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年了,灵若寺还是那座灵若寺,多宝塔还是那座多宝塔,然而昔日清流涌动的泉井,如今已是填封的一口死井,正如此时此地的她,已非当日单薄弱小的冬至,而是侍郎府的大千金项庭沛。
她倏然转首,僵冷着苍白的面容,森然盯着闻意远:“你为何会知道?你为何能找到他们?”
闻意远始终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这时所看所听的不过是折子戏一场:“你们都很喜欢说人在做,天在看;或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喜欢哪句,我就送哪句给你。”
项庭沛心潮澎湃如狂流汹涌,一手将暗菱花纹锦绸的广袖挥开,指着那卖香人对闻意远道:“让你把他找来了又如何?让你把李大婶找来了又如何?单凭他们两个,低等贱民,根本不足以让爹爹相信!闻意远,我劝你趁早死心罢!”
闻意远还是垂首低笑,一边上了马车,道:“走吧,还没完呢!”
项庭沛表面上虽一派强硬,然而心底早已慌惧得无以复加,不知他还有什么后着,遂只能硬着头皮跟他继续前行。
这一次到达之处,项庭沛彻底怔住了。是一家规整的四合院,如今已然荒废了的四合院。
是沛若养父母的居所。
她正自怔忡间,便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里边走出,却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他见着她,脸色一沉,道:“冬至,是你?”他顿一顿,又道,“自从我叔公去世后,我就离开了凌家,后来才听说沛若出事了,而你不知所踪,就连伯父伯娘他们一家也离奇暴毙了,不知那段日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当年,冬至和沛若二人流浪在外,为了求生,做过女工,到酒肆去做粗活,有一阵迫不得已,还到勾栏伎所里当小丫鬟。
一路前行,她们有一个共同目的,就是排除万难重返京城。
终于,在三年后的夏天,她们姐妹二人得以回到了京城,不知是上天见怜,还是沛若有鸿福眷顾,因着在酒肆干活时乖巧懂事,竟得一对姓凌的夫妇看中,想带回家中视作女儿般将养着。
有幸得凌家照顾,本可算是有了安身之所,日子应该从此安稳起来了,可是,这份安稳只属于沛若,与她冬至无关。
凌姓夫妇喜欢的是沛若,对于沛若执意要带在身边的冬至,虽然不至于讨厌,但却形同负累,只不过沛若放出话来,若不连同冬至一起收养,便不跟随他们回去,方才勉为其难将她一起带回家。
“无论去到哪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姐妹永远是姐妹,甘苦与共,福祸同当!”沛若笑得纯真而诚挚,伸出尾指与冬至拉勾守约定。
冬至眼睛湿润了:“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守护在你身边,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姐妹。”
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来到凌家后的日子,却比死更难受。
凌老爷和凌夫人对上还有一个叔公,自打冬至进门开始,这位在家中德高望重的老叔公便斜乜着眼死死盯着她细瞧,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她做什么,他的目光只是一瞬不移,犹如是一把锋利的刀锋,随时要把她千刀万剐似的,直把她看得遍体生寒,毛骨悚然。
晚饭之时,冬至才要随沛若一起上桌,这位凌叔公便开口说话了:“你,给我站到那一边去,不能上咱们的饭桌。”
冬至不知所措,凌老爷道:“叔公,她是沛若的小姐姐,便由她去罢。”
凌叔公冷冷打量着她,声音阴柔而森凉:“你们瞧瞧她的面相,印堂狭小气量浅,两边颧骨高高在脸皮肉里,寻常人肉眼瞧不出来,我看人看了数十年,却是一眼瞧出来。这样的面相,在八字中就是枭神旺为忌!”他是十足的嫌恶,啐了一口,又道,“有这种面相的人,城府极深,又善于伪装,一般人很难窥探她的真实意图。最要不得的是,她心胸狭窄,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刻薄寡恩!”他拿浑浊的眼睛斜斜地剜着她,摇头道,“把这个人留下,实在太危险,她心肠凶狠,来日指不定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对身边的人起杀机!留不得,万万留不得!”
冬至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诟病,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哭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想和沛若在一起,我没有什么意图!”
沛若闻言亦是大惊,连忙与她一同跪下:“冬至是我的姐姐,她与我患难与共,不是什么坏人!求叔公不要把她赶走!”
凌叔公眉头紧蹙,目光在冬至脸上盘桓许久,方道:“留下她,终是祸患,除非……”他想一想,又道,“除非只把她视作使唤丫头,不能把她等同于家人,权当是买回来的奴婢,这样的孤拐狠相,就是不能与其太亲近!”
听了叔公这样的话,凌家上下便没有人敢厚待冬至,凌夫人当日便把冬至从客厢赶到了下人房内。从此以后,冬至便过着为奴为婢,动辄非打即骂的苦日子。
沛若自已也不过是寄人篱下,不能为她开脱什么,只能暗地里安慰她几句,在她受罚的时候悄悄送去一点吃食罢了。
那段日子里,万幸的是,除了沛若,还有一个人默默关心着她,那就是凌叔公的侄孙凌宇,当凌叔公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唤作:“孤拐星。”之时,唯有他会小声出言规劝:“叔公,冬至这些年来勤勤恳恳,着实难得,还是给她留点面子罢。”
“什么勤勤恳恳?她那都是装出来的!”凌叔公拄着拐杖,每一句都极尽刻薄,“她多少心思都藏在肚子里,不让你们看穿而已!我早说要把她撵走,你们偏不听,我且好生看着,看她什么时候露出狐狸尾巴!”
这样的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说,凌叔公不仅没有因为她的老实本分而高抬贵手,反倒是变本加厉,越发地针锋相对起来。
不过只有冬至自已知道,有一句话,他却没有说错。没错,她的勤勤恳恳、老实本分,都只是表面而已,她的内心,有一把怒火,深藏在不为人知之处,每遭一次侮辱,那火苗便壮大一分,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连她自已也控制不住的一触即发。
时日流逝,冬至和沛若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碧玉少女。不知可是相处日久,连面容都有了几分相似,真如姐妹一般。
这一日,沛若从外头回来,便把冬至拉到了一边,悄声道:“今日陪养母上灵若寺进香,你可知我见着了谁?”
冬至好奇道:“遇着了谁?”
沛若神色凝重:“我亲生父亲,项侍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