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夜布告

伯爵绕到了庄园外的一处角落里,稍作思考,就地用小火焰法术烧掉了自己原先穿的衣服。这些符文印刻是王锡白临走前留给伯爵的。他换了庄园内一个仆从的简洁衣裳,除了黑金色的纽扣以外,一点光泽的细节也没有了。伯爵认为这也是足够的了。

绕回房后,伯爵钻进了那个下水道中,他只是把手对准了通道,就听到极大的窸窣声响,和一些在刚刚被照亮的黑暗里退缩着凝视着他的油绿色眼球。

“妈的……”伯爵对着水道的前方打了一记小火焰术。他的身侧顿时声音大噪,黑影乱窜,伯爵咒骂了几声,等到这里差不多安静一些时,他先是确定了下水道空气流通,把一些四处窜动的老鼠给清除干净了后,才把整个身子都钻到了狭窄的水道里,来时伯爵也是这样做的,不然在生理上伯爵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情景。

但是奇怪的是,伯爵钻到了一个自己没有看到过的铁网圆形盖门前,似乎自己来时没有见过这个地方。伯爵带着疑虑推开盖门,竟是钻到了一个极宽敞的冷色闭风间里,伯爵顿时就感觉周围的空气稀薄起来,伯爵吞了一口唾沫要走,方要转身,随着身后一声巨响,伯爵就是猛地心头一跳,来不及回身,扭着手臂关节倒悬而下就是一剑,哪知这一剑,竟然劈到了一面铁墙上,重重的弹开了。

伯爵赶紧扑下身去摸索,那扇盖门,那扇圆心的网门,分明是在自己的身后的,而现在,那应该有着一扇门的地方,有的只是冷冰冰的钢铁。伯爵竟然能感觉到呼吸困难了,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地方的空气都不可能稀薄到一个人类在里面进行十秒的呼吸就几近枯竭,伯爵立刻在这间巨大的铁房内穿行,才堪堪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不至于窒息。伯爵这时也反应过来,一个地下下水道,怎么会有这么庞大的一座铁房存在?

难道自己早就出了下水道,误入了什么地方?但是水声还在伯爵的附近响动着,况且无论在哪里,也不应该会有这么一个地方。

伯爵闭气循声,叩击着铁壁,铁壁的每一处铁板都不算厚,但是伯爵的剑怎么也伤不了这四周一分一毫,伯爵无法再忍了,便轻吸一口气,然后将这一口气在腹中来回翻转着,不过三次循环如此,伯爵的身体就少了几分血色,而这铁间依然是坚不可摧。他用王锡白的火焰术与门户紧闭法术,想要找到并突破这里的暗门,但是门户紧闭丝毫没有响应,火焰术更是连一点痕迹都无法在墙上留下。伯爵有些惊恐了,因为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伯爵扑在地上,地下没有传来水声,这是一个紧贴地面的落地间,但是伯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个下水道里绕错路的,这个铁间十分可疑,可疑到魔幻,但是伯爵也别无任何他法。伯爵曾经想象过,黑雾或许存在另一作用:分身。因为余七星在鹰门主营内,曾经以多个身体出现来威慑他们,伯爵就有了这个想法。

伯爵推断,黑雾可以按照他想象中的某个完全不缺失细节的印证存在而化身了。这代表伯爵和这股黑雾已经产生了亲和力,这股黑雾正在缓慢变成伯爵自己的力量:这无疑是一个喜讯,但是这也不是随时都可以做的,黑雾的催动需要由心而生,不是外界极强烈的精神刺激,就是来自自身的某种剧烈情绪波动,才能让黑雾力量和自身短暂完全融合,这又或许是黑雾力量会使魔门众人走火入魔、堕落为暗法师的原因之一:如果伯爵在完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使用黑雾,那么黑雾就有可能会将伯爵取代了,而这幅残缺的身体也会被这股没有意识的黑雾摧残致死。

伯爵无计可施。

也不知过了多久,瘫倒在地上的伯爵在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之外,又听到了额外的声音,同时还有钢铁被摩擦的刺耳声音,伯爵无法爬起,但是他还是勉力握紧了手中的剑,在这样的环境中,有人出现就未必是件好事了。

他记得自己来到房间里已经有至少数分钟时间,度秒如年。最多数十秒,伯爵就会晕死过去,然后毫无疑问的死去。伯爵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印刻,他僵硬的张了张口,吐出一个个诡异的音符,小火焰术的印刻有轻微的光芒亮起。

还有多长时间,他还能撑住多长时间……到底该怎么出去……

猛地,四周的一切暗了下来,整个铁房已经一片黑暗,不通风通光的房内顿时一片漆黑,只有小火焰术的微光让伯爵能确定自己还在这里。伯爵不敢说话,因为随着摩擦的声音,铁门外也逐渐响起了敲打的声音,门外的人显然愤怒到了极点。原本还有一丝期望的伯爵,这时的眼中也失去了光彩。因为他感觉得到,门外的人不是个力气够大的人。铁门任何一点的变化都没有出现,身下任何一点魔力的疾走都没有产生,这就是一个普通人,或许不是自己的敌人,但是也不是自己的救星。

“我操……”伯爵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只能在心里诅咒着眼前的这一切。

伯爵说是全神贯注,其实也是恍惚的看向那面铁墙,他手里的刺剑已经松开了,伯爵不甘心,不能安然接受这么莫名其妙地死掉,但是伯爵也想不到任何离开的办法:这一切都太可怕了,用他,或许是人类的认知都无法解释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伯爵可以肯定,自己遭受了什么攻击,而且攻击者的力量强大的可怕,强大的无与伦比……这是他根本无法理解的力量,甚至连王锡白这样的术士,也未曾和他提到过这么恐怖的法术。

这就是他的行刑者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门外,但是伯爵心底还是一阵刺痛,自己心里所想的这么多,自己曾经所经历所憧憬所壮志满怀的这么多,竟然就要在这里结束了……他会攻击其他人吗?会有人能够击败他吗?……如果有人能来保护自己,该有多好……伯爵的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了,他还没有放弃,他还想保护好多人,还想完成好多没有完成的事情……

他的刺剑最后在钢制的地面上一磕,他几乎晕死过去的头脑勉力提起了一点精神,他瘫软在地上,但是正好可以把耳朵贴近地面,他或许可以通过地板下细微的声音变化,捕捉到眼前这一切的一点破绽。但是伯爵发现,自己似乎连在地上像只黑熊一般的滚动也做不到了,刺剑的柄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伯爵感觉外面的敲打声快把自己震聋了。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了,而与此同时,那面铁墙上,猛地出现了一个尖锐的凸点,一声巨响,而第二声第三声又不断响起,在伯爵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一双手竟如同撕扯白纸一般,轻描淡写的把那面铁墙撕了开来,那门外的人的面庞也随之展现了出来,赫然是一个英俊妖艳的身影……

……

“执念……在自己的梦里……在绝望的瞬间,产生的回光返照的最为单一最为集中的强大执念,直接触发了我的心境印照……不简单,果然是不简单……没有放弃希望,自始至终都没有……下一次,要再绝望一点才行……”

“那其他人呢?在哪里?”

……

李小五在小巷里,笑呵呵的看着李润良。李润良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于是他抬头望了一眼。

“喂……”李润良眯起眼,突然神情一变,开了口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小五,伯爵以前是这样的么?这么久都不来啊?时间不早了。”

李小五一愣,她想——伯爵可能是遇到了家族人的一些刁难了,因为伯爵不止一次向他们提过自己身份对自己和他们一起的不便利性。李小五的回忆和思考,让她恰巧没有注意到柳月潭的异变。

“或许是耽搁了?但是现在离开到现在还不回来,确实是有点吓人的……”李小五沉吟。猛地,她感觉到一双手把自己抱了起来,没等她惊呼,她已经看到柳月潭紧紧扣住自己的脖子,对着自己噤声,李小五战战兢兢回过头去,竟看到一支箭落在自己方才站的位置上。

“谁!”柳月潭低喝了一声,立刻飞身而起。李小五回过身去,看到因为柳月潭的动作一马跳出来的李润良倒是吓了一吓。李润良惊疑不定的看了看已经齐齐看向柳月潭离开处的鹰门老兵们,赶紧扯住了李小五,把身后的崭新的棍子扯了出来。李小五心觉不对,刚要回头,就见柳月潭在自己身前闪过,带着一行血痕!

“跑!”柳月潭喊道,随即再次飞身而起。李润良拔腿就跑,李小五头也不回地跟着李润良逃了出去。

“那些兵呢?”李小五一边跑一边问着,她感觉他们抛下了那些人。

“他们没有问题的。我们快点离开这里,走到人群里……”

“那伯爵呢?月潭她呢?”李小五打断了他,虽然柳月潭根本没有向他们解释什么,但是李小五明白他们一定遭遇了敌人——这就不代表李小五一定没有能力给他们带来一些麻烦。她不想走。

“如果还想活着见到他们,至少你要先安全了,先完成伯爵的计划!”李润良喊着。听到“伯爵的计划”,李小五才蹙着眉点了点头。

二人随之钻入了人群里,跟着人流缓缓行走着,猛地,李小五的视线投向了一个地方,在人群里,两个黑袍男子,一动不动,任凭四周人的谩骂与推搡,这两人都纹丝不动,只是盯着他们看,两人都是看不清面貌,只感觉得到一股刺骨的冷意。

“是他们……好强的压迫感,他们找到我们了,我们会被包围了吗……”李小五思维闪动,同时若无其事的跟着李润良走着,李润良似乎一无所知,他警惕的看着四周,却没有感觉到那二人的诡异。

李小五开始构思甩掉这二人的计划,同时一手悄悄把在身后打扮成一面竖琴的弓箭握住,他甩了甩李润良的手,李润良奇怪的看着他,李小五低声跟他说了说那两人的异样,李润良顿时就不冷静了,李小五赶紧示意他不要有异动。李润良满脸凝重点了点头,他四下偷瞟着,但是又被李小五手上加力掐了一下,他随即也开始毫无防备般的走着。

“反应很快,也有一定判断力,可惜太拙劣了。”一黑袍男子悄悄道,“妈的……悬赏对象竟然是个美人……很可惜。”

“别轻敌……之前就是因为轻敌,你差点被一个求饶的妓女用小刀捅死了。能下出这样赏金的目标,怎么样也不会太好对付……我们先等等。”另一黑袍男子摇摇头道。

“这次目标竟然还有我们组织里的自己人……彼岸刺客柳月潭啊,交给他真的可以吗?他可不和我们一样。”

“他说有个人给了他强大的力量,绝顶的智慧和……魔法?”另一个黑袍人回答,“我觉得他是疯了……那个人叫他来杀她,他竟然就答应了。这小子是个流氓蠢蛋,竟然真的就来了,更奇怪的是我们这些目标相同的人竟然会聚首在一起……就像冥冥之中,有人在拉扯着我们,控制着你我的行动一样……”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不该摊这笔大帐?你我都未封金牌,不自量力了些……”

“……是啊……或许这真的是个错误的选择也说不定……那个自称巫师的家伙又去哪里了?”黑袍人沉吟着,然后吹了一声口哨,这声口哨只被他四周的人听见了,因为嘈杂,甚至连李小五和李润良都没有察觉。

过了一会儿,一只乌鸦嘎嘎叫着飞了过来,顿时四周就有人对他们二人避而远之,也有人没有这样信仰,奇怪的看了他们一眼就不为所动了。他们依然没有引起什么关注——在混乱的人群中。

……

“喂,在这里。”

看着房脚下穿行其间的鹰门士兵们,一人高马大的胡茬大汉吆喝了一声。一旁一个手持飞刀的沉默绿衣男人转过身来。那绿衣有点像吟游诗人会穿的皮制衣裳,男人细长的手指一半藏在袖口银灰色纽扣顶端的下方,中间夹着完全混进纽扣颜色的小飞刀。

“真的要出手吗?”绿衣男人说。

“按照他的吩咐,应该是不必出手的,但是所谓试探,又不能解释我们为什么要浪费解决敌人的大好时机?”大汉挠了挠头,“我这是自作主张,对吧?”

“你原来知道。”绿衣男人冷笑说。

“可是搞不懂……”大汉挠了挠头,“但是报酬这么高,又不知道这些老头子是谁,是不是也没什么大关系……”

“我很了解你的性格,不过,”绿袍男人说,“我并不觉得现在杀人,是个正确的决定。”

“你觉得我们不动手就是最好了么?”大汉说。

绿衣男人沉默了半晌,“你是个蠢货。如果对他们下了杀手,事后又无可挽回,你我他三人要分担责任。如果死就一起死吧。”

“天啊,你现在是在威胁我么?我们碰面的那个时候你怎么没有这么说?不然那个时候转身离开还来得及。那家伙告诉我的是,这些人在谋划着一场灾难性的事件,还有刺客公会的人,不知名的女人,甚至是城里的贵族子嗣……”

“谁知道呢?不过当时我看见悬赏,似乎也是这么说的……”绿衣男人说。

“你我都并非当地人,却能在不同地方同时接到同样悬赏,我不觉得这是什么正常的事情,”大汉说,“我很难以置信那样的势力会找上我来帮他们办事,但是当时我接到悬赏,那人说话的方式很像一个人……“

“我知道。像靖王。”绿衣男人说。

“意味着是王室。”大汉说,“而且我见过靖王的样子,他和他根本长得一模一样。妈的,他当时甚至还戴着一个海牛皮的帽子!但是我还是看得出来,我看得到他脸上面的纹,而且他真是够高的……难道是他该死的不知名的兄弟?死了几年的老东西的私生子?”

“你很确定么?说不定这是一个刻意的引导……”绿衣男人还是有些顾虑。

“这真是个好推论,我向你保证我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像这样的人,对天发誓。”大汉把手放在胸前,“刻意的引导!听起来简直比你喜欢喝绿豆汤还要不可置信,谁会刻意引导我们往政治的方向去想?如果我看到的不是靖王,我就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男人冷哼了一声。他很不喜欢绿豆汤。在参与行动之前,他只是一个身怀本事却无处可走的流浪者,他曾经是魔物猎人,但是因为误伤了一个平民而被辞去,这让他有了很不好的履历。

这其中有一个故事。在临风城那个难民营式的集中资源供应点里,他把一碗浮着花白油渍的清汤——号称是绿豆汤,连带着碗摔到了一个正用藤条给拿着大勺子盛汤的奴仆一顿教训的胖子银行家脸上。那是个彻头彻尾的资本家,怒斥着他拿大勺子施舍这群饭来张口的废物的行为。他把那个胖子打倒在地之后,还给了他一脚以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他很快就离开了临风城——赶在那个银行家把他通缉到全城之前。他决心拾起自己的尊严,免得再被这种垃圾指着鼻子这样辱骂。一直到现在他都很痛恨这种能够偷工减料的食物,不止是这样的汤品,也同时痛恨这样的人。这不是他的怨天尤人,却也是他的一个心结。因为这样的话,他在失去事业之后听的太多太多了,然而他们的能力却什么也不是。男人认为他们没有资格,从来都没有。这件事不知为何会让这大汉知道,又或者他只是随口胡扯罢了。

“你竟然会跟我提绿豆汤?……不过如果是王室的任务话……那么杀吧。”绿衣男人很快抛却了绿豆汤的话题,他稍作沉思,“否则可能就是我们被杀了。”

没错,这就是他的机会。他才不想管眼前这些人是什么人了,不管是真正的恶人还是如何,这就是他血性和尊严的象征,他能凭借这个取得成功,他能肆意挥霍自己天才的能力,他能享受自己好久没有经历过的战斗。这就是他想要的,没有侮辱,没有不公,只有伙伴和搏命。他们是敌人,而无非善恶。他选择可能的小恶——而非死板的秉持勿以恶小的观念。这些人是该杀的,无论从命运还是道理上都是如此。

“要我来?”大汉说。那绿衣男人又是沉默,只是抬起了自己持刀的手,给出了答案。大汉耸了耸肩,然后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身后传来破空的呼啸风声。

“他们在哪里?”此时,盘旋在空中的那只乌鸦,对着自己羽毛上沾着的一只很小的青鸟,用难听的叫声的开口了,可传到对方耳朵里的,却是一句句明确的说话。除了他们,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些动物的语言,或许这也和他们习行魔法化形的选择有关:这或许就是天的选择,他们的血统里,本就流淌着这样的血液。

那只鸟嘤叫了两声,一阵音浪顿时在苍鹰城的上空盘旋而出,倒是没有人注意到这细不可闻的声音。随即,那鸟儿抖了抖羽毛,乌鸦啼了两声,落在一座房顶上,啄了两下地上的灰尘,就猛地朝天空一窜,下一个瞬间,已经是两个打扮丝毫不出彩的青年出现在这里。

“心境印照对同一人的效应只能保持单次最大化,让那傻大个去吧……他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莽夫,你还想白费力气?”青年看着另一人的动作,缓缓说,“别了。他只会嫌弃你是只烦人的仓鼠。你把他们的位置都找出来了吗?……除了伯爵那家伙。”一个青年把玩着手里的黑羽。

另一个青年把自己耳尖上的鸟羽抖开,那鸟羽仿佛活着的鸟一般围着他转了两圈:“除了柳月潭,都找到了。”

“柳月潭?”

……

轰!随着一声音爆,柳月潭被一拳轰飞了出去,砸在一栋民房的屋瓦上,柳月潭伸出钩索勾住顶壁,才没让自己从房顶上落下去。

“好强的力量……行刑者,是吗?如果真的都是这样的实力,那他们……”

没等柳月潭想完,又是一拳已经疾速落在她的面前,柳月潭闪身而出。她看向天空,危险预感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印证。她听到了苍鹰城里信仰教会的钟摆声,这是临夜的布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