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的时候,顾怀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死在了定远城里,和蒲良俊魏老三一样身上插满了箭,倒在小巷子里像一条野狗。
然后噩梦变成了燃着大火的定远城,无数难民百姓还有起义军在大火里被骑着马的元人劈砍射箭,凄厉的嚎叫让顾怀仿佛身处地狱。
等到小侍女终于把他摇醒的时候,顾怀换回的儒袍已经被汗水完全打湿,他把颤抖的右手放到眼前,看着上面的掌纹沉默了很久。
“我大概是做错了,”顾怀开口道,“定远虽然早晚会破,但肯定不是昨天,如果我没有进定远城,至少那些难民还能活着。”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慢慢撑起身子:“以前看过一本书,说人做梦是潜意识的体现,我虽然自我感知不到什么愧疚和悔恨,但至少我的身体是诚实的。”
他看着在日出前最黑暗的天空下依然燃烧着火光的定远,叹了口气:“我真不是矫情,以前我教过你我们能活下来很不容易,淮河边儿上那年死了很多人,路边全是尸体,我从尸体堆里醒过来,从尸体堆里把你刨出来,我们的命是捡来的,但绝对不应该轻易的把命给丢了。”
小侍女“嗯”了一声:“我记得,你说没什么比我们的命更重要。”
“但那也是指有人威胁到了我们的性命,比如那天拦路的元军岗哨,杀他我是真没什么心理压力,更没出现以前看过的电影里什么呕吐难受的反应,”顾怀指了指定远城,“但里面那些难民呢,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我进了趟城,他们就得全死?”
小侍女认真地想了想,突然开口:“又不是你要屠城的呀。”
顾怀微微一愣,双手一松重新躺倒在地,片刻之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是这个理。”
他的眼睛好像恢复了些光:“我进城,定远破了,但屠城是那个傻缺下的令,挥刀的是元人,我为什么要有负罪感?”
“以前我在书上看见一句话,觉得特别蠢,说什么‘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顾怀翻身坐起,“当时觉得这真是矫情到了极点,但现在看起来居然有点道理。”
“草原上来的王八蛋把汉人当牛羊杀,高高在上的贵公子觉得人命比草贱,定远这么多人命应该算在他们头上,关我一个读书人什么事?”
“所以说到底还是这个时代有问题,要么汉人死绝,要么元人滚回草原,不然这个问题永远无解...当然,如果我地位再高些,昨天那傻缺说要屠城的时候我给他一耳光,也是可以的。”
顾怀突然认真起来:“我们不走了,我们就跟着元军混。”
他转头看着晨光下的定远,意气风发:“谁说只有造反才能覆灭元朝?朱老哥走造反的路子,我不能当个元朝的蛀虫?”
“王八蛋们,这些命...你们总要还的。”
......
“顾百户,是不是该进城了?主官大人昨儿就说了,咱们百户所的编制得自己去军营那儿讨,再说了定远的治安城防...”
围着火堆等着吃早餐的顾怀朝掐腰过来满脸得意的巴尔思一皱眉:“一大早你装什么蒜?”
一听这话,这几天在定远城里的屈辱涌上心头,巴尔思涨红了脸:“我可是元人百户,比你这汉人百户军职高些!敢这么跟我说话,信不信...”
他左右寻摸了一下,抄起根小侍女捡来准备当柴火的木棍:“...信不信我抽你?”
顾怀无语地看着这个憨货,过了半晌,他突然开口:“吃早饭没有?”
巴尔思的气势一滞,默默放下木棍:“...没。”
“坐那儿,别踩着火,”顾怀伸手往对面一指,又看向正在忙碌的小侍女,“给他条鱼,少加点调料。”
“好咧。”小侍女脆生生的答应了,收起顾怀之前做好的秘制烧烤料,选了一条最小的递给巴尔思。
巴尔思默默接过,顾怀往那边瞪了一眼,他不情愿地给小侍女道了声谢。
啃了口鱼,鱼皮酥脆鱼肉没什么腥味,作为烧烤来说还是很成功的,但大早上吃鱼还是免不了腥得慌,顾怀吃了两口就没了胃口,再一看对面,巴尔思已经开始舔棍子了,视线还忍不住往这边瞟。
顾怀把鱼递了过去:“没吃饱?”
没想到巴尔思一点都不嫌弃,接过来就开啃,边啃边问:“这鱼怎的这么好吃?刚才洒的是什么?”
一听这个顾怀就来了兴趣,他一挑眉头就想给这些没见过世面吃过正经美食的人普及一下什么叫烧烤,但马上又失去了兴致,只是一摆手:“吃你的,问那么多干嘛,难道想偷秘方去开烤鱼铺子?”
他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练着字:“城里面...清理完了?”
“还没,”巴尔思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不过差不多了,只剩下南城那边还有汉儿兵在反抗,听城里出来的士卒说,进去的人刀都砍卷刃了两轮。”
顾怀看了一眼右边的平原,那里呆着之前负责挖坑扎营的汉军和汉人民夫,元军屠城,屠的是汉人,同为汉人的他们自然是没能进城的,可悲的是空出来的军营他们都没资格住,只能在壕沟里凑合一晚。
“百户所编制得自己讨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啊?”巴尔思语出惊人,“城里的投降的汉儿兵都没放,全部要被押去濠州城围城当民夫,好像这次城破了活下来才能消罪,咱们百户所要招一百个汉儿兵,就得去东城那儿...你怎么了?”
巴尔思说着说着发现顾怀的脸变得铁青,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这两天和顾怀相处下来也算是有了些认同,见了顾怀的异样,自然是住了口。
顾怀冷笑一声:“蒲万里呢?什么都没说?安心当他的定远县丞了?”
巴尔思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顾怀还抱着最后的希望:“那些...东城的难民呢?”
“沦为刑卒,好像是要北上修帝陵,”巴尔思也有些不确定,“也有说要发配边疆的,主官大人还没下令。”
顾怀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算是对年轻人的残忍狠辣有了新的认知。
整个定远,说到底最后有个好下场的也就蒲万里,没投降的被屠城,投降了的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命。
做人能不讲道义成这样,也算是坏到了极点,和那个年轻人外表的温润如玉,真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你们主官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是皇子?”
“怎么可能?”巴尔思失笑了一声,但随即就犹豫了一下:“没个准信儿,军中倒是都在传,不过听起来最有鼻子有眼的还是中军大帐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是瞥到了一个名字。”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哈吉尔台。”
“这名字怎么了?”
“你不知道?”巴尔思舔了一下嘴唇,“太子太傅,中书右丞相脱脱帖木儿的儿子...就叫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