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甩开了项庭真的手,哑声道:“什么欠你们的债?我没有欠你们!从一开始,有亏欠的就是你们!是你,是你的娘害死了安娘子!安娘子是死在你娘手下的!沛若心软,心里有恨也不愿意说出来,她和安娘子母女俩对我有恩,我才会代替她回到项府,她才不必面对杀母仇人,所有的不堪,都有我替她承受了!我全是为了她!”
项庭真不由齿冷,“到了如斯田地,你竟还敢扭曲事实?真正的沛姐姐在此,你还敢当着她的面扯谎?”
明知无望了,项庭沛不过是拼力想在绝望中挣一线希望罢了,她慢慢镇定下了心绪,成了孤注一掷的决绝,她踉跄走到厅堂中央,冷笑道:“我没有扯谎!当日,是沛若给我留字,说她无心于侍郎千金的身份,让我代替她认祖归宗!她还把项大人给她的衣物首饰全数交给我,让我用以证明身份,是她,一切都是她自个儿的主意!若非如此,我也不能顺利与项大人相认啊!”
沛若抬起泪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只余得满心的凄凉,口中喃喃道:“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项庭真心底亦是阵阵发寒,她声冷如冰,“果真是厚颜无耻!事已至此,既然真正的沛姐姐已经找到,你冒认官家千金身份一罪已经是难逃!我不与你争论当初孰是孰非,我只问你一句,你刚才说,安娘子是死在我娘手下的,你代替沛姐姐回府,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向我娘报仇?”
项庭沛眉心一跳,别过脸去,“不是!不是!我只是不想沛若为难,并没有报仇之意!”
项庭真转身看着匍匐在地的几个庄氏旧仆,此时此刻,事情已然败露,连同庄氏在内的数人均是面无人色,六神无主。项庭真沉一沉气,转向父亲道:“爹爹,今日二哥哥不在,请你将彻查旧案之事交给庭真及大嫂,让庭真好好审问这几个奴才,直待问出真相为止。”
项景天骤然面临这般变故,心神俱疲,又听项庭沛听起安娘子之死,更觉不安,当下只是默然颔首,答应了项庭真。
项庭沛不由脸色大变,只听项庭真决然下令道:“来人,将这四人带下去用刑,重刑伺候,留着活口,一日不肯如实招认,便留着她们一日,刑罚只管一日重比一日!”
庄氏深恐自已被牵连其中,慌急失措道:“老爷,这不是屈打成招吗?重刑之下,谁能抵挡得住?自然是要她们说什么便说什么,如何能作准?”
项庭真心中极其厌恶,冷眼盯着她,厉声道:“姨娘,没有主子的吩咐,何曾轮到你发话了?若非看在大哥大嫂的份上,合该赏你掌嘴才是!”她眼风一扫,凌厉道,“江达宁,把这四人带下去!不问出话来,誓不罢休!”
江达宁不敢迟疑,立刻领着几个家丁上来拉人,那几个旧仆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呼天抢地大呼救命,当中的柳原家的曾是庄氏的得力臂膀,自然深知酷刑之重非寻常人能承受,心下大惊,连忙磕头道:“三姑娘饶命啊!奴才这一把老骨头可受不了用刑,只求三姑娘开恩,若是从实招来,饶过老奴性命!”
阮玉瑶恨不得马上得知当日真相,忙不迭道:“你快说!当初你们是不是受了旁人指使,害我滑胎?”
柳原家的嗫嗫嚅嚅的,半日无以成言,项庭真瞪了她一眼:“只要你敢起誓,你所说的都是真话,咱们便饶你不死!”
柳原家的颤巍巍地举起手,道:“奴才发誓,今日倘若有半句虚言,便教奴才……奴才一家子都死无葬身之地!”她诚惶诚恐地指向项庭沛,“当日,当日是她,让咱们奴才几个,在大奶奶的吃食里下药,害大奶奶胎像不稳!”
阮玉瑶和项云柏都为之一震,阮玉瑶脸色发青,极力忍着心头恨意,咬牙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药?下的何药?”
柳原家的害怕地缩一缩头。项庭真厉喝道:“快说!”
柳原家的发了怯,倒是身后的李正家的开口道:“回大奶奶,早在大奶奶怀胎四月之时,她便前来让咱们下药了,下的正是桃仁和红花,两种药,交错着,份量不多地加进日常的膳食里,方会害得大奶奶在怀胎五月之时出现下红之症。”
庄氏惊惶得脸都扭曲了,阮玉瑶含恨看向她,道:“庄姨娘知不知情?”
庄氏惊得一跳,慌忙摆手道:“不,不,为娘什么都不知道!你没听她们说,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人所指使的么?”
项庭真冷笑道:“来路不明?想当日,可是姨娘你代其引见爹爹的,指不定你什么都了然于胸,只不过是别怀居心,有心隐瞒罢了。好歹,还有这么一个人替你筹谋这些桃仁、红花之事呢!可是如此?”
项景天两眼内如有怒火燃烧,目光锐利地瞪向庄氏。庄氏心头一寒,顾不上什么,一下子扑到项庭沛跟前,拉扯着她的衣裳尖声道:“你把我害得好苦!是你骗我!你赶紧告诉老爷,这一切只是你个人所为,与我无关!你赶紧告诉老爷!”
项庭沛笑得痴痴惘惘,幽幽道:“大难临头各自飞。若非你志在正室之位,若非你多番催促我下手,我如何会铤而走险?不会,倘若不是有你,我断断不能这样顺理成章。”她看向柳原家的几个,讥诮道,“她们四个,都曾是你的得力心腹,正因为她们是你的人,所以大奶奶才不会思疑她们,让她们下手,才是最省事的。我不过是一个初回项府的庶女,如何能使唤她们?”
庄氏闻言,如是晴天霹雳,整个儿像痴狂了一般转身揪住柳原家的,使劲摇着她道:“你们快告诉老爷,我被蒙在了鼓里,我绝对不会这样狠心,下药害我的儿媳妇滑胎!绝对不会!”
柳原家的满面恐惧,道:“当初她来到姨娘身边,是姨娘你自个儿吩咐咱们几个,日后她的话便是你的话,她让咱们几个做什么,咱们只管听从就是。”
周妈妈和李妈妈亦点头道:“奴才全是听命行事,又有姨娘的话在先,只好依了她。”
阮玉瑶被勾起失子之伤,不由痛哭出声。项云柏万料不到事实竟是如此,当下只是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瞪着母亲。
庄氏眼看大势已去,一下重重地跪倒在地,失神片刻,方膝行至项云柏脚下,颤声道:“我的儿,那个是我的亲孙子,我若是知情,绝不能让她下手。我全不知情,是她瞒着我,是她利用咱们对付大太太。我和玉瑶,均是为她所害啊!”
项景天僵冷着一张脸,阴沉着目光没有说话。项云柏觑一觑父亲,不觉冷下了神色,一脚往母亲身上踢去,怒斥道:“你这个不念亲情的狠心人!为了一已私利,竟连亲孙儿也不放过!你可知当日玉瑶和爹爹有多伤心?原来都是你和这个小人所为,简直令人发指!”
庄氏被亲儿一脚命中腹部,一下瘫倒在地,痛呼不止。
项庭真心下极为畅快,侧脸看到闻意远亦是唇带嘲笑,不觉朝他会心一笑。
人家正在上演苦情戏,他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敛了敛笑容,暗里指一指项庭沛。项庭真知意,遂转过头去道:“大哥,你可先别忙着怪罪庄姨娘,想来,若非是狗急跳墙,庄姨娘也不会这样谋害自已的亲孙儿。”她盯着项庭沛,“事由你起,你倒是来给咱们说个明白,为何无缘无故地害大嫂滑胎?”
项庭沛望向沛若,静默良久,方道:“为了公道,为了一命还一命。”
项庭真皱眉道:“你休得再转弯抹角!”
项庭沛却径自来到沛若面前,沉声道:“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我真的无心害你。我很后悔找了承义取你性命,可是我来不及阻止了。进项府之前,我就跟自已说,我一定会为安娘子报仇,这是我为你们母女俩尽的一点心,好让你们能在泉下安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项庭真不禁悲怒交集:“就因为这样,你便害得大嫂滑胎,嫁祸给我和我娘?”
阮玉瑶咬牙切齿道:“就是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抵你的罪孽!”
项庭真刻不容缓,转向父亲道:“爹爹,如今真相大白,大嫂一胎为她所害,我娘枉死在她手里,又顶着冒名之罪,实在是天理难容!如何处置她,请爹爹及早定夺!”
项景天森然看着项庭沛,才想开口说话,那边沛若却轻轻出言道:“且慢。”
众人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身姿瘦弱纤薄,却在此时显出了一股清刚之气,清秀的面容上泛起淡若云雾的坚执持定,仿佛没有什么能左右她这一刻的心念,莫名地让人静下心来,听一听她的主意。
沛若睫毛微微一抖,垂落泪珠一滴,声音柔悦却犹带硬气:“真相并未大白,冬至手段固然不可取,不可饶恕。可是,我想要的真相,谁能给我?沈氏,为何要害死我娘?谁能告诉我?”她冷然望向项庭真,“你为你的娘讨回公道,谁为我娘讨回公道?”
项庭真才想说话,闻意远便道:“沛姑娘,害死你娘的,也许并非沈夫人。”
沛若淡然道:“我晓得,闻公子你心系之人是项府三姑娘,自然会替她的母亲说话。可是我今日之所以跟你前来,不全是为了指证冬至,我意在的是,我娘惨死的真相。”
闻意远不知她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他对庭真的心意,一时也顾不上不好意思,当即道:“李大婶,劳烦您过来一下。”
才刚回避了一旁的李大婶这时应声前来,闻意远让项庭真取来了沈氏的画像,道:“沛姑娘,你应该认得,李大婶是你的旧邻,你娘出事当晚,她曾看到前来接走安娘子之人。”他把沈氏的画像展开,“在此之前,我已经让李大婶看过沈夫人的画像,当晚前来的人,并非沈夫人。”
李大婶再认真看了一下沈氏的画像,方摇头道:“虽然事隔多年,可我记得,来的人比沈夫人要年轻一些,模样儿也比沈夫人标致……”她眯起了眼睛,半带犹豫地端详着跪伏在地的庄氏,好半晌,才迟疑着道,“倒是她有点像。”
闻意远问道:“谁有点像?”
李大婶毕竟是平民百姓,一时不敢贸然指证官家夫人,只犹疑着不再说话。
项庭真知她顾虑,便道:“李大婶你不必担心,你告诉咱们的是,谁比较像,并不一定就是那个人。咱们今日能把你请来,务必会保你周全,没有人胆敢秋后算帐。”
庄氏此时心念急转,脑中一时千头万绪,仿佛能从当中理出对自已有利的那一端,只等她当机立断,把握时机。
李大婶鼓起了勇气,指着庄氏道:“是她,像是她!”
沛若和项庭沛都为之一惊,始料未及地看向庄氏。
庄氏抬起头来,面上已经没有了惊惶之色,只余一脸的泰然从容。
自沛若提起安荷死之真相时,项景天便悄悄地变了神色,怒意之下,竟是潜藏已久,不为人知的惴然不安,这份揪紧心房的不安,是心病,亦是愧疚,更多的是忧恐。
庄氏转过脸,看向项景天,似笑非笑道:“老爷,看来,妾身是瞒无可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