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用之前发生在抚顺关的那场中途消弭的危机以及共同利益,绑定了赵德铭和李晔,同时又说动了洪济远,但在自己之前完全不熟悉的辽东这一亩三分地上,汪孚林当然不可能和李如松这位总兵府长公子似的消息灵通,更何况,就这几天,他其实相当于已经被软禁了。
因为知道有人在院子里严防死守,他这两天干脆依旧“卧病在床”,但那只是表象,实则他拉着小北和碧竹在屋子里下棋玩牌自娱,甚至连扑克牌都用硬纸板裁纸刀做了一副。此时此刻,听见李如松这显然带着情绪的话,正捏着满把好牌的他笑着将手里的东西都抛了出去,这才将双手枕在脑后,似笑非笑地说道:“让我猜一猜,李兄此来,是不是沈士弘和我以及沈家那几个胆敢提着脑袋追出抚顺关的勇士有了消息?”
“是有了消息,而且正好出现在鸦鹘关外,还带着六百余自称是辽东军民的女真人。可他们还来不及进城,就有一群女真人衔尾追击,他们还上演了一场绝地反击的好戏,震动了鸦鹘关上下。分守辽海东宁道张观察亲自下令出兵威慑,同时将这些人分批缴械,接了入城。”
紧急奏报上提到的这些,李如松干脆全都说了个清楚,见汪孚林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便冷笑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倒是用的好兵法。可你这么拿着沈士弘的命去赌成功完成张部院那桩任务的可能性,沈先生不知情吧?真没想到,你平时对他们叔侄那样亲近,关键时刻却如此拿人冒险!”
“李兄,以己推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此事本就是我和沈兄商议过的,他当然知道,至于士弘,谁也没想让他去,他却偷听了我们的话,而后主动请缨,甚至不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训,直接剃光了半个脑袋倒逼我们。用他的话来说,一想到同胞都犹如王思明那般在女真人的手上吃苦受难,犹如牲口供人驱策,他就只觉得万分坐不住。
虽说大多数被掳掠过去的辽东军民,都不是在李大帅上任之后,但当初辽东腹背受敌时损失的那些人口,一部分成了岛民,一部分逃入山海关,一部分被女真人掳掠去,李兄总不会否认吧?这些年来,哪怕是攻破古勒寨,又救回来接回来多少原本隶属于辽东的军民?”
汪孚林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李如松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两人之前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在李如松看来,自己应该已经很了解汪孚林这个人。才华自是不用说的,能够通过科场那重重关卡的人,总不至于不学无术,而汪孚林做人八面玲珑,为人处事让人不知不觉就很容易与其亲近生出好感,言谈让人如沐春风。可此时此刻突然面对那极其尖锐的词锋,他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对汪孚林的了解其实一直都浮于表面,还远远不够。
“所以,自从接受了张部院招抚女真降人的任务,我就一直在思量,我刚来辽东,对于女真人统共就了解这么一丁点,如何招降?更何况,古勒寨是怎么被攻破的,事后又是怎样一片光景,只怕早就在建州女真甚至海西女真散布了开来,而王杲那些部众应该有很多人失去了亲人,有多少人愿意来投?”
此时此刻,汪孚林已经不那么在意李家父子得知自己了解大破古勒寨的真相时会是什么光景,更何况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点破这一点而已。
“而且,听了王思明自述在女真人那里当阿哈的日子,我就在想,若是消息散布开来,真心实意想要来投的人,只怕就只有这样的阿哈了。可手无寸铁的他们,只会白白被人截杀死在路上!要把这样一批人拧成一股绳,就只能派出人去关外呼应,所以我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可速儿哈赤却偏偏跑了,我就提了提,没想到这样九死一生的事情,王思明愿意去,而士弘和那些勇士更是不由分说,一个个主动剃发易服要跟着去!”
说到这里,汪孚林方才把声音放和缓了一些,轻轻舒了一口气:“说实在的,我这个人虽说喜欢豪赌,但并不是冲动的人,那时候却很想跟着一块去,可最终,我也就只能为他们拖延拖延时间,做点打扫善后的事。我想,辽东李大帅赫赫威名,要做成这件事,总比士弘这些初出茅庐上的要容易无数倍,无奈之前他没有做,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做,那么,也就只能那些只有满腔意气的勇士去做一做,我没什么才能,也就只能担担责任了。”
李如松顿时脸色黑得如同锅底。李家扎根辽东已经有好几代人了,世代从军,因为积功而拥有了指挥佥事的世职,所以哪怕是当初最穷困,没有路费去京师承袭世职,却还不至于如同普通军民那样困窘到缺衣少食。而等到飞黄腾达之后,如何建立战功才是问题,那些已经被女真人掳掠过去,剃发易服的辽东军民又或者其后裔,放在李家人、边将甚至士卒的眼中,那又和会活动的军功有什么两样?斩首之后,难道还能分得出是汉人又或者女真人?
镇定了一下的李大公子阴着脸问道:“你想怎么担责任?”
“给张部院的信早就送走了,至于送去京师给我伯父,让其转呈的奏疏,估计早就出山海关了。”
汪孚林看了一眼满脸惊怒的李如松,这才耸了耸肩道:“说实在的,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在意当多大的官,是不是权倾一时,是不是削籍为民我也不在乎。顺便告诉李大公子你一件事,我之前凑巧从苑马寺卿洪观察嘴里套出了几句话,说是张部院托付我那桩任务是假,派了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张观察在鸦鹘关打算招抚女真降人是真。我不大清楚这事情是怎么操作的,也许被我这一搅和,张部院的谋划落空,他也恼上了我呢?这样算一算,我是不是一下子得罪了你们辽东军政两大巨头?”
张学颜竟然也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李如松终于再也没心思在这里继续磨牙下去了,转身就往外走。可拉开大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竟是头也不回地说道:“想来你的病也应该好了,那就收拾收拾,和我走一趟鸦鹘关!”
见李如松也不解释,就这么消失在门外,小北不由得大为讶异:“刚刚还和你针锋相对,怎么他就突然好说话了?”
“不然怎么样,把我继续软禁在抚顺关?我要和沈兄那样只是举人,自然问题不大,可我偏偏是进士,要只是个没出仕的进士也就算了,可我家伯父是兵部侍郎,我偏偏就和张家几个公子打过一阵子交道,还见过首辅,见过兵部尚书,到了辽东还见过辽东巡抚,李家人还能怎么样?”
说到这里,汪孚林就跳下床来,趿拉了鞋子去拿衣架上的衣服,披上之后才继续说道:“要论打仗,我比不上李家父子一根手指头,要论体恤军民百姓的慈悲心肠,我也比不上沈兄和士弘他们一根手指头,说到底,以我的性子,为国为民这四个字有点重了。归根结底,我只是不想将来儿子的儿子如同当年北宋末年遭遇靖康之耻的人一样,也经历一场恐怖的惨变。”
归根结底四个字之后的话,汪孚林刻意压低了声音,几近于呢喃,除却就在屋子里的小北和碧竹,在这种没有铜管地听的地方,不可能被任何其他人偷听到。而小北觉得这简直如同预言一般不可思议,但她更知道,汪孚林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她也只能把满腹疑惑暂且压下,赶紧和碧竹开始整理东西。
而跨出院子的汪孚林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沈懋学。显然,才被将了一军的李如松还没来得及,又或者没心情去通知沈懋学。得知沈有容平安进了鸦鹘关,同样被软禁了数日的沈懋学伸手想去捧起茶盏喝茶,可手一抖,整整一盏茶完全倾倒在了桌面上,他却根本没注意那顺着桌面流到了衣裳下摆的水珠,只顾着在那深深呼吸,许久才憋出了一句话来。
“老天有眼!”
从抚顺关前往鸦鹘关的一路上,李如松没和汪孚林这一行人说半句话,之前从广宁出发时的言笑无忌无影无踪。对于这种沉肃的低气压,汪孚林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和自己人说起笑话的时候,照旧和从前一模一样,以至于李家家丁们都不由得为之侧目,暗想这到底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还是个心思阴沉算计狠辣的高人。而沈懋学则是小心留意着一路上各种通信,奈何李如松这一次什么都不告诉他们,他也只能暗自担忧。
毕竟,他们着实用了一种朝廷绝对不会提倡的方式,细究下来恐怕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一日半间累计赶路十个时辰的疾驰,鸦鹘关终于渐渐在望。然而,最先映入众人眼帘的,除却那关城以及城头大字,而是那在城头上高高飘扬的一面大旗。这一世保养得好完全没有近视眼的汪孚林一眼就看清楚了那上头的五个字,嘴里干脆念出了声。
“辽东巡抚张!”
不用汪孚林念,目力超群的李如松和随行家丁就已经全都看到了,别人也就罢了,李如松计算着消息在路上来回传递的脚程,最终骇然发现,张学颜绝对不曾走过冤枉路,那位辽东巡抚就是直奔鸦鹘关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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