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庭真这一日下来,已是心力交瘁,疲倦至极,当下只是沉默,没有回应半句,径自在庄氏轻蔑的眼光下离开了颐明院。
返回长春院的路上,风雨大作,没有下人来接项庭真,她冒着倾盘大雨疾步奔进院门。往日奴仆成群的长春院内此时竟然乌灯瞎火,不见值守的下人,便也无人为浑身湿透的三姑娘打点。她瑟瑟地穿过静寂一片的长廊,没有明火的吊顶灯笼在冷风中摇曳得七零八落,犹显萧条灰败,让人不寒而栗。
跌跌撞撞地来到母亲的厢房门前,唯见江宁织造的雨过天青色窗纱上,隐映着一团微弱的光影,便知母亲尚未就寝。
项庭真本想推门而入,却发现母亲从里内反锁了屋门,便拍门道:“娘,让女儿进来陪着您罢?”
过得须臾,她才想再拍门,方听闻沈氏声音低低传来:“你回罢,不必忧心我。”
项庭真倚在朱漆镂花的门边,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无力道:“娘,你怪不怪庭真?过去你们总说,我是一个多么聪慧玲珑的人,可是到了如今,我才晓得,我不仅称不上聪慧玲珑,我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沈氏在屋里静默了良久,才幽幽道:“娘从来不怪你。这一辈子,我沈灵云最为亏欠的,便是我的一双儿女。我只望,你们从此好生保重自己,安稳度日。”
许是累极了,项庭真只觉头脑间昏昏发沉,两脚虚软,只挨着门棂坐在了地上,嘴里下意识地喃喃道:“咱们不会轻易认输,每一次,咱们都有应对的办法,这一回也一样。等明儿天放晴了,女儿再好好想想,想想这一关怎么过去。”
初秋的夜雨是这样绵绵不绝,直直冲刷着这孤独的院落,打落了无数残叶败花,满地零落。
直至天明时分,雨势方渐渐收敛,剩下屋檐上滴落的清冷秋水,若有还无地延绵着风吹雨打的凄惶飘零。
她不知在门前睡了多久,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凉风,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忽而醒转过来,方知已过了一宿。
已经没有下人前来伺候母亲梳洗了,她忙起来拍门,扬声道:“娘,您起了么?让女儿进来伺候您罢!”
里面并没有动静,她再度拍门:“娘,让女儿进来帮您盥洗罢!”
仍旧是悄无声息,仿佛此间只剩下了项庭真一人。
她顿觉不祥,使劲儿地推着门,奈何却是徒劳无功。她急急找来几个孔武有力的小厮,硬生生地把房门给撞开了。
门开的一瞬间,她两眼往屋内望去,唯见暗沉沉的蒙昧不清,精绘花鸟的云母插屏后,该是母亲的卧榻,可此时整个厢房内却是异样的安静,全不似有人的生气。
项庭真整颗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双脚犹如灌铅般沉重,每迈开一步,都似是踏在棉花上,无力支撑。
绕过了屏风,她眼光落在了铺就着绛红金钱蟒洋缎的楠木长榻上,只见她的母亲正端端正正地仰躺在那里,身上穿着一袭海蓝色寿山团福暗花绫衣,头上的抛家髻纹丝不乱,簪着一副鎏金掐丝点翠转珠钗,竟是悉心装扮过的。
项庭真踉跄着往前踱了一步,颤声唤道:“娘……”
然而母亲却是再也不会回应她了,再也不会。
如是熟睡一般,分明便是如同熟睡一般。
项庭真简直不敢相信,一手颤抖着放在母亲的手背上,只感觉到满掌心的冰凉僵硬。
仅余的一线希望仿佛于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她整个儿瘫倒在地,怔怔地凝视着已然全无气息的母亲,那个搂着自己轻唤“傻丫头”的母亲,那个嗔怪自己全无千金风范的母亲,那个牵着自己的手,淳淳教导闺阁礼数的母亲,那个无尽宽容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母亲走了,甚至没有与她告别一声,便撒手离去了。
大夫来前来诊断,告诉项景天,沈氏乃为吞金自裁。
项庭真由始至终一言未发,怔怔愣愣地立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旁人来把母亲的尸首抬出长春院,看着下人们进来收拾打点,她却是寸步不离,只静静地盯着那张空空如也的长榻,仿佛那上头有什么是她不能舍弃的。
接连的几日,她都没有返回恰芳院,只身留在长春院里,仿佛母亲还没有走,仿佛母亲还需要她的照应。
只是从项云杨那儿听到了消息,父亲思虑再三,仍是命人以项府大太太的规矩为母亲打点丧事。上等的杉木棺椁,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单请五十单人众禅僧拜往生咒,如此一宗宗一件件无一遗漏。及至灵前供用拜祭等物,俱按正二品职例。上供灵牌上皆书“天朝诰授项门沈氏夫人之灵位”。
府内无人敢提及沈氏自裁之事,丧礼如此奢华隆重,外间各公侯府祭礼俱全,撑住的是项府的颜面,保全的是项景天的名声。
一身缟素的项庭真跪于母亲灵前时,目光落定在灵牌之上,不知为何,耳边却回荡起母亲当日自嘲的一句:“好歹我还是光光鲜鲜的项府当家主母,正二品诰命夫人。这辈子,得尽的都是这些面子上的风光体面,这便是我的命罢!”
她深深叩首下去,心内在这一刻忽而了然,为何母亲会选择自裁。
唯有一死,方可保住这维系半生的风光体面。
唯有一死,方能保住儿女的嫡出身份及地位。
唯有一死,方能保住这项府大夫人的名分。
她再度抬起头来之时,听得身旁传来一声凄厉嚎哭,侧首看去,映入眼帘的是身着白麻素服的庄氏,于此时跪伏在地上放声哀哭。那一张脸面上涕泗纵横,万般的悲切,直如掏心掏肺。
再把眼光放远一点,方发现项景天正领着几位公侯府的人往里走。项庭真目内一凉,险些冷笑出声,多少人藉着母亲的丧礼粉墨登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