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子抬头,左手拿了帕子亦忘了,只用右手抹了一下眼,红红的,冲庆兄弟挤出一丝笑,道:“庆兄弟果然聪敏得厉害我这一说,你立马就猜到原委了。只可惜,那时我却根本没存防人之心。既然官差不可信,那同是受难的想来更可信些。便真的以为人家相帮,辞了其他灾民,便随同那几个人去了。哪里想到,借宿到一个偏僻的村子,早早歇下,待我次日醒来,发现身上只有睡时的中衣,其他一切都没了,更别提那几个同我称兄道弟的人……”
文箐安慰他道:“想来只怕是你初次出家门,又记不得以前的事。遇难后,你是一路遇到好人,自然没有起防备之心。便是有防贼之心,也防备不到人家成日暗算。这叫甚么来着,‘不怕贼上门,就怕贼惦记’。你不脱离灾民,只怕人家哪日同你再亲厚一些,你又是个仗义的,彼时借机诳了你的钱财去,亦是有可能。”
“兴许如你所言。先时,我还以他们是帮我去清洗了,可是左等右等,一个人都不来。后来,还是借宿的主人家见我可怜,晓得我上当受骗,给了套破夹衣,又舍了双草鞋于我。我又跑到邻县,一路上,人家送的干粮吃尽,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饿急了,我便捧雪吃。终于见着救济院在发衣衫,谎报了个名字,领了一套棉袄与鞋子。那时,已经冻得半死……”
文简听得入迷,道:“雪不是很冰吗?”
小黑子又抹了一下眼睛,道:“是啊。可饿急了,便是水灌饱肚子,也觉得好受一些。只是雪水却是喝不得的,越是喝了,这肚子里越是冰得难受。那时,一路行来,无处有人烟,差点儿没病死。也是我命大,撑了过来。”
文箐听到此处,想着这样一个少年,可能之前养尊处优的,谁会想到有个什么意外,却落到这般处境?自己穿越过来,还有周家好些人关心照顾,比起他来,自是好太多了。至少自己有前世的记忆,初始也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只是,他也是穿越者吗?可是他口音很显然,不是纯正的普通话,可是这一条也不能证明他不是啊。自己可以从五百年后穿来,他是不是也可能从三百年后穿来?或者从别的一个地方穿越过来?
文箐想了想,问道:“上次我听你说及到九江并没多少时日。想来庐山不是事发之地?”
小黑子又擦把了脸,觉得帕子凉了,便站起来,到盆里搓了两把,晾上,方道:“我后来才晓得,我出事时,是在黄山左近的山林里……所以,那日听得你们道什么杭州,听你同别人打听线路,我便起了心思。庆兄弟,我如今同你坦言,你也勿要怪罪我当日目的不纯,我自是先送你们投亲,再到黄山那一带打听。”
文箐摇摇头道:“这些话你不说,我亦不会晓得。你如今同我这般坦言,便是信得过我。同理,便是我,有些事也是此时不便讲与你听,难不成你便要同我生气?故此,我又焉能怪罪于你。你能千里护送我们兄弟,难不成我还不能顺路去黄山看一看?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暂且勿要再提。你还是说一说,你怎的便从黄山跑到九江来了?而且这一路居然走了近一年?”
小黑子坐下来,亦叹口气道:“我初始时真记不得甚么。后来,慢慢的老被人盘问,我也用力想,才想到一个‘九’,人家道黄山与九华山倒也近,莫不是九华山附近的?于是我便去了九华山,可是打听来打听去,也没有听到甚么消息。后来又想到‘江’一类的,这样便有好些地名,一想九江可以顺着长江而行,便又转到九江。可是这一路亦无结果,后来我托袁彬让人在江西一带打听,咱们走时也没个结果。我想,肯定是跑错了。”
文箐点点头,可是仔细一想,又是无数个问题出来,接着不断提问,比如:“那你既没了钱,又如何跑了那么远的路?你怎么就看中袁彬的钱袋了?”
小黑子面上一红,道:“有时求人,说些好话,人家带上一程;有时也……或者给人家帮衬着做一点少,可是我也不会,一时也学不来,老给人添乱,人家便赶了我下船……反正是一点一点地朝九江方向去,其中,也找了些别的地方,都无结果。至于见到你们那一回,我便是正坐在街头想当个花子,结果袁彬舍了钱给一个老婆子,却没舍于我,而我亦被巡街的趋赶。我一时恼了,把气发在袁彬身上,跟了他,趁他买烧饼之际,直接就从他手上抢了钱袋就跑,后来便遇到了你们了……”
“那你现在可有否慢慢记起来其他的?我见你那日在景德镇说的那些话,什么云罗锦,哪样瓷不好看,说得也头头是道,想来也是见识过的。你可是有别的头绪了?”文箐回想着小黑子那日在景德镇对店家说的一些吹毛求疵的话,只怕他说的那些可能是原来见识过的,这么说来,他还真是古人了,已经很大可能不是同期的穿越者了。唉,还以为是个“老乡”呢。
小黑子道:“我也是见了你们后,你老说我有时说话不象市井之流的,我才留神。以前识字我也没多想,后来才觉得奇怪,想来我家应该有钱请先生,以前有人说过我必是有钱人家的,初时我还做这个梦,后来失望得多了也不想了;至于景德镇那些,便是脑子里有这些,我随口说出来的,我也不知是不是胡乱编的。最近老觉得在梦里有甚么,醒来后又浑然记不得了,自己也不说清这滋味。反正,现在脑壳里乱得狠,我自己也想不起来到底如何了。同你在一起,说得这些,心里也好受些。总觉得多一个人能……”
文箐起身,拍拍他道:“小黑哥,你也别太费神了。兴许,再过些日子便是能想起来了。既然当初是在黄山醒过来的,我们这到祈门,不如便去那个地方瞧上一瞧,兴许你故地重游,想起来,也说不准。你既在那里出事,只怕你家还真是那处的呢”
小黑子听完却摇头道:“能管用吗?还是直接送你们回杭州后,我再打听吧。当日我亦让猎户帮我打听过,并无消息,后来去找官差,人家也说没有……”
文箐见他一脸灰心状,也是十分同情。可是同情又能如何?有心无力,自己也难受。
文简眨眨眼,道:“小黑哥,要是找不到家了,你便同我们一道吧。挺好……”
文箐没想到弟弟这么会说话,立马笑道:“是啊,是啊。小黑哥,你这一咱护送,便是我们兄弟的恩人,大恩不言谢,到时有我们一片瓦遮雨自是有你半片瓢喝水……再者,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往后,咱们还是有饭一口锅吃,有船一起渡,这世道,也还算太平,咱们有手有脚,总不会真被饿死。只要不生病,一路不得罪强人,平平安安抵达杭州,生计的话,肯定是没问题啦。”文箐也真心实意地安慰。
小黑子抬头感激地道:“多谢我晓得,庆兄弟待我如亲兄弟一般,自是好得没话说。便是我这脚,要不是遇到你,定然是废了……”
文箐最不想听人说感激的话,一听头痛,忙阻止道:“小黑哥,还是太客气了。这一路不是还得多亏你照应我们兄弟俩?你脚好了,自是好给我办差啊。再说,我觉得,有你在,倒真是福星高照。”
小黑子难为情地道:“你不说我是灾星就成。再说,我觉得同庆兄弟混,有吃有喝,万事不愁。这一路,咱们如今有了钱,是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来啊?”说到后面,又恢复他的本性了,开始贫嘴了。这人真是难得有时间正经起来。
文箐顺着他的话,不再说那些难过的事,亦笑道:“就这么点子钱,能让小黑哥这么得意?谁晓得咱们何时能到家?要是也象去年下大雪,可就麻烦了……”
“呸你可别乱说话啊。我可是问过船家了,道是今年这天气肯定不会象去年了。你看,这都十一月多了,较去年不知暖和多少……”
“那好。咱们且去祈门,经休宁,再乘船,到歙县,届时便是顺风顺水一路可到杭州了……唉呀,这一路,咱们可是要多得小黑哥你出力啊,这些匣子还得你船上船下的不少搬啊……”文箐在脑子里又画了一下线路图,最后见气氛好转,又开始把话题转移,调侃起来。
“我说,庆兄弟,你走的这条线路,这么长,早先我便觉得你是有甚么预谋的。再打从景德镇开始,我怎么越发觉得:这内中另有缘由?思来想去,咱们这趟发财,得的这些胭脂盒,你在铺子里、窑里可是不停打听瓷器行情,莫非你另有主张?我虽不明白,愚钝了些,只是思及上次你说甚么摸底,可是想赚钱?你实话同我讲,可是如此?”小黑子脑瓜子并不笨。
文箐可不想自己被人看透了,自己除了见识一下外,自是想着日后如何才能挣钱谋生。可是一想到将来到了杭州,只怕连自己出门的机会也没了,自是把这次回家行程,看成一个寻求商业机会的可能,摸摸底,这要能赚钱,当然好。她指了指小黑子的舱,道:“小黑哥,你不是想发财吗?你且到了祈门,快快把那些胭脂盒卖 掉吧。要不然,咱们到休宁,可不是直接坐船,保不齐就是靠两腿,那些谁来帮咱们搬上搬下?”
小黑子却递给文箐五贯钞来,还有六文铜钱,道:“给,庆兄弟,既然如今你我不分家了,这可是我现在的全部家当了。还是你收好吧。”
文箐一愣,上次他说漏了嘴,说只得五贯钞,如今看来是真的了。只是这钱自己却是收不得,想来是袁彬给他的,他一路上急赶到南昌府,这是节余下来的了。男孩子,谁身边没个零钱傍身?便是文简,她也串了十文铜钱挂在他脖子上,以免万一。“黑子哥,这是零花钱,何必还递于我?便是给我,我花钱只怕也比黑子哥不知节约,还是你收好吧。路上零嘴儿便由黑子哥掏好了。”
二人又是相互推脱,最终文箐自然是——说服他留为零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