赚多少钱?

路子榛思量片刻,犹豫地说,叶大哥真想入股,我何尝会不乐意,只是……

叶有脉说,兄弟不要顾虑,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叶大哥现在瞧着花卉的行情见涨,但生意毕竟是生意,稳赚的生意从来没有过。若日后行情不好,亏了本,大哥勿怪兄弟我现在没拦住你。

这是哪儿话,我叶有脉也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啦,生意场上的规矩我也是了然于胸,兄弟莫担心。

那好,既然叶大哥有此兴致,兄弟我也不忍做拂逆之举。路子榛当即决定接纳叶有脉入股。

痛快,我就知道兄弟不会不近人情的,哈哈。叶有脉开怀得意。

看来叶大哥是有备而来的,那说说具体的方案。

嘿,那我就谈谈我的入股方案,不过,生意场上无父子,如果我的方案不妥,你千万不要碍于情面勉强答应。叶有脉提醒说。

行。

我想这样,既然要做大做强,那就在‘大’和‘强’俩字上做文章。做大就是扩大种植面积,我想等这一季蔬菜卖完后,将部分的菜园子改为花园子,这算做土地入股。如何?

路子榛并没正面回应,只是问,那做强呢?

做强就是要改变种植品种,大量引进稀罕名贵的花品,减少普通低端花品的种植面积。毕竟像省运会和道路绿化工程这类大型项目难以再出现,市场目标应该瞄准市民家庭。而家庭养花对品种的要求较高。你说呢?

路子榛不作声,他划起火柴点燃一支烟,站起来在院子里踱步。良久,他说,以土地入股,没问题。但你说要大量引进名品,这投资高,风险也大,你有没有做过市场调查?

投资你不用担心,这正是我的第二种入股方式,由我出资购买种子或幼苗。至于风险我是这样想到,现阶段平江的消费能力有限,但我们不妨把眼光放远点,不要一门心思盯住平江。

你是说开拓外地市场?

现在的花卉名品市场在省城,由省城带动全省的花卉消费,在平江买不起的花在省城却大有人要。我想不出两年,平江也会跟上步伐的。

你怎么知道省城的花市行情?路子榛有点好奇。

叶有脉笑了,笑得神秘,说,现在咱们合作了,我也不瞒你。前几年我就想搞养花,还探过路子,只是不曾想被你捷足先登了。

哟,大水差点冲了龙王庙。路子榛也笑了。随后平静脸面,说,叶大哥,我想这样,我给你一半股份,咱兄弟俩各半,至于你要出多少土地,投多少现金,咱们再仔细合计合计,妥了,就签协议。你看怎样?

呀!兄弟你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就是这个意思。和兄弟你合作就是爽快。好了,今天就先谈到这里,我先回了,你也和弟媳再商量一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好,大哥,我送你。

别,都是街头巷尾里的人,什么送不送的。哎,知秋呢,这鬼丫头跑哪儿去?

别管了,她和我们家的俩小子外面玩呢,到点了自然就回了。

叶有脉告辞离去,俩人就花卉园的合作就此达成初步意向。

夜晚,俞静收拾停当,安顿路鸰姐弟睡后,夫妻俩上床后一番缠绵。末了,俞静嗔怨,你今天怎么了?不在状态。

哪儿呀!

那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的。

诶,有件事你帮我合计合计。

什么?

叶大哥今天不来了吗,他想入股咱们的花卉园。

是这事,你怎么说?

我拦不住。

啥意思,你不愿意他入股?

路子榛点点头,说,但叶大哥兴致挺高,我拒绝不了。

也是,当初要不是他借咱们钱,这院子也拿不下,这个恩情要报。妻子附和着。

也不仅仅是报恩的问题,我也考虑扩大园子规模。叶大哥有资金,有土地,也称了我的心意。再说,叶大哥说他早就想做花草生意,只是被我抢了先。这话我信,就凭他蔬菜大王的名号想做成这生意并非难事。如果我拒绝了,他要独擎大旗,那我们就成了竞争对手了。与其两虎相争,不如合为一家。合作带来的利益远大于弊端。

那你还犯什么愁?妻子颇为奇怪。

我只是担心。

你担心叶大哥不诚心?妻子问。

不是,以我对他的了解,叶大哥还是靠得住的,要不我也不会和他走得这么近。只是……只是生意场上的事相当微妙,因为它涉及到切身的经济利益。进一分则紧,退一分则松,这个尺度最难把握。说是有协议,但中国人办事关键时还得靠面子,靠情份。但情份这种是把双刃剑,不小心会伤了自己。

妻子明白了丈夫的担心,说,你是怕和叶大哥的关系处不好。

丈夫一把将妻子搂在怀里,轻轻地爱抚着,说,兄弟朋友毕竟不是夫妻,要你我之间不论怎么脸红脖子组,床头吵架床尾和,因为咱们是一家子。但兄弟朋友之间要是红了脸也就伤了和气了。

算了,别想太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妻子说。

夜深人静,夫妻俩聊着聊着就相依相偎沉沉睡去。

与路家的宁静祥和相比,叶家的气氛显得紧张烦躁。叶有脉与傅莲香之间也展开了一场争论,起因还是关于傅莲香的弟弟傅强。

哎,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临睡前,傅莲香推了推背对着自己的丈夫。

啥事啊?叶有脉显得不耐烦。

还有啥事,说了多少回了,你怎么就不上心呢?

唉,明天再说吧,我困了。叶有脉拉了拉被角压在肩上。

不行,今天要说清楚,看来我要不提说你就当我没说过?傅莲香一扯开了叶有脉的被子。

你干什么啊?叶有脉有点火了,腾地一下坐起来。要来可以,我欢迎,种菜的正缺人手。

傅莲香双眼一瞪,说,亏你想得出来,他不是别人,是我的弟弟,你的小舅子。种菜!要种菜在家就行,何必进城来投靠我这个姐姐。

种菜有什么不好,我当初就是种菜的,你不也没嫌弃。叶有脉将了一军,把傅莲香噎在当场。

原来,傅莲香在市里一家国营副食品商店上班,这副食品商店也兼营菜蔬的零售,而其供应商就是叶有脉。每次叶有脉来送货,店里总是指派傅莲香接收入库,俩人就此认识。但认识归认识,傅莲香自持是国营商店的员工,虽说只是个卖食品的,毕竟头顶上也扛着个国字号,自然是没把叶有脉放在眼里。况且叶有脉当时确实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菜农,每次送货总是挽着两条裤管,脚板上还沾着些菜地里新鲜的泥土,两手十指也被菜汁染绿了,傅莲香付了货款后找回的零钱上也带着浓厚的青草味。

叶有脉的一句话却勾起傅莲香的伤心事,她闷闷地低着头,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叶有脉见状连忙讨饶,是,是,我知道你委屈,天大的委屈,好不容易进了城,倒头来又嫁了我这个乡巴佬,是我不好,不该引诱无邪少女,不该……

你,你趁人之危,你……你落井下石,你欺凌弱小,你见色忘义……,傅莲香带着口腔骂道。

对,我见色忘义,我一见到你这美色就忘了赖蛤蟆不得吃天鹅肉的禁令了。这一句话刚一出口就把傅莲香给逗笑了。

年青时的傅莲香长得白净、标致,是个惹人注目的人物,这也是叶有脉当时看上她的最主要原因。原本她是有机会嫁于城里人,成为一名城市妇女。只是在她二十二岁时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她这一并非过于苛刻的梦想破灭了。

傅莲香的弟弟傅强那年十八岁,傅莲香的父亲早亡,是母亲一手拉扯姐弟俩长大的。由于缺少父亲的管教,傅强初中毕业后就和村里的几个游手好闲的年青人整日混在一块儿,他母亲是怎么劝怎么说也不管用。儿大不由娘,之后他娘也干脆不管了,随他去了。后来傅强那帮人不知怎么又跑到平江城里来了,他来到城里也没跟姐姐傅莲香联系,他们的母亲只知道傅强去了平江,还叫傅莲香打听她弟弟的下落。傅莲香查找了一段时间,也是没有结果。

不料,平江市公安局在一次严打中一举端掉了一个盗窃集团,这个集团盘踞在平江市及周围地区达数年之久。主犯及从犯共有二十七人被捕,傅强赫然在列。

傅强加入盗窃集团时间并不长,也不是主犯,可当时正处于严打期间,此案又是省厅督办的大案要案,在平江市也引起高度关注。在从重从严的政策指导下,几个主犯被判了无期,傅强也获刑八年。傅母接到消息后是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本来这事与傅莲香并无多大的干系,弟弟是弟弟,姐姐是姐姐,顶多是做姐姐的脸上无光。但此一来,傅家的生活重担就此一下压在了傅莲香的肩上,原本几位对傅莲香有所表示的小伙子从此也不见了音讯。傅莲香自己也意识到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就此与其绝缘了,一下子也心灰意冷起来。

这在这时,有一个人却没有顾虑到她家里的变故,毅然向她敞露心怀,这人就是叶有脉。此前叶有脉早就喜欢上傅莲香,因碍于自己的身份,知道傅莲香是看不上他的,也只好将这心思压在心底。现在出了她弟弟这茬事,看着原先在她身边晃荡讨好的小伙子一个接一个地不见踪影了,叶有脉心想机会来了,于是就大着胆子向其表白。

在此情形下的傅莲香尽管是极不愿意也只好答应,至少能有一个男人与其一起分担家庭的重担。再说叶有脉也并非武大郎式的人物,高个,魁梧,方脸,就是黑了点,倒见得更阳刚了。此模样与傅莲香理想中的白净后生确实差了些,可模样毕竟不能当饭吃,傅莲香也只好将就着。她只好在心里暗暗感叹命运的不济。

由此而来俩人婚后的感情并不融洽。叶有脉知道她的心思,也就处处让着她,造成了他们家由她主事的局面。直到他们的女儿叶知秋出生后情况才有所好转。叶知秋完全遗传她妈的优点,落得水灵可人。傅莲香这才回过心思,像个普通的妈妈们承担起家庭主妇的责任。后来,叶有脉的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买下了竿子巷里的一家四合院,傅莲香总算在别人面前又能抬起头来了。在入住四合院后,傅莲香才实心踏地地过起了相夫教子的传统生活。

今年,傅强刑期届满,本要回乡务农。但傅强入狱时就二十出头了,再坐了八年监狱,出狱时已近三十。俗话说三十而立,傅强现在什么也没有。老迈的母亲寻思着唯一的儿子早已过了娶亲的年纪,况且又蹲过牢,何时才能娶上一房媳妇。看着村里的傅强一辈的同龄人都已是几个娃娃的爹了,傅母就开始着急犯愁。权衡再三,觉得务农这条路走不通,至少是来不及了,几年务农能存上多少家底傅母是最明白不过了。于是就想让在平江城里的傅莲香替弟弟谋个差事,就在女婿叶有脉手下干,心想一个女婿半个儿,再亏也亏不到哪儿。再说现在的叶有脉非昔日务农的叶有脉,现在的叶有脉也是和蔬菜打交道,却是在做生意。再不济也比在家务农强,说不定做得好过二三年就娶个媳妇也未可知。

于是就有了叶有脉夫妇俩今晚的争执。帮小舅子谋份差事,这本是做姐夫的义务。问题就在于傅强刑满释放人员的身份,现在的社会对此类人员都具有戒心。弄到自己的公司里来,员工之间相处不好是小事,万一影响到公司的生意那问题可就大了。因此叶有脉最初并没答应,只是说还是回家务农吧,若是经济有困难,他可以贴补贴补,娶媳妇的事也包在他身上。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再贴补也只是一时的事,比不得有份正当的职业来得稳妥。再说姑娘家也会看你做什么事,若是听说娶婚的费用都是由姐夫包办,女方家会怎么想?连这钱都出不起更别说以后的日子了。

思来想去,傅莲香还是打定主意要帮弟弟在丈夫手下谋份事做,不曾想事情还没谈妥倒惹得自己先伤心起来。

傅莲香说,你不想想,我弟弟今年二十九了,二十九在农村没娶亲的就他一个,又进去过。如果连你也不管了,那真是没活路了,看来我们傅家要断了香火了。

有没有搞错,什么我们傅家,我们是叶家。叶有脉纠正道。

傅莲香一下子提高了嗓门,你到底管不管?你要不管我明天就带着叶子回娘家,我也种菜,帮我弟弟种菜,直到他攒够了钱取媳妇。

叶有脉看着妻子绝然的目光,不语。他了解妻子的秉性,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

你让我再想想,会有办法的。叶有脉开始妥协了,不愿意因为傅强的事影响了夫妻关系。

叶有脉思量一会儿说,又说,这样吧,让傅强给路子榛打下手。路子榛本身就是高级农艺师,对拾掇花花草草挺在行的。傅强跟了他也能学一门手艺,就算将来要单独撑起门面,有了手艺心里就有底也不犯怵。

对了,我还想问你,你跟路子榛谈得怎样了,他同意吗?傅莲香问。

怎么会不同意,这对双方都有利,我的优势是资金,他的优势是技术,强强联手。

就算没这档事,就凭咱家借给他钱的份上也不能拒绝。傅莲香说。

叶有脉一脸严肃道,说什么呢,借钱是借钱,合作是合作,这是两回事,你不要混为一谈。我提醒你,在老路面前不要提借钱的事。

知道,知道,我还不了解你,你就怕人家误以为你在要挟。傅莲香白了叶有脉一眼。

叶有脉还是有些担心,说,不过,要对你那小弟说明了,好好干,不要再给我弄出什么事来。

我会提醒他的,但你也要答应我,暂时不要告诉老路傅强以前的事。

叶有脉犹豫一下,说,这不妥吧?

我也知道不妥,但我担心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他本来就内向,再这么一来,他还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做人?再说,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待日后向老路说明原由,想他是不会怪你的。

叶有脉无奈地说,那只好先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