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颍回到行宫的时候已是半夜,可是府内丝毫没有灯火歇息的模样,来回的宫人匆匆忙忙地来回奔走,看着像是出了什么急事。
杨广恰从府门出来,恰瞧见烛小卿一把把萧颍抱下云母车,霎时他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拉过萧颍:“太子妃病重,只怕熬不过今晚,母后闻之大恸,现在昏迷不醒。你速去看看吧。”
他说得急促,言语间的焦急不可掩饰,只是他方才那重重一拉,生生将她臂上扯出一道淤青,这全然被烛小卿看在眼里,不免要分辨几句:“你那么用力作甚!我妹妹手被你拉痛了!”
萧颍狠狠心走进院落内,却听身后杨广冰冷一句:“她是我的夫人,然后才是你的妹妹。”
她心下隐约一阵寒意。
不知从何而起。
她又折了回来,当着杨广冰冷的脸,关切道:“哥哥路上小心。”抬手替烛小卿捋上一缕掉落的发丝。
紫绡滑落,露出一段皓腕,上面的淤青新痕,清晰可见。
“是妾身回来晚了,与哥哥无关。”萧颍落下袖子,瞥见一眼他眼中躲闪的愧疚,便软一软口气道:“同我一同进去罢,母后若是醒了,若是太子在身旁而你不在,会很失望的。”
杨广低眉,正要同她一起进去,却听里面突然哭声大起,心下料定是有人哀逝,果然一到那病榻前,陈萱正在用一颗百年老参替璎珞吊着气,让她把最后的事情交代完。
隔着半掩的门户见杨勇跪倒在了床榻前,萧颍指间夹着一片龟骨,却推出了并非天命将至之象。
独孤皇后还未醒来,太子妃却红颜将陨。
杨坚一人在书房中闭门不出。
那深埋在杨勇眉间的悲痛欲绝,似乎并不像是假装。杨广眼睛微红地站在他身后,他从未见他如此失状。
朱门咔咔得响,阿九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身上被方才惊雷带来的大雨浇了个透:“太子,晋王!门外来了个书生!他说他能医好太子妃!”
“那还不让他进来!”杨勇如被惊雷劈醒一般,披头散发地抓住阿九的肩膀,眼神如同沙漠中快干渴致死的旅人见到了一汪清池。
突然一个声音坚沉而出:“尔等留在这里,阿九,你带朕出去看看,来者何人。”
“喏。”阿九其实方才并未见清晰那人的容貌,雨丝虽密,但始终能辨清人的样貌,可越至此人附近,雨丝便如织锦一般,丝丝入扣,再看不分明,只能听见一个极清阔的嗓音道:“府上的死人,我能医。”
他手里一把纸扇,轻轻一扇,阿九的步子就禁不住地朝屋里禀报去了。
“父皇,颖儿同您一同前去,瞧瞧这门外到底何方神圣。”行至门口,萧颍拦下阿九,撑起一把大伞。
府门口,密密大雨中立了一个书生,看起来年龄不大,尚未弱冠,只是细看去脚下离地浮着一尺,一双白色羊皮软靴上一点不沾雨水尘埃。
这是什么秘术?萧颍将脑中典籍上下来回一遍,却也思索不来。
“见过皇帝陛下。”书生微微一笑,却不行礼。
杨坚并未介意,岿然立于伞下,道:“阁下既知我帝王,那想必也知帝王有帝王的规矩,你若是不能兑现医好太子妃的承诺,那你便要给她陪葬。”
“天下没有我乌夙治不好的病。”那书生报上姓名,轻笑道:“还在这门口做什么,等着阎罗小鬼大驾光临吗?”
“先生请。”萧颍将另取得一把伞递给乌夙,他却不接,大步流星地朝着屋内走去,走到不远处突然见他停了一下,幽幽地若有若无地来了一句:“胆子真大,还真来了。”
乌夙刚踏进门,杨广就觉得此人颇为眼熟,大半年前,好像也是这样一场雨夜,他依稀也记得这么一双白色的羊皮软靴,隔雨破尘而来。
杨勇见一书生进门,连跪带爬地跪倒在他膝下:“救救她!我求求你救救她!我求你了!”
乌夙甩开他的手,细细的白牙咧成一排,凑近他耳边:“你不是就要她死吗?为何现在却想就她?”
杨勇神色大变:“你是谁!谁说我想让她死!我要她活过来!”
“哦,也对,她现在还不能死,对吧!”乌夙笑地凄寒入骨,他轻轻一甩,杨勇竟被他推出一米远,萧颍和皇帝恰好看到这一幕,皇帝大怒道:“你大胆!”
“陛下只说让我救这死人,可没说我要尊什么礼数。”乌夙一展折扇,挡去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羽箭:“陛下既然让我进来了,那就不要想伤了我的姓名,我既然能救人,也能杀人,对不对?”
那羽箭“砰”得一身盯在杨广所立的柱子后,杨广眼睛一眨不眨地将其拔下。
皇帝气结,自登基来,自恃本领的人他都见过,比如依仗军功自持的贺若弼,可也没见人能狂成这副模样。那羽箭本无指要害,只是想吓一吓此人,挫其傲慢,没想到竟被他躲了去。
“哎,皇家的本事我也算是领教了,人人都说当今皇帝是明君,可我看,您和那错杀华佗的曹孟德没什么区别。”乌夙闭着眼,脸上一片平静祥和。
不等皇帝震怒,乌夙又道:“还烦请不相干的都出去吧,这么多人,活人都被你们吵死了。”
正说着话间,萧颍突然听到身后有锁链声,叮叮当当地,极为清晰,由远及近,那声音听得人心慌如坐针毡。
她犹豫着回头,门口却什么都没有。
“朕且信你这一回。”皇帝不知为何收了怒气,手里盘着的两枚核桃却被捏得“嘎嘎”作响,一众下人、杨广、杨勇有跟着出去了,萧颍却想留在这里看个究竟。
乌夙笑道:“你怎么还不走?”
萧颍双手抱在胸前,冷笑:“子母镯未断,璎珞本来就没有死。”她缓缓踱至病榻前,榻上的女子双目紧闭,气息已经有进无出,可手上那片龟甲却越来越显出绝处逢生之象。
脖子上挂着一个锦囊,只是里面少了一粒药丸。
“时机未到,她当然不能‘死’。”乌夙刻意加重了‘死’字,震得腿下匍匐的牛头马面抖了三抖。
萧颍一惊,他居然知道璎珞是服了假死药,她本想借着此次机会让璎珞假死,脱离苦海,不想独孤皇后听闻璎珞大限将至,也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厥过去,那璎珞的假死就无法达成一箭双雕之利。
可是这假死药,也的确是有时效的,过了三个时辰,假死便会变成真死,届时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如今,离三个时辰,还有短短一刻钟的功夫,可是去扶苏林取解药的彬儿,却还没有归来!这一切又打破了她的计划。
她默默退了出去,隐隐绰绰隔着窗绡,却见那书生对着一缕空气道:“你们也是蠢笨,一个假死的人,费得着你们亲自动手?”
忽的一阵强风,生生吹开了大雨,吹得月明星稀,万里无云,也顺便把那沉重的宫门“哄”得一声给吹上了。
那牛头马面打着哆嗦,心里打着鼓却大气也不敢喘:“爷爷,爷爷,我们错了,求求您饶了我们这一回罢。”
那被换做爷爷的乌夙不知何时变成了银发乌瞳,他一折扇给那俩“鬼”一人来了一下:“把太子妃的魂魄给灌回去,我给你们半刻,灌不好,罚你们去伺候天后!”
牛头马面又是一惊,那天后如何得罪得,不说脾气刁钻古怪,而且天帝对她是当小女儿养着,言听计从,就差背着她出门了。若是被派去伺候她,那还不如去重明的二十四层热火地狱来得痛快。(注:热火地狱,二十四层地狱的最后一层)
重明掏了个蒜出来,狠狠心掰开,凑近自己眼角,猛地打出了一行清泪。他把那眼泪滴在璎珞口中,牛头马面顺势放出魂魄,那病榻上的将死之人瞬间呼吸均匀起来,睫毛微微颤动,似有苏醒之象。
“还不快滚。”重明把那头蒜塞进牛头嘴中,那二人随手划拉一条黄泉路,遁入了。
“她醒了。”推开门,重明又化作了乌夙白面书生的样子,对着乌泱泱等在门口的一群人道:“好了,还有一个呢?”
杨勇不顾还有皇帝在场,慌忙冲进屋内探视,
杨广忙递上刚泡好的一杯茶:“医官说母后方才已经醒了,现在母后由医官料理着,先生疲乏,不如跟着本王去后厅坐坐,我已命人做了点心。”
乌夙接过茶,猛灌了两口,摆手道:“不了,这都半夜了,我还得回去睡觉,明天一大早还得练功呢——不过,这点心你能给我打包否?”
众人绝倒。
“练功?”萧颍很快捕捉到了他话语里的关键点,“先生也是来参与此次武林大会的?”
乌夙竟带了些娇俏一笑:“正是,不可以吗?”
“噗……”九歌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指着乌夙道:“先生,不是我小瞧你,只是你这肋排身材,白净长相,我怎么也是不能信你能打败那些五大三粗的江湖人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