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触到这四人各具深意的目光,面上只一片淡静的若无其事,似乎是事不关已一般,并不予以理会。她径自走到项景天跟前,欠一欠身道:“爹爹,您把女儿请来,所为何事?”
主位之上,除了黄花梨木圈椅之上的项景天,还有右侧的项庭真,下首是庄氏以及项云柏、阮玉瑶夫妇。由于日前皇帝授予了项云杨内阁侍读学士之职,项云杨今日便前往领取官执去了,并不在府中。
项景天眼光疑虑地落在项庭沛身上,道:“这几个人,你可是认识?”
项庭沛侧头瞥了他们几个一眼,自若道:“认识,一个是旧日的邻居,一个是灵若寺的卖香人,一个是我养父母的侄子,只有这一位,我并不曾见过。”
承义看她不认自已,忙道:“冬至妹子,我知道你冒了沛若的身份,所以不敢认我,是不是?”
项庭沛似乎有点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项庭真知她有备而来,当下也不着急,只淡然道:“既然你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咱们便给你道一个明白。李大婶,你们逐一把话给说清楚,让咱们这个好姐姐不必如坠云雾。”
李大婶自进门以来,眼光便落在庄氏身上,面上带着几分犹疑之色,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似的。此时听了项庭真的话,忙敛了神,道:“咱们今日到贵府这一遭,就是想把真相告诉项老爷,不让项老爷受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蒙蔽。她根本不是安娘子的女儿沛若,而是安娘子收养的女娃冬至!”
项景天虽然已从项庭真口中得悉了一点内情,此时亲耳听闻旁人的指证,仍是止不住一阵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项庭沛。
陈大叔搓着两手,憨厚道:“我也不晓得怎会如此,当日的冬至怎么会成了沛若?冬至那样能说会道的一个女娃,我看着就喜欢,见着她一定会认得的,她就是冬至。”
项景天惊疑不已,简直不能相信自已的耳朵。
项庭沛目光掠过凌宇,凌宇眉目间有点沉重,道:“当日叔公说你是个小人,我是半点也不相信,你看上去那么柔弱善良,怎么会是叔公口中的凶狠之人?可是如今沛若不知所踪,你却成了沛若,我真不知该怎么言说才是。”
承义略略心虚地瞧了项庭真一眼,道:“我本不想来做这个证,不过事已至此,逃也逃不过,只好实话实说罢了!冬至妹子,你也不必瞒了,项老爷什么都知道了。”
项庭真凝眸片刻,“冬至,你有何话可说?”
项庭沛冷笑一声,道:“我认识他们,因为我才是真正的沛若,他们几个为何满口谎言,我当真是不知为何。”她转向项景天,道,“爹爹,你相信自已的眼睛呢,还是相信旁人的胡言乱语?我是不是你的女儿,难道当日不是你亲自相认么?如今这几个人前来指我并非沛若,这置爹爹颜面于何地?难道爹爹糊涂至此,竟连女儿也认错了?我与爹爹相认后的日子,所尽的孝心难道也是假的么?爹爹难道不会明辨是非么?何至于由着外人指鹿为马,毁我父女之情?”
项景天心头疑惑不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项庭沛,看着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似乎想从中觉察出一点端倪。可是她一如既往,似乎没有什么可诟病的,也没有可思疑之处。她的面容,有着与安荷相似的轮廓,她的眼神,亦如他所见的那一个八岁的沛若。正如她所说,她回府以来,一直极尽孝义,完全不像是李代桃僵的蒙混龌龊。
这一年以来的父女之情,难道都是假的么?让他如何能相信?
项庭真镇定道:“这几个人,是闻公子请求了太子,借用太子手底下的人力搜寻回来的,绝对不会有假,难道你敢说太子诬陷你么?这可是滔天大罪。”
项庭沛定一定神,仍旧平静道:“原来还惊动了太子,当真想不到,妹妹这般看得起我。可是无论你们问我多少遍,我仍旧只能回答你们一句,我是沛若,不是冬至。”
凌宇早已按捺不住,走上前道:“冬至,为何你执迷至此?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善良的姑娘,为何如今竟做出这样埋没良心之事?”他顿一顿,又追问道,“沛若究竟在哪里?她可还……可还活着?”
项庭沛清冷而笑,“沛若就在你们眼前,我就是沛若。”
项景天这时站起了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她,指着前方那几个人证道:“你快告诉我真话,他们不像是撒谎!”
项庭真掩下眼底的狠色,道:“既然你一口咬定你才是沛若,你有何证据?”
项庭沛看了一眼庄氏,回头望向侍立在门边的慧云,道:“把她们带进来。”
慧云心里有点害怕,却也不敢违逆,只好依言去了。过不多时,便将几个妇人领进了正厅,战战兢兢道:“大姑娘,人带到了。”
庄氏一眼看到那几个妇人,脸色不由一变,她们分别是柳原家的、李正家的、周妈妈、方妈妈四人。这几个曾是她院子里的人,自从沈氏去世后,因怕事有牵连,便将她们全数打发了出去,为着事不沾身,又都是交给庭沛去打点的,连她都不知道这几个人的去向。如今,庭沛却将她们都找了回来,不知意欲为何。
该四人原是旧奴,此时见着项景天,均跪倒在地磕头见礼。
项庭沛站在她们跟前,道:“爹爹,你可还记得,当日在庄院里,你与我相认,是庄姨娘的功劳。女儿是有人证的,最大的人证,便是庄姨娘。”
庄氏万万料不到此事竟会牵扯到自已身上,不由明白丈夫今日把自已也叫来的原因,想必是对庭沛来历生疑,当初又是她穿针引线,为着查清究竟,方让她在旁。
她如今在府中地位大不如前,为怕再惹来丈夫不快,恨不得马上撇清自已,可是当日的确由她将庭沛带到丈夫跟前,一口说实了这个就是沛若,如今再来推托,无疑是不妥,一时只得硬着头皮道:“当日的情形,她一应信物俱全,不由妾身不信,为了让老爷父女团聚,妾身才会一力成全。”
项景天看向庄氏,目光如炬:“你若有半句虚言,我必不轻饶了你!”
庄氏心一惊,连忙跪下道:“妾身不敢啊!妾身当日也是看在她有十足的可信,方才把她带到老爷跟前!万万不敢欺瞒老爷!”
项庭沛讥诮一笑,道:“姨娘所说的当然都是真话,正如沛儿所说的也全是真话。”她在那四个妇人跟前走过,从容道,“她们几个,当日侍候在庄姨娘身边,也是她们几个,前来我的养父凌老爷家,把我接走。她们见过我养父母如何把我送出来,知道我才是沛若。”
那柳原家的跪在当先,便颤声道:“当日奴才奉了庄姨娘之命,前去接大姑娘,确确实实,看到她的养父母唤她为沛若。”
李正家的头也不敢抬,不安道:“正是,正是,那两老还嘱咐大姑娘许多话,让大姑娘不必记心他们,好生保重,倘若大姑娘有假,他们如何会如此?”
项庭沛横了周妈妈和方妈妈二人一眼,那两个妈妈连忙磕着头道:“奴才们曾两次上门去接大姑娘,每次都听她养父母唤她沛若,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庄氏势成骑虎,只得顺着她们的话道:“老爷,估摸她们是不敢说谎,庭沛,该是真正的沛若。”
项景天却是满腹疑团,目光凝重地扫视着在场诸人。
项庭真和阮玉瑶悄然相视了一眼,眸内均带着一丝快意。项庭真转头看着底下的几个庄氏旧仆,心底有呼之欲出的决绝,不容商榷的话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之际,项庭沛便敛容厉声道:“我是爹爹的女儿,是毋庸置疑之事!我不知为何你们处心积虑对付我,为何我的故人都前来诬指于我?你们究竟收了多少好处?究竟是谁指使你们?难道推到太子身上,我就得心甘情愿死于冤枉之下吗?”她扑到项庭真跟前,狰目欲裂,“我知道,你恨毒了我,你恨我指证你和沈氏谋害大嫂的胎儿!你觉得你娘是我害死的,是不是?当日我只是实话实说,我只是替天行道!沈氏是罪有应得的!”
项庭真倏然起身,冷然以对,“我还没有开口,你倒自个儿提起旧事,很好,既然你提起,我便与你算一算旧账!”她环顾左右,高声道,“来人!把这几个奴才押下去,严刑拷问!三十六道酷刑逐一用上,直至她们肯招认当日之事!”
项庭沛面色微微发白,顷刻间明白过来,当日能在阮玉瑶膳食中做手脚,便是这几个庄氏旧奴暗里出的力,自沈氏逝后,她便把这几人送走了。除了她,不会有人知道她们的去向。如今,迫不得已之下把她们找回来,就是为了证明她的身份。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她方才明白,原来,这竟是庭真的圈套,庭真想要找证据,想要重提当日的事,才会想方设法让自已把事关之人寻回府中!
这一步一步,都是闻意远和项庭真算计好的陷阱,只等着她项庭沛往里栽!
她心念转了又转,立即一手拦在那四人面前,声音尖锐有力:“谁也不许动她们!这里是项府,不是衙门!家有家规,她们没有犯事,谁敢对她们滥用私刑?!”
项庭真仰首道:“你说得对,这里是项府,只有项府的主人才可以做主!你尚且来历不明,没有资格置喙咱们府中之事!来人,把人带下去用刑!”
阮玉瑶心中大恨,才想挺身而出,外头江达宁便匆匆奔了进来,道:“老爷,闻公子带同了一男一女,说是有要事求见。”
项景天心乱如麻,烦躁摆手道:“不见,不见!”
江达宁忙道:“闻公子说,来者,是老爷最想见的大姑娘。”
众人闻言,均为之一惊。项景天眸底泛起血红,有难以置信的诧异涌现面上,他转头望向门外,片刻,方道:“让他们进来。”
项庭沛自打听得“大姑娘”三字时,便整个儿怔住了,莫名地就是软下了心肠,转身看着大门,一颗心乱跳得厉害。
项庭真心中早有预料,可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仍旧难止心头紧张,不知会面临什么,不知会有何变故,一时只握紧了两手,翘首以待。
厅堂中的数人心思各异,神色惊怔地等待着,张望着。
走在当先的是闻意远,他跨进了高高的门槛之后,又回头对身后之人道:“当心脚下。”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双璧人出现在了门前,当中那女子身上外罩重莲紫的团纹褙子,下着香色襕边裙子,犹为清秀可人,她由旁边那身着莲青色海水纹长袄的男子搀扶着,一脚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再由男子扶着踏进另一脚,行动间似有不便。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定在了她的身上,她站住了脚步,倚着男子的手直立在原处,眸带感触地自故人面上一一掠过,感慨笑叹道:“许久不见了,你们都在。”当她的目光落在项庭沛身上时,面上微微一滞,眸光顿时黯淡了下来,唇边不觉泛起了一丝苦笑。
当中的凌宇最先迎上前来,惊喜道:“沛若?真的是你?”
是的,没错,是她,她就是沛若,真真正正的项景天之女,沛若。
项庭沛脚下不觉踉跄了一下,脑中顿然成了一片空白,仿佛有倾盘大雨瓢泼洒落,雨水夹杂着冰寒彻骨的狂风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将她的冷静自持全数卷走,只余下一遍惊心的迷茫,无尽地充斥着她不知所措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