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的严嵩这话,李时半晌无语,东兴港称霸海上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此时朝廷若是开海,固然对东兴港的三个私港打击极大,却也会极大的助长东兴港的发展势头,东兴港不仅有钱,而且胡万里的眼光甚为长远,在移民和引进人才方面是不择手段,这点从他在广州、福州、宁波重金悬赏,高薪聘人就可见一般,若是开海,东兴港短短几年,实力就会骤增,嘉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沉吟半晌,李时才开口道:“开海不妥,迁界禁海更不妥,东南沿海各府县如今本就不靖,一旦迁界禁海,必然加剧地方动荡,尤为重要的是,此举会令朝廷大失人心,再则。”
微微一顿,他才沉声道:“惟中可曾想过?迁界禁海将会极大的打击东兴港的私港和小琉球的发展,胡万里会坐视不理?以胡万里的秉性和东兴港的战力,东兴港必然会祸乱江南,江南历来便是财赋重地,值此多事之秋,岂容江南生乱?”
“开海不行,禁海也不行。”严嵩看了他一眼,缓声说道:“那就只能是无为而治,坐视东兴港壮大。”
“皇上会同意?”李时立时就反问了回来。
“虽说是坐视,也并非是不闻不问。”严嵩不急不缓的说道:“历来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和,东兴港所依仗者,无非是坚船利炮,朝廷皆能制造,假以时日,必能扭转眼下不利之局面。”
言和?李时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胡万里还会相信朝廷?即便是张璁再度出任首辅,胡万里也未必敢轻信。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一动,或许召回张璁,是眼下最好的法子,略微沉吟,他便起身拿起那几份折子。道:“这事的马上禀报皇上,惟中也随我一道进宫吧。”
一道进宫?严嵩不由暗自腹诽,这不明摆着拉他去一道承受嘉靖的怒火嘛,不过李时既然开口了,他也不好拒绝,当即只得硬起头皮跟着进宫。
然而嘉靖的反应却是大出两人的意外,逐一看完那几份折子,嘉靖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如此反常。更令李时、严嵩不安,两人都是谨慎的跪在地上,等候着嘉靖的爆发,不料,默然半晌之后,嘉靖语气平静的开口道:“东兴港攻打广州、福州、宁波,这既是对围剿东兴港的报复,亦是向朕展示。东兴港有攻城略地的实力,严嵩。你且说说,迁界禁海,是否还能推行?”
见嘉靖指名道姓的问他,严嵩不由的暗暗叫苦,迁界禁海是他提出来的,他也因此而受嘉靖赏识。得以入阁,若说不行,便会落下一个虑事不周的印象,若说行,这就不是自欺欺人。而是欺君了,他背后登时就急出一身的冷汗。
想想又觉不对,嘉靖这话隐隐有兴师问罪的意思,难不成嘉靖是想将战败的责任推到他头上?想到这里,严嵩不由又惊又急,紧张的思忖了片刻,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微臣虑事不周,万未料到东兴港战力竟会如此强悍,竟能攻坚城如履平地,微臣原本以为,迁界五六十里,便足以遏制甚至掐断东兴港的一应物质和人员供给。
东兴港要发展壮大,必须依赖于与大明的贸易,没有大明的物质补给和人员的补充,东兴港即便能够在海外生存,短时间内亦极难发展起来,为今之计,要想剿灭东兴港,唯有双管齐下,一则迁界禁海,二则大力发展朝廷水师战船火炮,大明福缘辽阔,物产丰饶、人口众多,三五年就能够打建一支与东兴港抗衡的水师。
鉴于东兴港的强悍战力,微臣恳祈皇上,彻底推行迁界禁海,哪怕是迁界百里,亦在所不惜!”
一听这话,李时不由大为惊恐,迁界百里,不用东兴港造反,东南各省便要反旗四起了,他当即叩首,道:“皇上,微臣不敢苟同,东南各省沿海府县皆是人烟稠密之地,迁界百里,数以千万计的百姓如何安置?此实乃大失民心之举。
再则,以东兴港战力,即便迁界百里亦于事无补,东兴港随时可以打破迁界后的防御,迁界留下的空闲之地,反倒都成了东兴港的地盘。”
说到这里,他索性大着胆子道:“微臣窃以为,东兴港不可力取,只可怀柔招抚,微臣恳祈皇上召张璁回朝,以羁縻东兴港。”
严嵩不由暗骂了一句,如果对东兴港改剿为抚,他便里外不是人,必为千夫所指,不仅失去圣眷,张璁对他也不会有好脸色,必然加以报复打击,等待他的的,只能是黯然致仕,他当即躬身道:“东兴港野心勃勃,怀柔招抚,万不可行,即便对东南局势坐视不理,也甚于怀柔招抚。”
“坐视不理?”嘉靖盯着他道。
“皇上。”严嵩伏身道:“与东兴港议和休战,保持现状,埋头发展水师,倾举国之力,数年便能改变现状。”
沉吟片刻,嘉靖才道:“东兴港会同意议和?会不会乘势攻打杭州,甚至是南京?”
严嵩笃定的道:“东兴港也需要时间发展,肯定会同意议和,东兴港虽然战力强悍,但兵力不多,损耗不起,杭州、南京不比广州、福州,东兴港战船不能抵近登陆,不能进退自如,有陷入重围的危险,以胡万里之谨慎,断不会在这时候攻击杭州、南京。”
有一定的道理,嘉靖微微颌首道:“都退下吧。”
待的二人躬身退下,嘉靖长叹了一声,起身在殿内缓缓的踱着方步,他做梦也想不到,东兴港的战力竟会强的如此离谱,在对待东兴港的问题上,他确实是草率了,也大大低估了东兴港的实力。
如今这局面,与东兴港议和与否,并不重要,东兴港不会相信。他也不愿意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两度派人去东兴港议和,这有损朝廷的威严,眼下这情形,朝廷只要忍气吞声,估计东兴港也不会再节外生枝。连攻三城,东兴港所的已经数倍于月港的损失和海船的损失,况且胡万里行事极有分寸,羽翼未丰之时,绝对不会毫无顾忌。
对于维持现状的建言,嘉靖并不反对,不过,维持现状不等于放任自流,不闻不问。他不可能放任东兴港发展,必须严令沿海府县扎好自家的篱笆,迁界禁海是不现实的,但这个思路却并没有错,封禁广州、福州、宁波三城的商路他不敢,但可以加设关卡抽税,如此既可遏制东兴港三个私港的发展,也可为朝廷创收。另外,对于人口的流动也必须着地方衙门加强管理。这两条落实下来,也能收迁界禁海之效。
大明的商贾太有钱了,得想法子好好盘剥一下商贾,以补国用不足,打建水师,要的是银子。而且还的在全国征召能工巧匠研发火炮火枪的制造,他还就不信了,倾大明举国之力还比不过东兴港海外一隅之地!
想到这里,嘉靖顿住脚步,喝道:“来人。”
一直小心翼翼候在殿外的张钦连忙躬身进来。道:“奴婢在。”
嘉靖吩咐道:“广东、福建、浙江三省地方官员玩忽职守,叫李时让人弹劾。”
三日后,嘉靖发出谕旨,将广东、福建、浙江三省地方大员以及几个府县官员尽数撤换,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嘉靖对三省地方官员的处置相当温和,一般是革职,还有不少是调离,相比于丢失会城府城的严重后果来说,这个处理结果已经是轻的不能再轻了。
朝野上下,官员士绅商贾最为关心的罪魁祸首——攻克三省会城府城,勒索钱财,建立三个私港的东兴港,嘉靖在谕旨中却是只字未提,随着邸报的传开,朝野上下不由的议论纷纷,朝廷这是打脱牙和血吞——捏着鼻子默认了东兴港这个超然的存在?
小琉球,汉武港。
薛良辅脚步匆匆的进了总兵府,直奔东跨院的胡万里书房,进屋见礼之后,他便递上一份报纸,道:“这是刚送来的金陵报,朝廷撤换了闽浙粤三省几乎所有的大员和一部分沿海府县官员,但对东兴港却是只字未提,似乎是不打算追究。”
胡万里接过报纸,道:“追究?朝廷如今还有能力追究?”说着,便低头看报,略微浏览,他便放下报纸,沉吟着道:“嘉靖撤换了闽浙粤三省地方大员和一部分府县官员,但却没有追究他们丢城失地之罪,这是为了稳定人心,还是另有意图?”
“能有何意图?”薛良辅含笑道:“闽浙粤三省沿海之地,东兴港如今是来去自如,朝廷还能有何手段?”
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这倒是实话,所谓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阴谋都难以得逞,略微沉吟,他才道:“朝廷既然能够忍气吞声,咱们也无须节外生枝,能和平相处最好,小琉球以及澳门、厦门、双屿都需要时间发展,吕宋也需要时间消化。”
薛良辅试探着道:“那少爷打即墨(青岛)的计划。”
“算了,不节外生枝,先巩固好当前这三个私港。”胡万里沉吟着道:“即墨,缓两年再说。”
几个月时间转眼即过,一眨眼便进入了冬季,对于东南沿海的商贾来说,冬季是最为繁忙的,因为冬季是海船下南洋的季节,不知有多少商贾眼巴巴的盼着冬季的到来。
漳州,九龙江上游,靖市镇,专营漳纱漳绢的林清泰一大早便早早起身,赶到码头,码头上,六艘大船早已准备停当,见他到来,管家王世杰忙匆匆迎了上前,见礼之后,便道:“东家,都准备妥当了。”
“那就别耽搁了。”林清泰笑着道:“今年不比往年,月港没了,货要运到厦门,多了几十里海路呢。”
“东家。”王世杰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干巴巴的道:“码头上有县里派来的衙役,随船的伙计都要有保人,而且还要缴纳保金。”
“怎么回事?”林清泰脸上的笑容登时一僵,道:“咱们林家在靖市镇可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家大业大。难道还怕咱们投了东兴港不成?”
“亮了东家的招牌也没用。”王世杰苦笑着道:“对方说是新的县太爷定下的规矩。”
“交吧,还怕他们吞了那几个保金?”林清泰沉着脸道。
找保人,交保金,折腾了半个时辰,林清泰才上船,五艘大船缓缓的顺江而下。船行了还不到十里,到的天宝镇,几艘快船便迎了上来,船上一色的衙役捕快,见这情形,一众人等还以为是出了大案,连忙靠岸停了船,不料,几个衙役上船后便说是征收通行税的。
王世杰当即便拿出清单。指着上面的盖着的印戳道:“船从靖市镇便已纳税,这通行税已是缴纳过了。”
“这是新建的收税站,咱们也是奉命行事。”为首衙役倒是满脸的和气的解释道,毕竟不是外乡人,没必要耍狠,林家在靖市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清泰从船舱中缓步走了出来,他早将几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知道没有回旋余地。当即便道:“一艘船一两二钱五分,六艘船。七两五钱,交吧。”
“谢林东家体贴。”为首衙役忙拱手一揖道:“今年改用银元征税,一艘船是银元两块。”说着,他便掏出一张公告。
看着上面鲜红的县衙大印,林清泰心里不由暗骂,这差不多是翻了一倍。略微沉吟,他才道:“交吧。”
船队再次,林清泰却是隐隐感觉有些不安,这情形不太对,果然。一路顺江而下,原本只要征收三次的通行税、货物税以及抽分,竟然增加到了八次,而且都几乎是翻倍征收,这一趟下来,缴纳的税款比去年足足多了三百一十块银元!
船到厦门,一上岸,林清泰便赶紧找了个最大的茶楼,去打听情况,果然,一进茶楼,就听的有人大声抱怨,“这生意没法做了,大伙儿要联起手来涨价!”
“说的是,这明摆着是朝廷针对东兴港的,不能让咱们负担这损失。”
“你们怕是还不知道,今年就是空船回去,同样也要缴税。”
“这纯碎是不给咱们留活路了,走,咱们的跟东兴港讨个说法去。”
“如今这厦门是谁当家?”
“还是月港的谢文昌当家。”
“那还等什么,大伙儿一块去。”
东兴港,伍子顺骑着快马赶到东春园大门口,从马上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的落到地上,门口几个兵丁不由脱口赞了一声,“好骑术!”
伍子顺却是毫没理会,快步进了大门,这一年,东兴港得到了大批马匹,东兴港上下都刮起了一股骑术热,护卫队兵丁也专门开辟了骑术训练,不过,大多数护卫队兵丁仅仅只能说是会骑马,象伍子顺这样好的骑术在东兴港还真不多见,这可是他在南京就练起的。
匆匆赶到胡万里的书房,伍子顺飞快的扫了一眼屋里情形,见胡万里、薛良辅二人正站在地图前指指点点,便敬礼道:“报告。”
胡万里转过身来,微微点了点头,伍子顺连忙禀报道:“澳门、厦门、双屿相继报告,三地官府在主要水陆要道增设关卡,加倍增收各种税费,普遍反映要比去年高出三倍不止,所有商贾联合着要求涨价,另外,各地对人口流动也加强了控制。”
听的这话,胡万里脸色不由一沉,嘉靖这一招还真是有些狠!不仅是可以依附东兴港的三大私港吸纳银子,而且还能削减私港的利润,控制人口外流。
“朝廷这是武斗不行,改为文斗。”薛良辅缓声说道:“此事不可纵容,否则朝廷会变本加厉,继续加大各种税费的征收,只至商贾无法承受,不敢再经商为止。”
胡万里微微点了点头,这事颇为棘手,略微沉吟,他才道:“先回复他们,允许商贾将多出的税费摊入商品之中,海贸利厚,不在乎这点损失,不过要做好宣传,并非是东兴港涨价,而是被朝廷所逼,另外,再通知他们,海商纳税之后,按照商品涨价的比例给予适当的返回。”
东兴港的三个私港如今已经取消了高额的小船转运费,而是统一按照货物的总价值征税,一旦涨价,海商等于是两头受损失,因此,胡万里不得不以返回的法子来安抚海商。
伍子顺连忙敬礼道:“是,属下马上给三地回信。”
待的伍子顺离开,胡万里才道:“税费涨三倍,商品的价格会上涨多少?”
薛良辅沉声道:“对于税费,属下所知亦不多,朝廷的税费说来不重,三十税一,但一路关卡林立,各种上不了台面的税费层出不穷,一两银子的货物至少有二三钱是税费,商贾们所说的三倍税费应该是通行税和货物税,摊在货物上,应该要涨三至五成左右。”(未完待续请搜索,小说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