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棋局(一)

阳光还是原来的阳光,街道也是原来的街道,只是在人的眼中,不再相同。

早晨的街道上不再有熙熙攘攘的小贩,也不再有来去匆匆的行人,甚至连嬉闹的孩子也少了许多。临街的店铺还是开了门窗,虽然没有客人,但打开门,就有做生意的希望,饭钱还是要去赚的,生活不会照顾人的心情。

武安国带着几个护卫策马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驰过,清脆的马蹄声打碎死一般的沉寂,路人用眼皮夹了一下他们,很快就低头忙手里的活计去了。虽然没有人敢拦他的马头,但是武安国自己能感觉到百姓的敌视,就在几天前,他们还是被夹道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他无奈的笑了笑,踢踢马肚带,坐骑加快了脚步。这匹马虽然不似留在辽东的奔雷那样神俊,但也是百里挑一,皇宫很快就在眼前了。

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一边的护卫,整理一下衣服。不打仗,武安国穿的是大明武官服,这里不是辽东,震北军那身迷彩不能在皇上面前乱晃,虽然这明朝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掏出手钟来看看,时候还早,估计太子和燕王还要等一段时间才到,武安国慢慢的踱到朝房内,找个座位休息。

没有人等候上朝的朝房干净而凉爽,不似外边那么气闷。武安国自己打心眼里不愿意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在二十一世纪,他总是嘲弄那些不去抵御外辱而只会屠杀本国百姓的非洲军队不配叫军队,历史偏偏和他开了个大玩笑,这几天他干的是同样的勾当。无论是否亲自动手,震北军在这次“平乱”中都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抱着为国为民的目标,最后却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功劳越大,他越感到羞耻。然而整个震北军中却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每天看着兴高采烈等待皇上赏赐的下级军官们,武安国更加感到十分的孤独与无助。

“抱着一个宏伟的目标却制造了一个畸形,我到底做了什么”,深深的自责让他难以呼吸,看着他日渐苍白的面孔,刘凌非常担心,温言软语,红巾翠袖,都缓解不了他的痛苦。刘凌怕他出事,只好一再拿卖鞋子的故事劝他,希望他不要冲动。

“来了”,听着外边的马蹄声,武安国知道太子和燕王到了,起身迎了出去,太子显然也没睡好,两眼中布满血丝。燕王朱棣依然是那幅沉静的样子,只是神情中不经意间露出一缕疲倦。三人打过招呼,吩咐当值的太监进宫通报。

不一会,王公公亲自出来迎接,告诉大家皇上在御书房,宣三人一同觐见。小心的从侧面绕过大殿,穿过一条夹在两道宫墙之间的过道,来到御书房门前。路上往来巡视的震北军将士纷纷给三人行礼,看着将士们严整的军容,武安国心情少宽,毕竟那是自己汗水浇灌出的成果。

朱元璋显然心情不错,三人行过君臣大礼,即被赐坐。和皇帝一同坐着探讨问题,即使是朱元璋的亲生儿子,也是少有的殊荣,突然受宠,三人反而有点儿不知如何应对。倒是朱元璋先开口打破了僵局,笑道:“坐吧,今天不在朝堂上,咱们父子君臣,不必拘泥那么多礼节,老四,你不是常在军中开圆桌会议吗,怎么在朕面前反而拘束了呢”?

“儿臣尊旨”,朱棣带头坐了半个凳子,这几年随着年龄增长,和父亲的距离渐远,皇家威仪倒是越来越重,隔在亲情中间如同一堵宫墙。“圆桌会议,是儿子听远方蛮夷之邦的故事,一时好奇,太子兄已经告诫过我,如果父亲觉得不妥,儿回辽东后,即行改过”。

“也不必改,蛮夷之邦虽小,也有些我中华没有的东西,你觉得对自己有所助益,尽管去做。《李斯谏逐客书》中写得好,‘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我中华上国要有包容四夷的胸怀,才能让四夷臣服。只是君臣之礼不可废,谈公事时可以不避讳上下,知无不言。平日里却不可如此随便”。朱元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向众人晃了晃,“你的北平有个伯文渊,作得一笔好文章,为人虽然狂捐了些,但言之有物,这篇《六经辩惑》,很有见地。回北平后,你访一访他,别让大贤老于林泉之下。”

“儿臣谢父皇指点”,朱棣心头一阵轻松,本以为朱元璋会训诫自己,没想到父皇居然不是非常反对自己的圆桌。“儿臣回去就去访他,这个人儿臣听说过,是归尘先生的门下,颇负盛名”。

武安国没想到自己离开几个月,伯文渊的文章居然流传到了京城,看来风行北平的复古运动影响逐渐壮大。一年来,在对北平儒学复古方面,郭璞和他下了不少功夫,在郭璞看来,汉后的儒家歪曲了圣人本意,需要正本归源。而武安国心中却认为,所谓复古,其实不过是借了圣人外壳的革新,这种革新明显带有功利色彩,并且有北平商人的背后支持。不然也不会有人出钱大肆印刷这赔本赚吆喝的书。师承大儒汪克宽(明初鸿儒,主修元史)的伯文渊显然比他的老师和同门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把儒学推上了一个新台阶。

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朱元璋对太子说道:“昨天你母后劝我不要难为宋濂,说民家为子弟延师,尚以礼全终始,天子之家不可不尊师重道,我想也有道理,已经派人把他放了,不再追究他和胡维庸的关系”。武安国连忙回过神来,继续听堂中正题。

只见太子眼睛一红,起身施礼,口中称谢。朱棣、武安国二人赶紧站起来,闪到一边。朱元璋扶儿子坐下,看着朱标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你心地纯厚,甚和为父的心意,但治国不能以妇人之仁,国家的法度,不是帝王凭亲疏远近就可以变更,谋反乃重罪,宋濂去年已经不再为官,所以未必知道胡维庸的阴谋,可以网开一面,但其他人则不可枉纵。立法要严,才能让百姓信服,如果轻易就赦免重罪,恐怕将来人人都要以身试法,此乃取祸之道,不是英明天子该做的”。

朱标低头不语,趁父亲转身回座的时候满怀歉意地看了武安国一眼,摇摇头,露出是爱莫能助的表情。朱棣见话题谈到了谋反案中众大臣,赶紧插话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要启奏”。

“讲吧,说过不是朝堂了,不必多礼。但若是重复昨天的求情就不必了,我已经说得很明白,老四,你刚毅果决,是个为将之才,想必不会说这无用之言吧”。朱元璋见儿子说话客气,以为又是求情之事,心中约略有些不悦。

“不是,儿臣想向父皇辞行,明日就和武将军乘船赶回辽东去”。朱棣笑着回答,突然转变的话题让所有人微微一愣。

“这么快就急着走”?朱元璋有些意外,话语中露出不舍之意,儿子回来没几天,这些日子整天忙着平乱,父子之间都没吃过一顿家宴。想到辽东战局未定,曹振等人偷袭高丽王都也没消息,的确需要派人去主持一下大局,微微颔首,曰:“辽东未定,你的确也该去了,朕再留平辽侯些日子,等此间事了,再派人去协助你”。见朱棣有些踌躇,知道他不愿将武安国留下,朱元璋又替他分析道“辽东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了,汤老将军足够让李成桂裹足不前。况且朕看那李成桂的样子也不像真要过江。听探子回报,高丽王大权旁落,朝政全由崔李两家把持,两家势均力敌,互相忌惮,所有其朝中才没出乱子。你们在辽东把崔家给打残了,估计李家要有所动作,若不是无法向民间交代,我看这姓李的小子弄不好要演一出陈桥兵变给大伙看看”。

朱标、朱棣和武安国俱是一惊,三人从来没有怀疑过李成桂明知难于过江还要屯倾国之兵于江上的目的,一直以为他要决一死战,所以都认为朱元璋临阵抽调震北军回京过于鲁莽。听了朱元璋的分析,心中不由的打了个冷战,国难当头还要图谋不轨,人性险恶如斯。

殊不知中华文化包罗万象,自古以来在政治阴谋方面独树一帜,比这阴险者比比皆是,在朱元璋这种帝王眼中,李成桂所作所为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小儿家家,根本不值一硒。

“谢父皇”,朱标和朱棣被朱元璋用活生生的例子上了堂生动的政治课,一起称谢。武安国在一旁不禁为曹振的安危担忧,如果现实真的如朱元璋所说,曹振的军队无异是给李家帮了大忙,免去了其亲自动手所要承担的道义上的责任。到时候李成桂振臂一呼,曹振的孤军难免陷入高丽人复仇的海洋中。

没等他开口说话,朱元璋却像知道他的心思般说道:“间道灭蜀之计,本来不错,朕以为靖海侯是知道轻重之人,到时自会见机行事。朕已经抽调山东、河北各地人马到威海卫,做出随时准备跨海东征的姿态。李家父子想趁火打劫,也应该掂量掂量,哼,在朕面前耍小聪明,没那么容易”。最后一句特意加重了一下语调,让闻者心头一凛。

“父皇圣明”、“皇上英明”,此刻武安国对眼前这个皇帝的佩服如滔滔江水,要没些本事,朱元璋也不会从数十路义军中脱颖而出,登上皇帝宝座。他自己也不会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做事缚手缚脚。

“父皇,儿臣这次去辽东主要是和各个部落会盟,辽东除了蒙古、高丽、女真外,还有二十多个不同的族群,原来大家都称他们为女直,其实差别很大。儿臣派陈士泰和苏策宇去联络他们,约他们今年中秋辽阳会盟,共尊父皇为天可汗。剩下时日不多,趁这两天海上南风,儿臣需要乘快船赶过去”。朱棣把话引回主题,距中秋仅剩二十多日,需要抓紧时间,他不能再在京城耽搁。

“噢,天可汗,想不到朕还要做众蛮夷的头,这个称呼好,天可汗,天下人的可汗”,朱元璋大乐,老四就是老四,做事总能匪夷所思地让人开心。“去吧,小心安全,朕把你的护身符平辽侯给留下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说到这里,终究于心有些不忍,若不是武安国两度舍命相救,自己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儿子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武安国留下来,又叮嘱道:“你们震北军的铠甲是天下无双的,出门时多穿两层,那铠甲比为父当年上阵时的铠甲轻多了,别嫌重。等你从辽东回来,咱们一家再聚,为父去年答应众臣平了辽之后,在中华门上喝酒的?”又想到去年的送燕王出征时的诸臣有一半去了监狱,不觉有些黯然。

“父皇,儿臣以为那辽东之地,我汉人太少,虽然赶走了高丽,保不准何时又兴起一个族群,这样一来我们纯属为人作嫁衣,所以还得想想治理辽东的办法”。

“这倒是个难题,移民太伤百姓,你不是把地卖给百姓了吗,难道人还不够”,朱元璋皱了皱眉,先前只想收复汉唐旧地,的确没考虑收复之后如何。

“是卖了一些,但去的都是农夫,读书人嫌那是苦寒之地,去的很少。过不得几年,儿臣恐怕那些百姓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哪族了。真正占住这些地方,让蛮夷仰慕我中华教化,还得有读书人帮忙。非但如此,将来蒙古臣服了,也面临这个问题”。朱棣侃侃而谈,关于如何治理辽东,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读书人,读书人都娇贵,朕也不好太对他们无礼,这真让朕有些为难了”,朱元璋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看我的,朱棣有些得意的向武安国使了个眼色。武安国心下雪亮,当即明白他要干什么,凝重的脸上不由得带出一点喜色。

朱元璋抬起头,扫了三人一眼,说:“你们三个有什么好的建议,说出来给朕听听”。

“父皇”,朱棣站起来,走到如画江山的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现在辽河以南尽归我有,待今秋会盟之后,除了蒙古金山等部外,辽河以北各地没人管的地方,儿臣也择险要之地铸城,明为建立各族交易之地,实施监管之责。整个辽东,有民无官,不便管理。若父皇开恩,把卷进胡逆案中,证据不足和罪责不明的给儿臣一些,哪怕是发配到辽东待罪立功,也救了儿臣燃眉之急”。

“荒唐!”朱元璋一拍桌子,吓得朱棣一哆嗦。“刚和你们说过国家法度不可费,还转着弯和我绕圈子,我大明难道没人了吗,非要找这些乱臣贼子来推行教化。到了辽东,他们再勾结起来造反怎么办,私通蒙古怎么办?……”盛怒下的朱元璋用手指着儿子厉声斥责,本来今天还想父子间好好沟通一下,谁料到这两个小子串通起来对付自己,真是反了天了。怒火中三分是为了儿子不听自己意见,倒有七分是恨两个儿子越长越倒退,尽讲些妇人之仁。在他的法律观念中,治乱世需要重典,只有酷刑重法的威慑,才能避免更大变乱的发生,才能维护皇家利益和国家稳定。真的内乱再起,人命还不值一条草绳,那才是更大的不仁。为了维护稳定的统治,牺牲掉一些人,冤杀掉一些人,都是为帝王者英明的选择。而这两个儿子显然不认同自己这种观念,偏偏要给谋反者留情,这才真正让他感到愤怒。

“圣上息怒,听臣一言”,武安国见燕王吓得不敢再说话,明知此时进言不是时候,还是不得不站了出来。

朱元璋停止对朱棣的斥责,怒气冲冲的说:“讲”。

“万岁,依臣之见,有法必依,法不可轻费,不可枉纵,胡逆谋反,证据确凿,罪不可赦”。说到这,武安国故意停了下来,借着外边的日光观察朱元璋的脸色。

“接着说下去”,朱元璋没想到武安国支持自己,脸色稍晴,放过朱棣,命令武安国继续。

“然而执法者亦不可枉杀,否则更是对法律的亵渎,若用人不当,或有人借冤枉好人而邀功,则成苛法,有违圣上本意”。武安国搜肠刮肚想着既不触怒朱元璋,又能让其少杀无辜的言词。

“说下去”,朱元璋沉着脸,心道,你们三个分明是一伙的,这些天你要见朕,朕就知道你想给胡党求情。说不定太子和燕王全是你带坏的,朕且看你怎么花言巧语。

“这次锦衣卫抓的逆党中,依臣之见,有很多被冤枉的”。

“噢,这样说来,你倒是青天大人了”?

武安国不理会朱元璋的讽刺,横下一条心要把话说完。“臣不是青天,臣只是以一个常人的角度去推敲此事,就拿太师来说,他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位列三公,再加上和陛下有儿女亲家的关系,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如果他自己要谋反,还可以相信,因为人心不足。说他辅佐胡维庸谋反,则分明是陷害。陛下请息怒细想,他帮胡逆谋反成功了,胡逆给他的好处最大不过是太师,不比现在地位高,他也没另一个女儿嫁给胡维庸的儿子;一旦谋反不成,就要全家处死,这代价和收益差距如此大的事,以太师这么聪明的人,他会去干吗。况且当年和陛下打天下时,比陛下势力强的诸侯多得是,太师都没有背叛您,现在他为了一个渺茫的富贵而造反,值得他去做吗?陛下设身处地的想想,就知道太师有多冤枉”。

这几句话说得极其在理,朱元璋本来也有些怀疑是否冤枉了李善长,但很多供词面前,他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况且朝廷制度多出自善长之手,官吏中善长威望很高,借机除掉李善长,对自己没什么坏处。这番说不出口的心思现在被武安国义正词严的一问,反而有些底虚。忍了忍怒气,回答道:“你说得有些道理,但胡维庸和李善长交好多年,是李善长一手提拔起来,现在胡维庸谋反,善长难辞其咎”。

“太师荐人不当,要负举荐不当的责任,但这与谋反没有关系”。武安国趁热打铁。

“好,朕就依你,放了李善长”,朱元璋不愿再此事上再纠缠,传旨撤去围困李善长家的士兵,让他明天早朝后觐见,然后问武安国:“这下可遂了卿的心思”!

朱标听了,在一旁连连给武安国使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今天救了宋濂和李善长出来,已经非常不易,平日朱元璋处置群臣,从来没从轻发落过,反正今后还有时间,慢慢再想办法,不要一下子弄僵了,让万岁下不来台。

武安国看了看他,心中感谢这位太子爷的仗义,临回京城之前,自己跪求众人劝朱元璋少做杀戮之事,太子和燕王迫于情面而答应。连日来,二人没少为此事尽力。但是,今天如果不借着李善长之冤抓紧时间制止朱元璋的株连政策,不知到明天又有多少人被牵连。武安国知道的历史告诉他必需尽一切可能做自己应该做的事,纵使为此丢官罢职,或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不是看不出朱元璋的脸色,如今的他也不再是一年前那个了无牵挂之人,但牵挂归牵挂,必要时必需有人站出来说话。为了那段黑暗的历史不再重复,必需有人燃烧生命去照亮黑暗。想想自己当年还不明白李善平所讲的勇,告诉众弟子如何迂回,现在才发现,现实中有时根本没有后退的余地。

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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