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沉睡着的这张脸,一时之间,分辨不清,这个人到底是谁,如果睁开眼还能够清楚区分的话,合上双眼,孙长绂和孙长煕,孪生的兄弟,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
曾经问过爹爹,是怎么区分两个人的,爹爹笑着说,他看人从来不看长相,即使眼睛不好使了,还是能够轻易的分辨出来。
爹爹总是这样,说话云里雾里,明明能够一口气说完的话,也非要藏着一半,说好听点是道骨仙风,说不好听的,简直就是故弄玄虚。
床上的人,眼睫微动,分明是快要醒转了,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似乎不想让他察觉到,我离他这么近,只是为了更好的看清楚他与那个人的区别。
他眨眨眼,眼中一片清明,温和的冲着我笑道:“小妹。”
“大哥。”我理所当然的应道。
他向着我伸过手来,我没有立即与他相握,反而低下头来,轻轻笑道:“真是怎么都改不了口。”
已经成亲快一年了,我还是喊他大哥,他喊我小妹,似乎中间没有过第三个人,他不会介意的,我明白。
介意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探探头,看到我洗完晾在前院的衣物:“不是说了,不让你洗的,这些我都会来做,你不用那么辛苦。”
其实,一点都不辛苦,我走过去两步,心里头有好多不同的滋味糅合在一起,自己说不清道不明,也不想告诉他,只是轻轻展开手臂,将他的脖颈抱住,强笑道:“你在家的时候,这些事情可以帮着我做,你不在家的时候呢,总是要学会自己上手。”
“小妹,我答应过师父要好好照顾你的。”
一句话,我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有些僵硬,方才一刹那升腾起来的柔情蜜意尽数都给退散了,手臂放下来,我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垂下眼来看着他。
他似乎有些察觉到我的不悦,赶紧想要重新拉住我的手问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还是?”
“大哥,你是为了爹爹,为了答应爹爹的请求才娶了我的?”
“小妹,你别多想。”
“什么是多想,大哥,你不用骗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他越是温和如玉,我越是心存狐疑,大哥,大哥的身份忽然变成了我的丈夫,那时候,我还清楚记得爹爹的话。
爹爹说,那个人已经走了,一去不回头,你也不要多挂念,如果你相信爹爹的眼光,那个人以后只会更加沉沦,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没有力气和办法将他从泥沼里头,拉拔出来,有些事情是注定的,紫墨,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我心里头本来住着一个人,他在我身边这些年,一直都好端端的,有一天,忽然他就变成了一个恶人,被爹爹逐出师门,然后亲口对我说,他以前对我的那些好,都不过是一场讨巧,只不过是因为我是爹爹的女儿,是朱子明唯一的女儿,他觉着我对他的好感能够转化成爹爹对他的器重。
仅此而已。
四个字,我的心里头一下子冰凉到底。
孙长煕对我说的最后四个字,是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尽管爹爹没有明说,尽管大哥没有明说,我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沉浸在其中数年,爬不出沼泽的人之中,原来也包括了我。
没过几个月,我就同大哥成亲,爹爹很赞成这门婚事,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成亲前的几天,大哥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也不说话,我分明察觉到,他在回避我的视线。
“大哥。”我从身后喊住了他,“你等一等。”
“师父找我有事。”他根本连和我目光相触的勇气都没有,飞快的想要往前走。
我不管不顾的扑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哥,你有事情瞒着我。”
“小妹,我,我……”他这样一个人,连想要撒谎都不会。
我心里头一软,又不想逼迫他,慢慢放开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他转过身,看到我的神情,双脚都不动了:“小妹,你不要这样,我都告诉你就好了。”
“我怎么样了,我还能怎么样?”我分明是含着笑容在说话的。
他的表情中,满满的,都是怜惜,双手轻轻捧住我的双颊,额头抵过来,轻轻贴住我的:“小妹,你知道吗,你明明是不喜欢哭的,但是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和师父都很心疼。”
什么样的表情,我想要看清楚自己,在他清澈见底的瞳仁中,那么清楚,那么明白,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是不是心如死灰,可以笼统的概括起来。
“让我慢慢适应,以后不会了。”我懂得他们是想对我好些再好些,所以慢慢将笑容调整过来,“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好些了?”
他用力点点头道:“小妹,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很好很好。”
我相信他的话,大哥一贯说到做到,从来没有让爹爹失望过,他牵起我的手,我乖顺的跟在他身后,我和他之间,更多的是亲情的成份。
人与人相处之道,就是这样奇怪,明明他们兄弟两人是同一天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却一直将大哥当成是兄长,而另一个,我轻轻叹口气,如今这些不说也罢。
“师父将长煕驱逐出师门,但是他好歹还是我的弟弟。”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他是想告诉我一部分的真相吗?
“所以,我瞒着师父还偷偷和他联系了几次,他那样子空着双手而出走,我怕他应付不过来。”
“然后呢?”
“上一次,我将我们要成亲的消息告诉了他。”
我的脸色微变,这样的大哥,也想要用事实先发制人,或者说,他对我与那个人到底能不能彻底放下,依然不太放心。
“小妹,你别生气,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他绕着圈子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漏了嘴。”他重重的往自己脑门上头拍了一掌。
他一定不是故意的,我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长煕还很主动问我,具体几时成亲,我以为他会回来喝一杯喜酒,借着这个好日子,你说要是他肯回头,同师父认个错,保证以后再不会为非作歹,师父也不是硬心肠的人,应该会原谅他的,对不对!”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好像已经将事情的发展拨乱反正,归到最理想的那一条上面。
我没有说,直到爹爹将其逐出师门,我都不知道孙长煕到底在外头做了什么,大哥的话没有错,爹爹并非硬心肠的人,甚至可以说,耳根子有些软,却那样勃然大怒,根本无法劝说,那一天,爹爹气得全身颤抖,不能控制。
“可是,今天我再去见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也成亲了。”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才道,“长煕已经成亲了,就在三天前。”
我又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没有亲眼所见,我能够想象的出,按照那人的脾气,他定然就是哪怕在大街上随便抓个女人来成亲,也要赶在我和大哥成亲之前。
他从来不肯认输,永远觉得自己所做的那些才是最正确的。
“我问他娶的是谁,他居然笑了笑说,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起来名字,等以后能够记得住了,再告诉我也不急。”他分明有些发急,“小妹,你说,你说他怎么就这样糊涂,他难道不想回来,回来师父身边了吗,他明明那么钻研刻苦。”
我很轻声的答道,或许,他真的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来的。
但是,我害怕伤了大哥的一番用苦良心,所以忍住了,没有说。
那个人抢在我之前成了亲,这样也好,我真心真意觉得,这样也好。
我和孙长绂成了个简单的礼,爹爹在场就好,成亲之后,大哥对我太好,他甚至不肯让我做饭洗碗,想要宠溺着我一辈子不成?
如今,我才知道,我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念头,他对我的好,不过是因为应承了爹爹,他是爹爹唯一的徒弟了,不对我好,就没法子同爹爹交代。
原来,男人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在眼前的,还是在天边的。
我愤愤然的甩脱开他的手,飞快的冲了出去,我跑得很快,生怕被他追到,生怕他又再温柔不过的向我道歉,我不要听,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迎着风,我觉得脸上凉凉的,知道那是眼泪夺眶而出,铺满了整张面孔,爹爹去了皇宫,已经有两个月,至今除了一星半点的消息,压根就没有说过几时会回来。
我想爹爹,我想让爹爹回来,不要找什么天衣无缝了,就是因为这个,人心才会改变的,就算在皇上面前邀了功又如何,我们依然是不能往回走了,该发生的都尽数发生,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就算找到十个八个天衣无缝,还是不开心。
我忘记自己跑了多久,他始终没有过来追我,或许他追了,却走岔了路,所以错过了。
在外头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到天快黑了,才慢慢回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心里头还想着,等会儿见到大哥,又该说些什么,多半不用我解释,他会帮我想好所有的原因,他从来不会同我生气,无论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推开小院的门,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难道说,他出去找我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我径直进了屋,桌上他的留书,很显然是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写的,原来我刚跑出去,爹爹养的那只报讯鸟就飞回来了,事情很紧急,大概是爹爹已经知道天衣无缝的下落,所以要他立时带着那本浮世录赶过去。
爹爹的留条,我没有见着,大概是他还等了我一段时间,见我久久不回,才迫于无奈留下书信,急急忙忙的出发了,留书的最后,那段话,是后面补上去的。
小妹,如果我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我的眼睛里就再看不到其他人,兴许你会笑我,但是你心里有了人,我不敢说,直到师父告诉我,我们可以成亲,你不能相信,我惊喜的快要发疯了。
很多话,我嘴笨口拙说不出来,但是我会一辈子好好待你,不让你受任何的委屈,不让你流一滴的眼泪,小妹,等我回来。
我将留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就这样,我等了一个月,其中只有爹爹又传回一句消息,说他们要一起出发去目的地,很快就会回家。
可是,一个月后,他们依然没有消息。
不安在心中渐渐放大,我想到爹爹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感觉到危机,就不要留在本来的地方,只有离开,才可能找到安全的所在。
所以,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以后,我没头没脑的离开,没有往更加偏远的地方去,我一路朝着天都城而去,磕磕绊绊的,路上忽然还大病了一场,找了镇上的大夫来,才知道我已经怀着身孕,那个孩子在他离开前的时候,注定要留下来陪我。
等好不容易到了天都城,到了天子脚下,我得到了那个噩耗,爹爹和大哥在寻找皇上所求的密藏时,出了意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那本爹爹视若珍宝的浮世录,也随着他们两个人一起失了踪,我甚至见到贴出的皇榜,如果有任意一人的消息,或者那本奇书的下落,定有重赏。
坐在茶馆中,听着身边的人议论纷纷,我捏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不住颤抖,这些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我突然都信了,站起身,毫无犹豫的,我当夜就离开天都城。
再后来,经过几重的辗转,身体已经显怀,我才落脚在个小小的村庄。
村口有一棵合欢树,正是盛放的季节,粉色的花瓣,旋转着,飘舞着,纷纷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想这里就是终点,我累了,走了那么多路,听了那么多消息以后,我明白,有些人已经不在世上,再纠结也没有意义。
伸出手,摸了摸肚子,里头的小家伙似乎很喜欢我这样的触碰,立时就有了回应,我轻轻笑起来,低下头说道:“不如就叫世宁吧,一辈子安安宁宁的,才是最好的。”
一步一步走近村中,炊烟袅袅,慢慢的,扩散到了夕阳的彩云间。
正文 680.第680章 沈念一和孙世宁的番外(外带两个小包子)
阳光很好,淅淅沥沥从树叶缝隙中洒下来,分割成无数个碎片,落在平躺树梢的青年脸上,他嘴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绒绒的草尾一颠一颠。
“月叔叔,月叔叔。”有人站在树下,仰起脸来大声呼喊。
他连动都没有动,就好像与树梢已经连成了一体。
“月叔叔,爷爷奶奶来了,爹说,让你回去帮忙。”小不点没有放弃,嗓门依然很大。
青年这才慢悠悠的坐起来,嘴巴一张,狗尾巴草掉落下去,他也俯下头,看着底下梳着双揪揪的小姑娘,咧开嘴笑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看地上的影子。”小姑娘眨眨眼回道。
“真能干。”青年顺着树干,慢慢往下蹭。
小姑娘却翻了个白眼道:“月叔叔,你为什么不直接跳下来,这个姿势实在有损你的形象。”
青年不以为然,继续往下蹭,直到双脚落地,方才松口气:“年纪大了,不用太计较形象,保命才最重要的。”
他伸出手,小姑娘很自然的与他牵着,一大一小往回走。
“月叔叔,娘亲说,你以前很厉害,但是为了保护她,才受了重伤的。”
“没有,没有,那是你娘为了不让我脸面过不去,特意给我找的好借口,其实,我一直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青年一本正经的说道。
“可是,娘亲不会骗人的。”
青年为难的抓了抓后脑勺:“好吧,我也曾经有那么点不错的武功,后来受了伤,再要练成原样是不能够了,所以就跟着你爹妈,混吃混喝的。”
小姑娘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我就知道月叔叔是很厉害的人,所以村尾的……”
“慢着,慢着。”青年的眼角抽了两下,“千万别提村尾的那个。”
“为什么?”小姑娘一脸的天真。
“朵朵,你还小,这些事情不用问那么明白。”青年以手扶额,一脸的挫败,“学学你哥,他从来不问这么多。”
“我哥,他压根不说话。”沈朵分明有些不乐意了,甩开他的手,自顾往前一溜小跑。
月影在后头喊了几声,也不见她回过头,暗暗道,这么小的丫头,气性这样大,真是被大人给宠坏了,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他家的大人倒好,闺女比千金重,反而是儿子不太当回事。
正想着呢,一抬头,见到沈果双手抱胸,站在前头一棵树的树梢上头,和他的姿势不同,沈果是用足尖点着那枝头,年纪不大,分量轻,树枝在其脚底,又节奏的上下摇晃,好像随时都会摔下来。
不过,月影心里头清楚的很,沈果的武功是沈念一手把手教的,很有青出于蓝的势头,随随便便展露了一手,都已经够别人喝一壶的,只见沈果瞧着妹妹从他面前跑过,冷冷的一记眼刀抽过来,正中月影的鼻梁位置。
明明就是一个眼神,月影的鼻端却是一个发酸,他很委屈的一直揉,他真的没有得罪沈朵,她就是气性大,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也不知道随了谁的性子了,还有都说沈果不爱说话,就那个冷冰冰的样子,不说话已经能百步之外杀人于无形,如果口才再了得!
月影觉得他还是不要再往下想了,否则后脊梁一通的冷汗,走到沈果站的树下,仰起头来,很委婉的解释道:“你爷爷奶奶来了,沈朵喊我们回去。”
沈果的眉尖一跳,那神情简直就像是从沈念一脸上扒下来的,月影呆呆看了会儿,见他几个跃身已经走远,这才慢吞吞的跟上去,方才,他好像见到沈果有意无意的笑了下,这是为什么发笑,这个档口,前后也没有别人,到底有什么值得笑?
等走到村口,月影笑不出了,那个住在村尾的黄姑娘,翘首以盼,分明在等着什么人,等他走近些,立时露出一副娇羞无限的小模样。
月影的手都抖了,虽然,他是老大不小了,身体还不好,但是他实在不能找个半张脸都是麻子,两眼的瞳仁总往一边歪的老姑娘,真是造了什么孽,黄姑娘,那边田里还有不少与你年龄相仿的好小伙,你要不转过去也看俩眼。
就算黄姑娘的视线不对付,还是一点没妨碍到跟随他的脚步,眼见着就要笑脸往这儿迎,月影的心尖都发颤了。
“月叔叔。”沈朵再次出现,比小仙女还像小仙女,向着他挥挥手道,“爹爹问你怎么还没到,我又出来找你了。”
“来了,来了,我这不是腿脚有些不利索,朵朵过来扶叔叔一把。”
“好!”沈朵当然知道他在怕什么扶住他手臂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发抖,她偷偷看了那个黄姑娘一眼,丑是丑了点,就算上一次在河边,黄姑娘佯装脚底不稳,摔在旁边的月叔叔身上,然后哭着闹着到家里头要月叔叔对她负责以后,月叔叔的胆子更小了。
“还是朵朵最贴心了,回头到镇上去,我给你捎带麦芽糖回来。”月影陪着笑脸道。
“不要食言哟。”沈朵偷笑道,黄姑娘有什么好怕的,到了家里,和娘亲一共才说了三句话,就夹着尾巴自己乖乖走了,虽然别人没听到她们说了什么,她在旁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不过每次黄姑娘出现,月叔叔都会带糖给她,那么就不用把她听到的那些一五一十告诉他了。
“沈相已经到了吗?”
“是,爷爷和奶奶都来了。”沈朵很开心,眼睛笑的弯弯如月牙,“娘亲做了很多好菜,爹爹说,等月影来一起吃。”
月影实在不能说,这在沈相夫妇的眼皮子底下,他也是食之无味,一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经过了前两次,方才好了些,因为他已经决定要陪着大人和夫人一辈子,哪里都不去了,过些安稳的日子就好。
沈朵一进院门,就将他放开,像只小燕子似的飞扑进了灶房:“娘亲,娘亲,月叔叔回来了。”
“让他洗手,上桌去,你也是。”孙世宁头也不抬,正在大锅中煎才新学的千层饼,揉了好些葱花,又搁了两个鸡蛋,金灿灿的颜色,喷香喷香。
“哥哥还没回来。”沈朵移不开步子,眼巴巴看着千层饼,“娘亲,我等哥哥回来,一起去洗手。”
“他应该比你们都走得快,明明知道爷爷奶奶来了,还瞎跑个什么劲!”孙世宁将一锅千层饼铲到大盆里,“走,上桌去,再看看果果去了哪里。”
“我知道。”沈朵小声嘀咕了下。
“你知道什么?”孙世宁拧下来一小角,塞到她嘴巴里,笑眯眯的问道。
“我知道哥哥去了哪里,他去找黄姑娘谈判了!”沈朵嘴巴里塞着饼,又香又烫,想要飞快的咀嚼了往下咽,又有些舍不得,含着说话又不方便,正在两难呢。
“快些吃了,回头还有好多。”
沈朵赶紧吞咽,吐出小舌头来散热:“哥哥说,月叔叔成天像母鸡见了黄鼠狼一样,实在不好看,他去找黄姑娘谈谈。”
“他才多大,怎么谈?”孙世宁再想想,不对啊,沈果三天都不说一句话的性子,怎么找人家黄姑娘谈!
“那我就不知道了。”
孙世宁叹口气,知儿莫若母,她大概猜到儿子会采取什么办法了,有时候未必要开口说话,也能够事倍功半的。
果然,等她们母女两个端了千层饼上桌,沈朵白白嫩嫩的往祖母身边一挨着,安妍佾欢喜的替她夹菜,又问她最近过得可好,沈朵很会讨巧,嘴巴又甜,将祖母哄得恨不能走得时候,将她往行李中一装,直接也给带走了。
沈念一才与父亲说了几句闲话,转头见孙世宁忙到这会儿,眼底都是怜惜:“世宁,过来坐,不用忙前忙后的。”
孙世宁笑着道:“不忙不忙,难得家里头热闹。”
话音才落,就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刺得耳膜都痛,诸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月影反应快:“没事,没事,小地方的人,见到些什么新奇的,难免这样,以前不是见着大人走出院子都能听到尖叫声来着,我都习惯了。”
孙世宁想要笑,又要给沈念一留着脸面,好不容易才忍下来了,轻咳一声道:“这儿地方僻静些,治安却是极好,民风也朴实,没准就是有只耗子从哪个大闺女小婶子的眼前跑过去,吓人一跳了。”
正说着话,沈果回来了,一脸正气,双手洗的很干净,一副听话孩子的好模样,挨个喊了一圈,坐下来就成锯了嘴的葫芦,半个字都没有了。
一桌人算来也有一年半没见着,祖孙见面更显得亲热,吃到一半,月影先退了席,安妍佾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说是带了好些好玩的,要亲手给他们,也退开了,只剩下,沈念一父子和孙世宁。
沈柏森不知想到什么,没有开口,似乎有些走神的样子,沈念一与孙世宁对视一眼,她在桌子底下做了个要离开的姿势,沈念一点点头。
等孙世宁收了碗筷而去,沈柏森果然开口了:“外头的事情,你可知道?”
“我早就不听那些身外事了,这里若非我们一家子,三五年也未必有个外人经过,想打听也没处去问。”沈念一低声道。
“倒是让你们召见这样世外桃源的地方,方才一路进来,你母亲也说,等脚底下的路不想走了,也找个这样清净的地方住住,她还说,千万不要说一家老小住在一起,这相隔了些距离,才相处得好,否则同个屋檐下,又不习惯彼此,早晚会生出嫌隙,反而不妥当。”
“母亲总是想得周到。”
“以前总觉得你会走得更远,没想到到头来,你倒是比当爹娘的都放下的更加利索干脆。”
沈念一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外头发生了些事情,宫内更是一场巨变,可是如今你我都不是朝中之人,如同那普通百姓是一样的,他们每天朝起暮落,天都城内有什么,根本无所谓。”沈柏森本来有更多的话想要说,见沈念一这样坦然的样子,反而觉得不想要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了。
果然,他不明说,沈念一也没有丝毫的好奇,根本就没有问,却将沈果近一年的长进都说得一清二白的,沈柏森边听边点头道:“还是不爱说话?”
“自小就这样。”
“你还是疼女儿多些。”
沈念一默然,当年孙世宁的身体大亏,连得郑容和都说,她的底子不好,恐怕这辈子都很难生养,尽管不是下了死话,俩个人还是小心翼翼,直到他隐退辞官,两人搬到此处,又隔了两年,她居然怀了身孕。
临盆前一个月,有人来敲门,沈念一开了门见到是聂思娘,不能不说是惊喜,她倒是一如既往的爽利,双手一抄,似笑非笑道:“我也不是个当稳婆的料子,不过是来搭把手。”
沈念一知道,这是师父有所嘱托,地方僻静冷清,他们是住得惯,但要找个好大夫却是难上加难,聂思娘看了孙世宁大腹便便的样子,皱着眉道:“幸好,我来得早些。”
“是,怀了双生子,怕是要早产。”孙世宁温温和和的回道。
“你身子不好,生一个都难,偏偏却怀了两个。”聂思娘没有往下说,第二天开始,将随身带来的各种汤药,煎了给孙世宁服用,要知道,早生一天,凶险一天,越是临近足月,母子平安的可能性才最大。
孙世宁非常配合,无论多苦的汤药,眉毛都不多皱一下,捏着鼻子直接灌下去,这样子又拖了半个月,半夜腹痛如绞,知道是要生了。
沈念一不敢细细回想那天的情形,好似一场噩梦,耳中是孙世宁的哭喊声,他们事先在村子里找了两个生养过的小媳妇来帮手,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
他差点坐不住,要往产房里头跑,被月影死死拉住:“大人,再等一等,这会儿夫人还喊得大声,应该没有大碍的。”
结果,又等了两个时辰,孙世宁的叫喊声已经低不可闻,孩子依然没有生出来,聂思娘撩着袖子出来,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只问了一句话:“这要是有个万一……”
“保大人。”沈念一想都没有想。
“夫人以后要再想生个孩子,恐怕是不能够了。”聂思娘的话格外冷静,格外无情。
这样子,熬到天黑,两个帮手都精疲力竭,沈念一知道,或许就是个劫数,聂思娘出来传话,说孙世宁关照了,无论如何要留下孩子。
沈念一一拳砸在墙面上,砸出一个深坑,眼中分明有了泪光:“我说的不是人话吗,保大人!”
聂思娘撇撇嘴,掀了帘子又进去了。
沈念一走到门前,一只手紧紧抓住门帘,依照他的掌力,便是生铁都被撕烂了,偏生这样一块布,遮挡住了生死之间,那眉眼间的痛,叫人看得心惊。
月影自己身受重伤都没如此慌乱过,他知道如果夫人撑不住,恐怕,恐怕大人也撑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冒着风雪而来,却是沈柏森夫妇,安妍佾带了灵丹妙药,几乎是冲进产房的,大概隔了一炷香时间,婴儿的哭声传出来。
外头的三个男人都知道孙世宁怀着双生子,却迟迟听不到第二声哭。
安妍佾抱着个襁褓出来,眉眼间有欣喜也有难受:“哥哥活下来,妹妹没有气了。”
“世宁呢!”沈念一压根没有心情多看一眼母亲怀中的亲生子。
“她太累了,歇着不能动。”
沈念一再顾不上其他,径自进了产房,孙世宁是清醒的,旁边还有个更小的襁褓,她平躺着,眼泪却一连串往下淌。
聂思娘给她擦了又擦,叨念道:“这时候可不兴哭,以后眼睛要坏的。”
沈念一走到她身边,将那个缩在襁褓中孩子抱起来,面孔皱在一起,那么小,那么纤细,眉眼却格外清秀,分明是个女娃儿,他的女儿,才来到人世,连眼睛都没有来得及睁开。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他一只手抓住了孙世宁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胡乱的将襁褓扯开些,找到孩子更小的手,低声道:“不会的,世宁不许哭,她听得见,她是听得见的。”
孙世宁抽泣两声,觉得温暖从他的掌心传递过来,那种暖意从来就在她身边,经年经月从来不曾离开,她勉强收了眼泪道:“是,我不哭,她听得见,心里头也难受。”
沈念一又握了会儿,孙世宁的手心没这么凉了,而那个脸色发青的小女婴,手指头却很轻很轻的撩了一下,那触觉实在太轻微,沈念一却惊喜交加,这个孩子,还有救,还会动,她还活着,还活着!
等产房中,孩子细幼的哭声响起,所有人都爆发出欢呼声,聂思娘也累得不轻,直接往地上一坐,笑着啐道:“真正都是讨债鬼,这当爹妈的还不短寿几年!”
沈念一想到这里,嘴角浮出个温和的笑容:“是,朵朵差点就不留在我们家了,我总是想对她好些再好些。”
“没有教她武功?”
“她不爱那些。”
“那么也不能双手一摊,什么都不教。”
“父亲,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其自然就好的。”沈念一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视线透过前院,传递到更远的地方,他知道父亲必然是得了很重要的消息,才想过来告诉他,但是他当真都放下了,与世宁一起,经历了太多,许多人十辈子都赶不上的甜酸苦辣,他们以后只想要太太平平看着孩子长大就好。
沈柏森先是一怔随后自然明白他没有说尽的话,走到他的身后,沉声道:“当真都不想了?”
“父亲当日也不是说放下就放下了,我的性子就随父亲,母亲也时常这样说的。”
沈念一分明是讨了个巧。
沈柏森听了,还居然觉得特别受用:“也好,你们这样,也好。”
原来以为很重要的,都被抛置于脑后了。
沈念一转头过来,与他对视一笑,耳畔听得安孙世宁的说话声:“朵朵,果果,还不快些谢谢祖母,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吃到过年都吃不完了。”
孩子的笑声,母亲的笑声,世宁的笑容,糅合在一起,充斥在这个院子里头,沈念一觉得心里很安定,很温暖,这样,真的,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