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司吏张旻以及两个典吏和几个书办被府衙舒推官下令拿了,这个消息在歙县县衙引来了一场轩然大波。然而,叶县尊愤而亲自出马,去府衙段府尊面前打擂台,虽然没有把张旻等人给弄出来,可却凭借唯一逃出生天的刑房书办萧枕月收集到的证据,成功把府衙一整个刑房也给拖下了水。而后段府尊各打五十大板,两边一体开革,之前那些案卷重新磨勘,一片哗然的县衙吏役最终消停了下来。
毕竟,叶县尊虽说没能把张旻等人保下来,可终究把场子找了回来,又大胜舒推官赢回了面子。再说段府尊已经拍了板,县衙里的人有功夫对张旻等人表示无用的同情心,还不如瞅准刑房空缺出来的一个司吏两个典吏。一时间,昔日风光无限的张司吏,立刻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次日早堂,其中两个人事空缺就有了结果。户房吴司吏平调去了刑房,担任掌案司吏,而举发府衙刑房贪贿舞弊的萧枕月,则是从刑房白衣书办荣升青衫典吏。至于户房司吏一职,刘会这个钱科典吏暂时署理,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这署理两个字最终拿掉,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到了这份上,谁要是还不知道,曾经深得前任县尊房寰信赖的刘会又成了现任叶县尊红人,那就真是瞎子了。至于剩下的一个~%典吏人选,叶大县尊却是矛头一转,请方县丞举荐。
自从上次粮长初上任的那一回,方县丞这个代理县令着实狐假虎威了一把。他在县衙之中的存在感也大为增强。甚至还代叶县尊主持过几次不算太重要的外事活动。而这一次这从天而降的举荐权。更是让方县丞险些没乐疯了。他那从前少人踏足的官廨一下子门庭若市,提着东西前来巴结奉承的人险些没把门槛给踩断了,以至于他推荐了一个人选,看到中午自己桌上那丰盛的午餐时,握拳发誓,一定要报答叶县尊的知遇之恩!
而汪孚林却在家中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造访者。他怎么也没想到,汪二老爷汪道贯竟是不请自来,这会儿正笑吟吟地坐在他面前。不管他怎么说张旻的落马不关自己的事。汪道贯却根本不听,一副我知道就是你的表情。到最后,他只能气馁地叹了一口气,索性一五一十地把如何坑掉张旻的经过给挑明了。这下子,汪道贯方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之前别人都说,宁罪叶县尊,不惹汪秀才,你这敲人饭碗的名声可是坐实了,万有方、刘三、赵思成之后,这张旻是第四个被你敲掉饭碗的人了吧?不过这次终于是算在了舒推官头上。否则你这凶名就要传到咱们徽州府外去了。”他丝毫不理会汪孚林再三强调,这是吴司吏主导的计划。翘起二郎腿后就饶有兴致地说道,“这次我好说歹说,大哥才同意让我到县城来给你撑撑场面,怎么样,我这个叔父够意思吧?”
这家伙从前不是游野泳的闲人吗,这次怎么这么喜欢凑热闹了,我可没请你来!
汪孚林顿时大为头疼,可他没可能对汪道贯下逐客令,毕竟连眼下这屋子都是人家的!更何况,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秀才,倘若不是背后站着松明山汪氏,站着极有可能起复,再度前途无量的汪道昆,早就不知道被人扫到哪个犄角旮旯了,怎会像现在这样看上去风光无限?然而,他绝对不希望汪道贯在现在这种要命的节骨眼上住在自己这里,于是不得不迅速开动脑筋。想到之前想过却没能力实现的计划,他突然心中一动。
“叔父,撑场面的话,倒不在于区区徽州府城又或者歙县县城,其实我本来有个主意……”
他刚刚对汪道贯解释了一个大概,眼见得这位叔父眼神闪烁,分明很有兴趣掺上一脚,他还没来得及解释更多,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便兴冲冲地跑进来一个人,赫然是叶小胖!叶小胖没想到这会儿屋子里还有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脸上先是有些尴尬,随即觑着对方年纪,像模像样行了个揖礼,随即就眉开眼笑地冲着汪孚林说:“汪小相公,我姐来啦,说是我在这搭伙这么多天了,她要来答谢你两个妹妹。”
答谢的话也该找我才对,和我家两个妹妹有什么相干?
汪孚林大不以为然,可那是叶县尊的千金,人都来了,他也不可能把人往外赶。于是,他只得赶紧起身出去安排。
汪道贯却没有动弹,见叶小胖也没出去,他就笑眯眯地冲着人问道:“听说叶公子天天在这搭伙,不知道觉得这怎么样?”
叶小胖又不笨,他不知道对方什么路数,可对方能够在汪孚林当做寝室的穿堂东耳房中大喇喇坐着,很有可能是什么亲长朋友,他的回答充分沿袭了其父的冠冕堂皇:“先生和我都觉得这里很好,刘家嫂子做的饭菜也很好吃,要不是爹午堂常常没个时间,姐又常常出门,先生和我也不好意思常常搅扰。饭后我还能够和金宝秋枫一块探讨探讨经史文章,听听先生闲谈外间之事,汪小相公又妙语连珠,我受益匪浅。”
汪道贯盯着一本正经的叶小胖,突然笑了起来。他一弹袍角站起身,走到叶小胖身边,比划了一下对方的身高,这才笑眯眯地在叶公子那头顶上轻轻拍了拍:“你这年纪,还没到年少轻狂的时候,可却也不必小大人似的装正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下河摸鱼,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蛋,什么事都干过,三天两头给我爹提着棍子追打。别学那小子,从前像个书呆子,现在像鬼似的让人防不胜防。”
除了父亲和姐姐。叶小胖最敬畏的是李师爷。因为李师爷除了正常讲课。还教给了他很多他从不知道的东西;又爱又恨的是金宝和秋枫,因为这两个小家伙让他有了伴,却也让他不得不委委屈屈接受自己老是最差的事实;但他最佩服的却是汪孚林!他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爹爹,竟然对汪孚林满口赞叹,就连素来评价人时有些苛刻的姐姐,竟也对汪孚林颇为关注。所以,这会儿听到汪道贯这么评价汪孚林,他登时不乐意了。
“你是汪小相公的客人。怎么能够这么埋汰主人?我家先生都说,别人只看到汪小相公他威风八面,却没看到他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拼命努力,也不知道每天要掉多少头发……”叶小胖一边说,一边努力回忆李师爷对汪孚林的评价,只想不遗余力地把这个敢于把自己当小孩子的家伙驳倒,“再说了,你做的这些事只不过是普通顽童都做过的,想当初我可还悄悄在我爹睡着时剪过他几根胡子……哎呀!”
叶小胖终于醒悟到自己说漏嘴了,登时赶紧捂住了嘴。而在他身后。金宝已经进了屋,一看汪道贯在。他赶紧做了个大揖道:“见过叔爷。”
“什么,金宝,他是你叔爷?”叶小胖登时瞠目结舌,一下子想到当初自己听到汪孚林是金宝他爹时,那番大惊小怪的言辞。那一次,要不是因缘巧合,他铁定会被爹狠狠教训一顿!他陡然又回忆起事后紧急去打听过的汪家人员情况,当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汪二老爷,仲淹先生?”
“没错,是我。”
这个回答登时让叶小胖哀嚎了一声。汪道贯是能够直入县衙拜见他爹的,万一被人捅破了他剪胡子的那件事,他的屁股就别想保住了!
汪道贯很满意金宝这一声叔爷,他冲着叶小胖勾了勾手指头,见这小家伙老老实实挪上前来,他就半蹲了下来,随即在其耳边低声说道:“要是不想让你爹知道你剪他胡子的事,那就替我做一件事。回头只要汪孚林开口,你就好好帮他的忙。若是你做好了,回头我去拜见你爹的时候,另替你说几句好话!”
汪孚林绝不会想到,都已经是举人的汪道贯竟然会去蛊惑叶小胖当眼线。此时此刻,他引了叶明月和小北主仆二人进内院,见汪二娘和汪小妹带着连翘也出来了,他就简略地对她们介绍了一下彼此。叶明月本来就是最最自来熟的,这才能够在衣香社那些本地闺秀之中如鱼得水。反倒汪二娘和汪小妹都是外向活泼的性子,这会儿却偏要在县尊千金面前装淑女,那叫一个忍得辛苦。到最后,还是汪孚林有些看不下去了。
“二娘,小妹,叶小姐是自己人,你们该怎么招待就怎么招待,不用太客套。她和许家九小姐也很熟,总之不用拿她当外人。”说到这里,汪孚林又拿手指着小北说,“小北也不是寻常婢女,她……”
“喂,不许说!”小北登时大急,一个箭步窜到了汪孚林的身边,简直想捂住他的嘴,“揭人不揭短,哪有你这样的!”
看着这个犹如被人踩了尾巴小猫似的小丫头,汪孚林这才好整以暇地说:“我说什么了?我只不过想说,你当初奉叶小姐之命给我捎过话,又曾经在危急时刻往邵家送过牌票,机敏能干,难道我说错了?”
叶明月见小北轻而易举就被汪孚林撩拨得炸毛了,这会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等看到汪孚林一拱手,就这么把她们主仆俩留在这里了,她方才对目瞪口呆的汪二娘说道:“芸妹妹,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小北这丫头,和你哥哥有些过节……”
她面带微笑,对着汪二娘和汪小妹,竟是直接把汪孚林和小北在屏风后那两番交锋的经过给捅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