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204 报应

文箐记得下午与周德全说到帐本一事,自己要趁人不注意,去给帐房一把火,他还反对来着。怎么现在却又突然来人说“走水”了?

她当时起过这念头,彼时不觉甚么,眼下听到真有“走水”,那是格外胆战心惊,生怕连累了周德全,以至于双腿发沉,都迈不开步子了。嘉禾扶着她,只感觉小姐似乎脚步放慢,以为她是脚痛难忍,觉察到后,不声不响地弯腰伏背。文箐也没多说话,其实是那时候顾不上了,于是真让她背了起来。周珑与关氏扶着方太姨娘,见状,也停下步来,回过头来瞧着她,紧张地问道:“箐儿,脚痛了?”

文箐轻声“嗯”了一句,她在嘉禾背上,居高而下,格外紧张地看到前面李氏与邓氏皆围着一个婆子,那婆子在兴奋地指指点点说着甚么。

瞧这情形,不是家里走水了。

那就好,那就好,周大管家没这么做。

文箐松口气,身子又软下来——方才真正是吓死自己了。

待走到魏氏身边,正好听到李氏道一句:“报应!活该!烧得好!”

她说得稍有些大声,而且也难掩其眉飞色舞之态,任谁都能瞧出来她这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于是魏氏重重地咳了一声,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李氏这才醒过神来,敛了笑,低了头。刘太姨娘便小声训了句:“张狂!”

婆子旁边还有几个妇人带了小女孩,瞧那情形,看来是一家人。

彭氏向那几个妇人解释道:“我们还真不晓得。早知,必往你们那条街走了。唉呀,这会子,只能赶着回去瞧瞧可烧得厉害了……”

那婆子由妇人扶着,满脸都是劫后余生之态,夸张地道:“唉呀呀,幸而是没烧到我们家啊。方才就是让家里人都操了桶,就怕烧到我们房上来,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晚才出来。今日我且多走走,多走走……”

她一扭头,就见到了高高在上的文箐,在灯光下,只瞧到一张十分精致的脸,正歪在下人的背上,眼睛如黑珍珠一般盯着自己,便讶声道:“哟,这是贵宅哪位小姐啊?这是……”

文箐被人点名,便赶紧由嘉禾背上下来,曲身行礼,却是不知如何称呼对方。彭氏在一旁赶紧说得一句:“这是我家侄女,行四。箐儿,这是许家大伯母。”

文箐赶紧问候对方,其实,她根本不清楚这是哪个,只是为了周家面子,是半点不好在外人面前失礼的,做足了这套客气。

许氏忙侧身闪,道:“唉呀呀,可不敢当啦。这是新归家的那位小姐吧,可是机灵啊,这夜里,灯光一照,真个跟仙女似的……”这话说得旁边的嘉禾把头低得更甚。类似的有一句话,曾是文筜说过:这夜里,灯光一照,猛不丁里就是夜叉似。

打过招呼,魏氏只着急走,也没多客气,雷氏想来也不太认识那婆子,此时只客气地道了句:“多谢嫂子告知啊,我们这就去瞧瞧。您慢走,月儿现在隐了……”

文箐待那行人走了,轻声问道:“伯母,可是有甚事要紧?”

雷氏见家姑已迈步,弟媳彭氏已与崔婆子扶着她走了,生怕落后太多,只小声道了句:“不是咱们家,莫要担心。由他去。”说完,紧走几步,跟上家姑,随侍在侧。

李氏瞟一眼邓氏,此时特好心地为侄女儿解疑:“喽,就是咱们族里最可恶的那家,走水了。箐儿,你说……”她那神情似乎那火是她替文箐放的,替文箐出了口气,于是有几分高兴。瞧到前面刘氏慢了一下脚步,便没说下去。

严氏家着火了?文箐差点儿哈哈大笑,嘴角抽动了两下,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转头瞧向周珑,眼里流露出来的高兴致儿,让她的双眼越发亮晶晶,真个灿若星辰。

周珑也忍不住问了句:“三嫂,那边可要紧?”这话其意思就等于是问房子烧得如何?人烧得怎么样?

李氏没理周珑,反而低头对着文箐说话,语气里带出几分高兴劲儿:“周芸打你巴掌,这下得了报应!听说,脸好似被烧伤了,毁了,毁了!”

一个词“毁了”,不过两个字,她拉长了音,强调了两次,听在文箐耳里,那意味,无尽。

周珑惊讶地差点儿失声,张大了嘴,直到她旁边的方氏拍了一下她的手,方才察觉她自己失态,合了嘴后,还不好意思地又捂了下嘴,冲文箐做了一个表情。灯光下,文箐没看清。只听她弯腰小声对自己道:“你说,这人都烧成那样了,是不是都烧光了?”她倒不是担心周芸,实际上她高兴还来不及,只是这消息太突然了,以至于认为有点不可思议,免不得就猜测起来,这猜测,免不得寻根究底,以证实这事儿的可靠性。

原来方才那几个妇人是严氏的邻居。走三桥,碰到了魏氏,说起来严氏一家走水了。

之所以走水,就是因为放爆竹与焰火。邻居许氏也搞不清具体细节,只在严氏她们一家闹腾下听得个大概与最后结果,见着了彭氏,先是表面上同情感慨一番,可话里意思没有半点同情味道,然后是庆幸自家没烧着。

但是,事情的后果不仅仅是“走水”二字所能说清的。整个说来,还是严氏一家乱七八糟,闹的。

周成的儿子定旺他们闹着要分家,闹得鸡飞狗跳,惹得他们祖父周顾很是不痛快,差点儿又被气病了。老头多活一日,离黄土亦近一日,于是也越贪命,生怕自己同族弟周复一样,突然就中风死了,想到了上次周复请的医士就是苏州的,偏人家不去常熟,就只好带着家眷来了苏州。定旺他们在他鼻子底下跳来蹿去的,他岂会不晓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过不下去了,他素来当族长,便在外头耍足了威风,可偏偏家里的几个孙子,不怕他。

周成儿子要闹分家,周盛那一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家中人多,可不比周家只两房妯娌在计较,而且也不比周同与周腾那是至亲兄弟手足,这里就算是亲兄弟,男子个个都比比周腾还要算计,女的就更不用说了,而且个个可都有几分不讲道理的。这些人闹起来,幸而文箐没见得,否则只能感叹一句:自家与他们家,那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闹分家,闹得元宵节这日,差点大打出手,周盛因得罪了周叙这一房,不敢再上门来求助,于是只拽了堂兄周东来唱白脸。周东没奈何,被他拽到家里,好一阵劝说,结果差点儿得罪各位侄儿。这几个小辈的,闹着闹着,差点儿闹到街上,反而嫌周东多事。他一气之下,便径直出得门来,恰遇郭良坐了艘小舸从门前河里经过,于是搭讪。郭良正是奉周同之命买了焰火往家返,被周东瞧到,只停了船打了声招呼,客气地送了周东两匣子焰火,说是四爷本来吩咐要专程送过去的。

周盛正出门来拉周东归家,看在眼里,眼红。郭良可不想送他们家,偏周盛上了船,瞧了眼,很不客气地道:“你们家不是守制吗?还放甚么爆竹?”然后定旺他们随后竟也要上船来。郭良气得只叫道:“盛爷,这爆竹你们拿去,只那烟花,是长房老太爷吩咐的,上回老夫人过寿没放焰火,这次补的呢。数量差了,我没法交差使。”

终究他只是下人,周盛指着周东道:“同为族兄,难道你们四爷说了只送东弟,不送我?你一个下人,怎么办事的?”

郭良总不能回复:我们四爷就是说了,不送你,只送东爷。他憋着火,只眼睁睁地看着定旺他们将唯一的一箱爆竹给卷了。

郭良回去,为此还特意向周同诉委屈:“盛爷家的人,个个都是强盗一般,哪四爷您瞧在眼里啊。”

周同叹口气,道:“你就不应该打他们那条河路过,既便往后经过,也要装作没瞧见才是。算了,如今咱们家都快同他家结仇了,别再去计较这些,就当是送他们的吧。没爆竹,响声不大,也好。”

定旺他们抢了族亲的爆竹,捡了宝一般,抱回了家。周盛拽着周东,再次进门,那两匣焰火便被周旺抱在怀里,拿进了家门。

眼看要到天黑时分了,周东只着急要归家吃饭。却没想,那两匣焰火其中一匣已被定旺他们的几个孩子打开了箱,然后已开始放起来。而周盛只歉意一笑,看着定旺定祥他们放焰火,嘴里道:“这焰火甚是好看啊。周同就是舍得花钱,咱们难得一见这般美景。”

周东这下晓得他是故意的了,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不能与他计较,见他们没有归还另一箱的打算,也不要了,最后只一跺脚,气冲冲地带了下人回去了。

可周成这院子,不象文箐他们家,自然有些小,空间逼仄,放起爆竹来,那爆竹跳得满院都是,甚至是跳到屋去了。几个儿媳方才吵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嫌爆竹声音大,吵得紧,便一个劲地赶了小子们到一旁去。

于是大一点的孩子,便拿了竹竿挑了爆竹,探出女儿墙去,往外放。

惊得外面行人直骂娘。

小孩却是乐得在墙头捧腹大笑,几个孩子凑一起,胆气儿壮,越发恶劣,恶作剧也是越闹越大胆,如此循环,又没大人管顾,于是越发想寻刺流年。想到这陆地上有人可以避开,那河里的船可是没处躲,这要往船上扔去,且看人如何躲。

前院大人不让去,于是就往后院里走,正是周芸的阁楼下,支了竹竿就往外爆。果然惊得河中过往船只人人惊慌,急得船家亦是骂娘,小孩们笑哈哈,半点儿没收敛的劲。

周芸呛水后,如今没脸见人,只躲在屋里想心事,听得这般吵闹,嫌烦,就出来吆喝。侄儿们为讨她高兴,就抬出那匣焰火来,说爹爹方才告知:这是水上亦能放的。

往年,这么贵的物事,他们家可没有,也不过是一些爆竹而已,更别提是水上的焰火,于是讨好地捧到小姑面前。

周芸听说这新鲜物事,长这么大,也只是有一年在族叔祖父那里远远地瞧过一回,也好奇,就任由他们去楼下河边放,自己则在上面打开了窗。

有句话说:小便宜占不得。

又有话说:乐极生悲。

还有:什么样的大人养出什么样的小孩。

这些话肯定不是绝对成立,便某些情况下一定是真理。

孩子的玩趣,更是容易生出事来。可是周成周盛可不象周叙周复那般管教儿孙,严氏也没有那个贤德去教孩子各项规矩与礼仪,否则他们也不会自己作出不矩的事来。

周芸没制止侄儿们的玩闹,反倒是去前院把正在与儿媳争嘴的严氏叫了来,又唤得几个嫂嫂来观看。自己还十分得意,她一出马,就让他们平息了干戈。

有个孩子点了一个零碎爆竹,然后直接从岸上朝河里的船顶篷上扔去,立即缩回头去藏起来。这几个妇人只听到下面有人惊呼,船家直叫唤:“哪位小爷,莫吓人!现下可是过节呢。”

于是,这上面大人连带小孩都乐不可支。

又有船家不可欺的,便冲着严氏宅子叫嚷道:“有没有家教的,管好你们家小子!太不是东西了!”

严氏立时从窗户上探出头,对着船家,连着船上的人,骂得了祖宗八代不止,只吓得人再不敢对阵,这节气,哪敢惹这怨气。严氏更是得意洋洋,战功赫赫。

如此,楼下小孩胆气更旺。

待到焰火匣子到了水边,孩子一点燃,只见水面上一团火球十分炫丽,转着转着,便“倏”地一下腾空而起。楼下与楼下人皆一个个咧着嘴大笑。

只是,那火球腾空的方向,不是奔北岸的的楼去,也不是奔左右的邻居家去,而是直接就奔到了周芸窗下来,几个人头正挤作一堆,往下张望呢。

眼见一团火光奔过来,慌得几颗头都往后撤,免不得就是你推我,我搡你。

窗外“啪”地一声,焰火绽放,而屋里亦是“咣铛”几下,有人被碰倒在地上,有人被吓得歪在一旁。

可这些人东倒西歪不要紧,却不知哪个,身子歪倒的时候,亦倾倒了旁边的灯。

灯坠地,灯油随之倾洒一地。

那倒下去的人,正巧头便落在灯油处。火借油势,腾地蹿起来。冬天的屋里,天干物燥,还能如何?

倒地的那个,是落了水身子发虚的周芸,她头还来不及抬起来,只闻到一股子刺鼻的油味,慌得要起身。可惜头发上沾了油,立时着了火,脸上亦有些油珠子,只吓得一声尖叫,用手扑打了头,又着急去护脸。

其他人先是傻了眼,没明白过来,等听到小姑子尖叫时,已慌作一团,严氏却是直接就吓晕过去了。

最终是,屋里着起火来,周芸尖叫着跑出屋来,披头散发,可惜头发已烧掉大半,另一小半短得象茅草一小丛,焦糊焦糊的,脸上发黑——毁容了。

几个女人才醒过神来,自是尖叫连连,跟在她身后,直叫“打水,打水!”,有个手快的,终于找到了水,朝周芸兜头就是一瓢。

有妇人急声唤男人。屋里、院里乱得不可开交。到得最后,打水的打水,救火的救火。只是,周芸屋子里的物事,却是烧得或浇得没了救,火势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差点儿连旁边屋子都烧了起来。

周芸去年找人看八字,人家说她今年有水火之灾,她把人大骂一通,一文钱也不给。

没想到,真正应验了,而且是连番遭受,这叫甚么:命中注定!

周珑从三嫂嘴里简要地听说完周芸的事,小声对文箐道:“她活该!箐儿,这下子,连老天爷都给你报仇了。那屋子要烧光了才叫好,看她们在苏州还如何呆!”

雷氏却搀了魏氏在前头走,道:“他们怎么舍得花这么多钱买水上焰火?”

她这问题,很快就揭晓了。

快要到宅子的时候,文箐突然发现前方有一个小老头——周德全。

他行走得匆忙,东张西望,他人又长得有几分瘦弱,此时落在文箐他们一干人眼里,就有几分贼头贼脑样。

他亦见到了魏氏一行人,忙上前来请安。魏氏对周德全印象并不太好,只冷冷地应了一声。文箐着急知道帐本一事到底如何了,便赶紧让前几步,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李氏是今日听文箐说他来了,却是还没见过呢,更不知道周德全是来送房契的,故而此时就有些风凉话说出来:“你还没走啊?”

彭氏终归是厚道些,周德全再是一个下人,那也曾是婶子庞氏还有沈氏所器重的管家,便问道:“管家你这也是走三桥?”

周德全是太监,可是外人不晓得,故而当街与这么一群女人说话,自是不妥。此时便赶紧道了句:“老夫人、各位奶奶,现下归家莫走正门,需得走侧门才是。那……”

他这话让所有人纳闷不已,魏氏冷冷地打断他道:“我家的门,开哪个,还需得你多嘴不成?”

雷氏见周德全表情,想来肯定有事,便道:“可是家中有甚么事?”

李氏撇嘴:“家里能有甚么事。这个老……若真有事,也不说清楚。”

周德全仍是恭谨地道:“严氏带人闹上了门,四邻皆围观……正门被堵得水泄不通了。”

李氏一听严氏竟闹到自家门口来了,也没管伯母与嫂嫂们在跟前,立马就气愤地责问:“她凭甚么又闹到咱们家来?她家失了火,难道又要怪到我们头上来,真正是秋后望田头!”秋后望田头,是甚么意思,文箐当时不懂,后来才晓得是:找茬。

李氏也气得差点儿跳脚,其他几个人也气血上涌:严氏这是得寸进尺,狗改不了吃屎,甚么事儿都要往这边靠。

待问得缘由后,魏氏气得直哆嗦,直叫道:“这事还管他甚么族亲不族亲,大过节的,都讹到家门口了!不是说要死半条人命么?去,报官!给她脸不要脸,只会越发丢咱们的脸!”

她认为自己是一忍再忍周顾那一房的所作所为,如今却是连元宵节也不让自己好过,既如此,不若撕破脸面算了!

周德全不知长房老夫人是气话,还是动了真格的,略有些犹豫,脚步只小动了一下。李氏在后面叫道:“伯母都说了,报官!你还愣在这里作甚?快去啊!”这几个人一边说着报官,一边就开始急急地往家赶。

眼下并非说话的好时机。文箐走拢过去,开口问的却是一句:“这里离官府近吗?”其实是想问他那件事。

周德全只匆匆道了句:“四小姐放心,我……”

李氏转过头来,只催周德全快去报官。

文箐听周德全那句“放心”,想来事情既定,便点了下头:“周管家,有劳您了。”

李氏因生严氏的气,现下便迁怒:“他算哪门子管家?!”

文箐一呆,不想与她计较嘴上功夫,现下是一致对外的时候,于是闭口不言,只让嘉禾赶紧背了自己。

几人到家,急急地从侧门进入,然后再绕到前院,问了门房,才晓得外面情形。

严氏晕倒后,在慌张中也没人记得,于是被媳妇们忘在了屋里,人人只晓得泼水,救火,竟没人发现少了她。她晕在屋里,也不知其他人救火过程中,动了甚么物事,反正头是被狠狠地砸了,于是还没完全醒来的她,再次晕过去躺在地上。后来,不知是哪个竟是踏在她身上,一条老胳膊就踩折了,发觉脚下软软一堆肉,才惊觉,最后捞起来的时候,竟是母亲大人。

此时,严氏身上盖着床被子,头上绑着的白纱,一动不动地躺在一把椅子上,直直地摆在周复家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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