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说帝后的龙辇已经渡过了迢迢山水,从气候干燥,连新冒芽的柳叶都因为缺少水分都微微泛着卷曲儿的大兴,一路几乎不带赏玩地马不停蹄,终于在武林大会前五天抵达了扬州瘦西湖边的行宫里。
这一行人并不浩浩汤汤,除了覃翁带着的的几个宫女太监外,随行只带了一个医官,这个医官负责照料通行的太子一家上下,杨琼、公主等女眷也一并在内,故带的是个女医,自然便是陈萱。当然,高颎,杨素,宇文述,杨尚希等人也都因选官的缘由都一并出发了,各自走各自的路,并不与帝后同行。
如此看似没有章法且散漫的队伍,一路竟毫无险阻地来到了扬州,旁人思来不可思议,但理由自然是四方皆有兵马相驻,东南西北的卫兵各一千人,以移动的四方阵守卫。
除四方阵外,四星照月早已沿途部下绝顶高手,都是以一当十的厉害身手,这样一来,不要说中途跳出来的刺客团伙,只要是威慑江湖的六道和落日门出没之地,江湖规矩,定不会有其他杂碎挡路。
这回杨素和高颎的意见倒是出奇得一致,他们坚决反对帝后入住瘦西湖旁的行宫。理由当然是离那泥利所匿居之地只有一湖之隔,无比凶险。
皇帝却呵呵一笑,道:“突厥人不通水性,何况这瘦西湖虽瘦,湖阔也非凡人可渡,湖上只通商船,且泥利淹留于此,应该是其他事由,影客们也未查出晋王与他有什么往来。”
“陛下英明,若是避了这突厥,岂不是显得我大隋怯怕了他。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越国公和丞相看得下去,我是看不下去。”宇文述大剌剌地说道,却正合了皇帝的意。
那日还被上了一条掐丝的玉腰带,看得高颎等人好生眼热。
【瘦西湖北侧·乔居】
掌柜的还是那个掌柜的,伙计也整日忙忙碌碌地跑进跑出,只是这家自四个月前开始,就只做酒菜生意了,但凡要入住的是一概不接的。
对外只说是后面的院子被东家收走做了仓库,实则是来了个神秘的客人,一掷千金地包下了整个一年的乔居客栈。
这客人倒也古怪,蔬菜什么的要得欢,肉类是不怎么要供的,也不常常要洗澡,一天供各一次热汤水便够了。掌柜是个精明人,吩咐一众伙计均不准去后院,这位客人都是他亲自接待的,故而至今外界都认为这乔居的后院的确是被东家收走了。
客人只带了一个健硕的随从,所有的采买都由这个随从负责,掌柜有一次无意间踏入房门时,那客人房内堆满了各式江南的刺绣和上好的金骏眉茶叶,看样子是个西域来此处做生意的豪商。
可又有几次见那随从一人拖了一车的米面回来,隔日叫这掌柜的多带几个人来打扫的时候,这客人似乎是在制作什么点心却失败了,弄了一身的白粉,狼狈不堪。
这回这掌柜的是在揣摩不了这客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了。
这一日,掌柜又见那随从抱着一堆“花月夜”的包裹面色尴尬地从后门快步走进了,脸上一阵阴霾。
“大隋皇帝到扬州了?”泥利的汉语渐渐不那么生硬了,在这里居住了这么久,虽不常与汉人接触,却也是比原来熟练了一些。
纳斯忽回道:“可汗,他们就住在与我们一湖之隔的刘长官的府上。”
泥利面前的纸上正方悬着一支滴墨不止的毛笔,一边想着要如何夸赞这位大隋皇帝与自己同湖而居的勇气,一边拼命回忆方才好不容易想起的汉人名字。
索性胡乱一通鬼画符,抬眼问纳斯忽道:“本汗叫这个名字,可好?”
“秦翊?”这鬼画符一般的字纳斯忽竟然看懂了,也不枉他在这集市中摸爬滚打了这几个月。
刚到这扬州西市采买杭绣的时候,纳斯忽一大早就出门了,半夜才回来。欲哭无泪地同泥利说那些老娘们儿实在太能抢了,好好地排着队呢,一个丰润的大臀有意无意地拱你一下,你一退,面前突然一张如花笑颜:“哟,这位儿算我的啦。”
还好不用去东市买菜……每每想到这里,西突厥第一高手总是黯然神伤。
泥利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抱怨道:“这中原人的椅子,为何这么高,手都腾不起来。”纳斯忽敬佩地看着自家草原上的雄鹰可汗为了个女子窝在这娘里娘气的烟花扬州四个月,又是学中原字又是研究中原女子到底喜好些什么,这兰陵公主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纳斯忽指着那个“翊”字,摸了摸脑袋道:“这个字是不是女气了些?”
泥利面无表情地白了他一眼:“这中原的娘们,不都喜欢清秀女气的男子吗?”
“可汗长相清俊,可您毕竟是我们草原上的雄鹰,怎么以这女气的名字向那隋国公主示好?”
泥利双手一摊:“不过人家,又想赢取人家公主,换个二三十年太平。还能怎么办呢?”
他又把墨水约了约(约:方言,弄干),把那毛乎乎的字边描了描,再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汉服,摇头道:“你说的对,是娘了些,有点像那日殿上的那个烟雨阁的阁主。”
纳斯忽:“这话您不是第一个说的?”
“还有谁?”泥利将他自己精心设计的这个中原名字在纸上反复写着,越写越觉得甚是有趣,整张纸瞬间都曼妙着他的鬼画符。
纳斯忽结巴道:“还有那个魔鬼……”
大滴的墨点在新铺的生宣上纵横而过,泥利一笔戳在桌上,深深刻入桌子三寸,扎出一个偌大的洞:“你是说烛小卿?”
纳斯忽默认不语,泥利冷笑一声,接着问:“那若是你那日对阵的是他,有几分胜算?”
“卑职……卑职……”纳斯忽犹豫了几声,颔首道:“若是那日对阵的是他,那阿史那全无胜算。”
他是阿史那家族被称为“野狼”的草原第一武士,那日云阖殿其实他作为前来送岁贡的使臣,是在场的。
他亲眼看着那个绯衣男子,磅礴如江河大地的功力,几乎震碎了那个异族女子的心脉。
泥利“嘶”了一声:“不会吧,野狼也会畏惧这中原的瘟虎?”
“不,不是的。”纳斯忽现在想起还是背后一阵凉意:“那个男人,强得如同神明。”
“唔?”泥利眼睑微垂,轻轻呼出一口气。
“可汗,您见到了,便知道了。”纳斯忽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烟雨阁·铭心小筑】
“无妨,他那么强,你也可以变得这么强。”青墨托着头,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七岁的天才剑客,不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他大概是烟雨阁最年轻的“天位”了吧。
无妨抬起不服输的脸:“可是那日在云阖殿上,您不是没有看到!那个人……不,他强得不像人……”
“可他依然是人。”杨勇打断了他的话,接过青墨阁特制的烟雨茶,细细啜了一口,密长的睫毛覆住,“烟雨茶真是名不虚传,口中如烟雨入秋,温凉风雅,回味无穷。”
“请太子殿下明示。”无妨的眼中亮起激动的火焰。
“只要他是人,便有弱点,再强的人,都由弱点。”杨勇笑道,“只要你不输给其他人,这个将军,便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跪在地上的无妨还和五年前被小雏狗一样地捡回来的时候别无二致,青墨笑道:“只要你信我们,你就是这个天底下最好的剑客。”
却说昨日帝后已经风尘仆仆地入住了刘文静的新府邸,刘府门口五里外就开始有百姓沿路跪拜,全城的卫兵出动大半;连原来外设在扬州的总管府协理衙门里的衙役都在各大赌场和风月场所蹲着点以防有不知死活的醉鬼打架生事。
本来帝后都是不主张这么大排场的,刘府门口乌泱泱跪倒了一批,江南的平头老百姓都来一睹二圣天家风范;沿着门廊朝里走,却不见一个站着的——这些都是萧颍的意思,她说江南一向太平,便疏忽了治安;与其暗中入住刘府给人可趁之机,不如大张旗鼓地入住,让乱臣贼子不敢轻举妄动。
“也向那对湖那位示示威。”淡妆罗衣的萧颍看起来格外动人,她和杨广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皇帝和皇后,从进门到入座、开席、伺候帝后洗尘,皆笑语不断,银铃绕耳。
服侍好皇后沐浴,萧颍揉着眉心和笑僵的脸阖门而出,却被一只手撑住了门,抬眼去看,却是端着一篮药草、乍一看大概有是天麻、川芎、元胡、延胡索等常用的止痛化瘀的药,便多问了一句:“陈姑娘是要侍候娘娘药浴吗?”
陈萱一凛颜色,全然不搭理她,只道了一句:“王妃借过。”便匆匆撞了她进了门,“匡”得一身,把门阖上了。
萧颍目瞪口呆地站在和暖的暮春风中,自讨没趣,只得寥寥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