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氏这一天,也是煎熬中度过。她一路训骂着文笈与文筜回了屋,寻思着要与周腾合计些事。结果一进屋,发现周腾竟不在。余娘子说是韦大管家回来了,同三爷在外院商量些外务。
李氏听得,心里直扑腾。不晓得韦大管家那边料理的事如何了。心疼钱财,可是却又不得不花。一想到族里如今关系紧张,谁个都盯着自家门口瞧热闹,哪里想到文箐这才归家,却不是个省心的——死活缠着要见陈氏,又说甚么分家的话。她心里暗暗祷告,家中诸人莫要再闹腾。
她赶着去给二太姨娘请安后,正往回走,却瞧到周同气恨恨地离开。才打发了余氏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便又听得韦氏从文箧屋里出来提醒自己一句:“三奶奶,厨房婆子程氏,您瞧如何办才好?”
韦氏不提还好,一提她方才想起来,就是程氏多嘴才有了厅里的不痛快故而,没好气地道:“她可是方才来求情了?也不瞧是谁给她发工钱”
韦氏点头道:“来了,便一个劲儿认错,道甚么只求三奶奶看在她往常勤快的份上,莫要遣了她去。”
李氏睃了韦氏一眼,道:“是她孝敬你了吧?瞧你为她说的好话。这要是往常,我是立马就撵了出去,对于这种不忠心的,有甚好说的。若是不狠狠罚她,这院里上下都会有样学样。这种两边倒的人,尽会惹是生非,留不得你且去同她说,让她雪一停,卷了铺盖滚人”
韦氏脸上一红,道:“这个,三奶奶,可莫要生气。她来求我是真,又能有甚孝敬的?不过,三奶奶,我这要说的话,倒真不是替她求情的。”
李氏只觉额头发胀,也不知是不是适才吹了风招了寒,一摆手道:“你让我莫生气,那你且说说,到底还有何缘由,我遣不得她?”
韦氏讨好地凑过去,替她揉肩道:“三奶奶既这般让我细说,那我亦多嘴几句。第一呢,这年节下的,明日一早便遣了她,可又哪里能立时找到人来顶替她?只怕明日的饭便是没准点了,毕竟如今厨房三人都是忙不开来……”
李氏想了想,厨房三个人确实是忙不开来,更何况这两日,郭董氏还去照顾了文箐。若是遣了陈氏,这过年与端日的饭点可是不能有半点马虎的。她只觉头痛加重,让韦氏给自己按着额际。
韦氏一边揣摩着手上劲道,一边慢慢说道:“三奶奶,莫说这就是过年了,厨房忙不开来,只说另一项重要的,那更了不得。”
她看李氏闭着眼,好似浑没想起来,便继续提醒道,“前几日,长房二奶奶那边不是同三奶奶提过,老太太作寿,厨子不够,来找咱们这边借人手。而程氏做得一手红席……”
李氏这才想起雷氏为了给周魏氏做寿,同自己提出来过要借厨娘的事,自己还真的差点儿忘了这茬。这下,倒是不好打发程氏出去了。心头乱哄哄地,睁开眼,叹口气道:“我这为的甚么啊?明明一个当家管事的,尽被这般无良的人要挟着愣是作不得主了。好了,好了,且给你个面子,你就同她说,只罚她三个月工钱算是轻饶了。若是伯母作寿的红席没办好,那她就莫等我发话……”
过得一会儿,李氏经她揉捏了会儿,觉得好一些,示意她停下来,问道:“这雪落得大了,箧儿可没有气喘吧?”
“好着呢。方才吃了些,便困得好好地。今日倒也没犯上喘症。这只要不招风,我瞧着定是无碍。待雪化了……”
韦氏还要卖 乖,李氏没心情听她再说,道:“余氏最近帮着我打点些事情,你且多用些心照顾好他便是了。”见余氏回屋,便把韦氏打发走。
余氏小声汇报着:“方才借口去问丁氏可要帮忙。我瞧丁氏脸色也不好,八成是受了气,不过她倒是嘴严。瞧着筹少爷在哭,丁氏问我可有伤药,我便趁机试着问了几句,她终是露了点话。四爷因为筹少爷打架一事,责打了筹少爷,四奶奶便同四爷闹气了……不过这次闹得甚大,我在门口听得四奶奶仍在怨怪四爷,听说气得竟是忘了自称‘妾身’。原来还是因为四小姐呢……”
李氏想着儿子文笈头上那个大包,这下子解气了些。听得邓氏居然气得忘了自称“妾身”,与三弟斗嘴怨怪文箐姐弟,一撇嘴,不屑地道:“凭她?哼,也想学二嫂一般敢在男人面前自称‘我’?也不想想二嫂与二哥可是青梅竹马,二嫂可是大二哥好几岁,听说幼时二哥总称二嫂为‘姐’的……她提文箐姐弟,哈哈,那八成又是翻陈年老帐了,真是……”
她一想到邓氏如今气得寝食难安,便觉得报了今日之恨。记得邓氏新婚时对周同那般小鸟依人的情状,时时在自己面前透着一股子得意劲儿,好象唯有她家男人对她如珠似宝的。可惜,待她见了二哥对着徐姨娘的情意,那才叫琴瑟合鸣呢。后来如何呢?一想到她来求问自己,自己不经意里透出一句:“四弟妹啊,我瞧你这脸形,怎么同徐姨娘有那么三四分相似啊……”她到如今,都觉得自己当年那句话太高明了。
余氏见李氏脸色微霁,心里便也安稳了些,问道:“三奶奶,可让厨房再备些饭菜来?”
李氏想到今日这顿还真是没吃下几口,可是此时也不乐意再吃,便打发余氏去吃饭。她在房里,继续算计着文箐送出来的礼。从礼上来看,倒也不算太贵,合计起来也不过三百来贯。只是自己一家五口人,不管大件或小件,倒是个个都有,未曾落下哪个来。只看这份礼,她倒是挑不出错。心里也对沈家三娘子暗赞一声。
寻思着两位太姨娘那边的礼应该差不多,再加上邓氏那边的,她合计着,文箐这一出手,只怕也得一千多贯。长房那边呢?若是都同自己这份差不多,那便得二千贯钞不止了。
二千贯钞,对于周家来说,送个节礼,不多,但亦不算轻的;只是对于沈家此时来说,绝不是个小数目了。她寻思着,这沈家若是借文箐的手来,送这些礼,到底是甚么意思?
左思右想,琢磨不透。突然忆起太姨娘那边说是郭董氏与小西送过去的,那自然是各家有些甚么,郭董氏最清楚。想着明日需得把郭氏叫来问话才是。
她这边心里算着小帐,手上拿着文箐送的胭脂盒,瞧着确实不错,也难怪文筜欢喜成那个样子。她正要拿了去找文筜,却突然听到外边雨涵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失措地道:“不好了,三奶奶,三爷与四爷,方才……”
“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你们三爷与四爷怎么啦?”李氏虽训着雨涵,可是她自己也没按捺不住慌张,只觉得心脏又要跳出来一般。
“四爷摔倒了,腿好象又断了……三爷去扶,亦倒了……”雨涵说得没头没尾,把个事情说得颠三倒四,李氏听得心惊肉跳,一把抓住她,问道:“人呢?现在人在何处?”
雨涵跑得鼻尖上冒汗,道:“在外院呢?”
李氏忙放开她,套上木屐便要往外走。雨涵忙叫道:“三奶奶,伞”
李氏嫌她罗嗦,道:“什么伞?不过是小雪粒,又不是落刀子。你打着灯笼便是了。”
到了前院,只听到周腾在说:“医生还不知甚么时候来呢?你们就让你们四爷这么痛着?我养你们是做甚么的?快想个法子才是……”
李氏方掀了厚闹帘进去,周腾以为是个婆子进来,头也没回地骂道:“让你去烫壶梅酒,慢吞吞地到得这光景才拿……”转身瞧见李氏,便道,“你过来作甚?”
李氏一进去便瞧到他身侧有污迹,看来方才倒在地上,沾了雪。也没人想着给他换了。再偷眼瞧得床上高高隆起,周同一个人躺在床上再盖着被子,那体形仍是没遮住。“妾身一听四弟与你摔了一跤,自是过来瞧一眼。四弟这摔得可厉害?”
她一边说,一边走近周腾,发现外衫那片污迹处仍有些湿。心疼地小声问候:“可摔着哪处了?身上都湿了……”
周腾没心思顾这个,顺着李氏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侧,满脸愁容道:“只湿得这点子没甚在紧的。只四弟,这次又是我连累他,摔得伤腿怕是……”
李氏听得他没摔伤,瞧见余氏与韦氏皆在,便责备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傻愣着,见着三爷这外衫都湿了,也没人想着回屋去取一件来?快去”
余氏见机地立马便出门。
李氏这才问重点:“怎么就摔着了?不是有郭良跟着吗?人呢?”
“哪个晓得他哪去了?”周腾急切地在屋子里转着,这时有些后悔不该将四弟以前的那个小厮遣走。
“我打发郭良去点事了。”周同躺在床上面色发白,腿是抽着痛,见三哥三嫂都关心自己,便吸了口气,忍着痛道:“三哥,你且坐下来,莫要急。嘶……反正这落雪天,我这腿本来也犯痛,如今不过是痛得稍微重一些罢了。只是幸好三哥没摔着,若不然,咱们家里两兄弟可都是带伤了……”
周腾听在耳里,很是愧疚,见他说完便咬着牙,小胖脸都痛得变了形,越发着急。他只恨自己没办法,便对韦氏吼道:“你,快去厨房催一下。不是说有药可让四弟能困过去吗?到底煎好没有这活生生地忍着痛,不把人痛晕啊。四弟,你且忍着点,这就去端药来……”
韦氏吓了一跳,忙应了一声,急着出去了。
李氏见他发了火,又开始紧张医生怎么还不来,便端了杯水递于他,道:“这事,急也没用啊。眼下又不是在苏州城里,这村里去找医生,也是个难的……”
周腾瞪眼道了句:“四弟这般了,我能不急吗?”把水接过去,要喂四弟,却见四弟摆手,他便自己对着杯子猛灌,后悔地道:“方才我若走稳了,也不致于连累你这般,我摔一下,倒也没甚,只你……”
原来周腾同韦管家还有余春聊着外务,周同过来拉三哥喝酒,他们兄弟二人聊了些话后,周腾觉得困了,要回房。周同仍在因为与李氏闹气,自觉不好归屋,又怕三哥担心,便一同往后院走。周腾自是走在前边,下台阶时,才迈第一步,便一滑。人在这种紧急性的遇险情况下,会有一种本能的急救反应,就是伸手往旁边捞,自然就抓了周同。
周同不留神,本来这一落雪,伤腿就疼痛,再加上穿着高屐,被他这一把抓住后,再加上周腾的体重与他自身的惯性,站立不稳,身子连晃了几下,腿亦是踉跄着没站住。
而周腾本来是差不多站稳了,奈何四弟体重过大,其倾姿一时扭转不了,反到是压向自己。他本能地反应就是要侧身避过好去扶四弟。
结果周同这一倒下去,冲劲大,周腾闪开后,周同竟倒向了台阶一侧,人象倒栽葱一般就栽了下去,伤腿则是直直地磕在石台阶边缘上。
后面才出门的是韦管家与余春,两人一个关门一个提着灯笼照明,见得主子滑跤,惊得把灯笼往地上一扔,忙去扶。却都是没拉住。见得周同倒下后,又急着去扶。奈何周同体重太大,头朝下,身子朝上,韦大管家年迈,余春与周腾忙着扶上半身,周同那伤腿与石台阶接触的那个点,便等于起到了杠杆的那个支点,可想而知,这下子承受了大半个体重。就听到周同一直唤着:“唉哟,唉哟,莫动我,我那腿,腿……”
慌乱中,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他抬进屋里,周同只叫痛,到了椅子上,只道腿动不得了。周腾心里暗道:坏了四弟的腿再次被自己给弄折了……
李氏听得这过程,因吃惊而张开的嘴半天没合拢过来,这是遇到什么邪星了?怎么的两次都这般巧?
她正暗自怪天怪地的时候,却听到门帘子一动,邓氏叫开来:“四郎,四郎,你摔得可厉害这过年过节的,要有个好歹,让妾身如何安心啊?”一边说,一边哭着扑了进来。
周同离开后,她本来也正在屋里生着周同的气困不着,却听得丁氏赶回来说四爷摔了,韦大管家与余春都急着出去找医生了,只怕是很严重。她初时不信,后来越坐越不安宁,赶过来时,才听得婆子们都在说此事。这才急了。
周同见她脸上全是焦虑,自然是十分担心自己,一时也忘了同她生气了。疼得抽着气,道:“你莫要慌,摔的不过是原来那条腿,又不是新伤……”
她话未完,邓氏已叫道:“那伤腿不是还没好妥吗?怎的又摔伤了?这下可如何是好啊?我且瞧瞧……”一瞧周同脸色疼得发白,便要掀被子。
周腾忙向四弟妹道歉,道都是自个儿的错。而周同当着兄嫂的面,哪里会同意让她看伤腿。只赶着她走,回屋照顾孩子。
邓氏却道他仍是生自己的气,哪里肯走,可旁边周腾见医生还要来的,屋里都是孩子没人管,可莫要再出事了,便同时也将李氏赶回屋,只道女人在这里哭哭啼啼很是心烦。
这时,鲍氏煎了土药过来,周同吃下去,邓氏与李氏被赶将出来,留了韦氏与鲍氏听差。丁氏与余氏都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们走,雨涵打着灯笼。
李氏出来,看了一下院子,对余氏道:“这雪都停了。你快让他们去把院里几条路扫清了,尤其是台阶上千万扫净了。院子路上,且将那些炉灰木屑铺上,若是再不够,多编些稻草垫子。”
她对余氏交代完,又转头对身侧抹着泪的邓氏一脸为难地道:“唉,四弟妹,你瞧,这些人,怎么就没个眼力见,哪一条都要我这当家的来吩咐。只这一条,今日事多,没交待了,就出事了……”
邓氏不认为她这是道歉,直抱怨道:“这房子,哪里有苏州的好,早就该将各院子修了曲廊。落雨落雪的,走动都不便,若是顶上有个遮盖,今日又哪里会滑倒?”
李氏一听这话,心里不是滋味,修曲廊,四个院子前后连起来,那得多长?有律令不说,便是这费用,那木工与油漆就得多少?四弟一家只晓得花钱,却从不管钱从何而来。自己要是不理家,自己亦可以尽情败钱,且看这家里还能余得些甚么?“四弟妹,不当家是不知柴米油盐贵。这曲廊,莫说长房伯父不同意,太招人眼了,只怕到时被有心人参上一本,伯母那边谁个去担这个责?再有,这钱呢?谁出?”
邓氏没想到三嫂这般不客气地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周同摔倒了,还不都是因为三哥?如今听得这话,想着儿子挨打就是她在后头说文笈才引来的,若没有她多话,儿子不会挨打,周同不会与自己吵架,就不会出门,更不会再次摔断腿了。而且……“三嫂,你这话是甚么意思?要修,自是公帐上出,难道说是我家四郎摔伤了,便是我家出?再说,还没分家呢,谁个会有私房钱财来?我又不管家也不管营生,三嫂同我说钱?”
李氏被她的话气煞了:“我就没指望着四弟妹能拿出甚么钱财来。从来只有四弟从公帐上取的,没见公帐上有进项的。甚么时候四弟能将那些玩意儿变为现钱,我瞧这修曲廊的费用也早够了。有钱,谁不乐意享受?”
打人不打脸,揭话不揭短。邓氏见李氏提起周同花钱的事来,亦是气短。这会子,更是没好气起来,也开始揭疮疤,道:“三嫂,你得想想,我家四郎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昔日若不是三哥……”
李氏听得她旧话要重提,站那儿不往前走了,这会儿说话不是往常的那般长音了,而是又快又急地道:“昔日?昔日怎的啦?又不是你三哥推将四弟下去的,那楼要修,也是四弟提出来的,谁个料到没修妥?你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我亦有气。还不是你,你不明情况,当时就急着嚎叫甚么?好端端地竟被说成那是手足相残,作哥哥的推了弟弟……这让三郎委屈,喊冤都没处去喊”
邓氏面红耳赤,回击道:“三嫂,你说话也要摸着胸口才是。若那日三哥不去找四郎,何至如此?我家四郎若不是为了拉住三哥,又怎么会掉下来?难不成还赖他自个儿要往下跳?这次又是这般,三哥要不滑倒,不拉四郎,又怎么会是四郎腿再断了?难不成我家四郎作为弟弟,便是活该?”
丁氏与余氏两人一瞧,两主子都撕破脸面这般吵下去,一些陈年旧事都要翻将出来,到时闹得掀翻整个宅子,那还了得?二人相互一对眼,一人劝一个,强拉着自家主母各回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