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韶华再也不敢乱跑了,抓着素瑾替她找回来的荷包,紧紧跟在她身后。然而紧张的又何止她一个,素瑾故作镇定的表情下,比韶华更加担惊受怕。毕竟她是受太后之命去找韶华,有个什么闪失,她的脑袋可就不保了。再说了,弘方也绝对不会饶了她,所以她特意侧身放慢了脚步,目光不时瞄向韶华,确保她不会再是消失。
直到看见太后寝宫前的守卫,素瑾的心才稍稍安定,轻声道:“李娘子,太后娘娘的寝宫到了。”见韶华张口欲言,连忙提醒,“等会儿太后娘娘若是问起,您就说夜黑路暗,走得慢了,切不可提起刚刚的事。我不能陪您进去的,就在院子里等您。”
韶华原本平定下来的心被素瑾的话吊得又七上八下,看着素瑾和另一个宫女交过话后,便安静地退到一旁。那个打扮得仿若小主模样的宫女轻声提醒她整理好衣裳,别在太后面前失礼。
“可是李五娘来了?”贺太后的声音一如当初,听上去让人觉得慵懒而平静。
“回娘娘的话,正是李娘子。”一个管事姑姑模样的女子走上前几步,看到韶华跟着宫女翩翩前来,转过身给贺太后回话。换下了一身盛装,穿着一身绣金丝枣红色暖袍的贺太后显得十分亲切,看到韶华莲步轻移,敛衽以礼,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让人给韶华搬了个小杌子坐到她跟前。
韶华有些受宠若惊,这架势看来是要跟她屈膝长谈的,可是她和太后又不熟,能有什么话好说。
贺太后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先坐下来,“别拘谨,就是找你说说话而已。”贺太后已经是年近五十的人了,身段容貌依旧是那么妩媚风情,顶多是眼角多了些许烦恼丝。
见推辞不了,韶华恭敬不如从命,只好顺从地坐下。“谢太后娘娘赐坐。”
领她进门的宫女走过来替她接过披风,立刻就有另一个人奉上热茶。韶华矜持地颔首,小心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又递回给宫女。举止轻盈有礼,不慌不忙,让贺太后见了连连微笑点头。
贺太后看着韶华的小脸因暖和而开始泛红,笑着说道:“上一回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小丫头模样,这回倒成大姑娘了。”
韶华有些吃惊,没想到当初她那么低调含蓄,竟然被贺太后谨记至今。于是战战兢兢地回话,顺带拍了一下马屁。“劳太后娘娘惦记,娘娘却仍和当初一般模样,更添韵味了。”
这句话立刻让贺太后乐得眉开眼笑,仿佛许多都不曾如此开心一样,“哈哈哈,看来见长的不知模样,还有你这伶牙俐齿。”她亲昵地拉着韶华的手,看上去就像拉着自家闺女似的,关心地问:“你姐姐嫁人了?”
韶华可不敢放肆,一字一句都小心应对,脸上装得矜持平静,心里早已吓得如擂鼓战。“回娘娘的话,三姐姐前年许给英华郡主家的二郎君,同年抱了个大胖小子。”
贺太后点了点头,感慨了一句,又问道:“英华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娶了这个媳妇,听说她家大郎至今未出。另一个呢?你还有个妹妹是吧。”
韶华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只不过七娘先前摔断了腿,如今在家里养伤。”
贺太后蹙了蹙眉,担忧地说:“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回头我让张太医去瞧瞧。”
韶华这下不敢答应,立刻半躬起身,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怎么敢劳烦太后挂心,七娘的伤早已好了八九,只是不耐走路,怕冲撞了宫里贵人,所以不敢让她进来。”贺太后越是平易近人,她心里就越没谱,这一点都不像是太后召见一个第二次见面的臣女该有的样子。
贺太后见她如此紧张,也就不勉强。“这样啊,那就让她好好养着,这年纪也不小了,别落下病根才好。”
韶华不敢接太多话,生怕越说越错,只应了一声:“是。”
今夜宫外没了宵禁,到处都是人声鼎沸,热闹喧天,相较起来,宫里就显得寂寞冷清。若不是因为太后诏令臣女进宫陪公主守岁,只怕这皇宫要更加冷清。忽然之间,韶华也有点明白太后为何要下旨让她们进宫了,这除夕夜,要是太冷清,一点都不想过年应该有的样子。
眼角斜瞄了贺太后一样,韶华心里忍不住多了许多同情。
可是,贺太后一点都不自觉,反而转了话题:“我记得你比柔婉要小一岁,过了这夜,明儿就十六了吧。”莫名地扯到年纪,这让韶华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连汗毛都警惕起来。只听贺太后柔柔缓缓地说道:“二八豆蔻好年华,李五娘的风光伟绩在满京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就算宫里也免不了听到一些消息。听说,你属意恺之,还追上门去。”
见贺太后提及严恺之的名字,韶华娇颜一赫,幸好有刚刚的热茶掩饰,否则这直白的羞涩就显露出来了。她娇声回答:“太后娘娘,那都是以前的事。”
贺太后开怀一笑,不以为然,“呵呵,没什么不好,想当初缡纭夫人都是自己招亲的,只可惜……”笑容骤止,取而代之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连同着清冷的夜色,竟然让韶华不寒而栗。“恺之如今下落不明,你年纪也不小了。二郎当初是与我提过你和恺之的事,可惜当初我没放心上,如今看来,这样也好,省得耽误了你一生。”
韶华敛起表情,一脸坚定地回答:“回太后娘娘,我愿意等,只要他回来,多久我都愿意等。”
贺太后有些吃惊:“你可知他何时回来?”
韶华诚实地摇摇头,“不知。”
贺太后轻笑了一下,“那你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少女怀春总是诗,等你过几年就会知道,那些年少轻狂的痴念都是一时冲动而已,女子总归是要相夫教子。先别把话说得太满,你迟早会后悔的。”见她急欲辩解,便摇了摇头,接着说:“我听说弘方对你也是一片痴心,当初是先帝赐婚,没想到竟是个薄命红颜,虽然名义上是世子妃,但终究还为过门。你若是嫁过去,三王府也绝亏不了你。”
韶华心道,果然是扯到弘方,没想到他不知收买了太后身边的宫女,连太后也一同收买了。忽然间,方才对他的伸手相救而生出的好感立刻挥霍一空。
韶华起身,给贺太后深深做了个大礼,然后稳稳地回答:“民女感激娘娘恩德,但请恕民女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这件事。不瞒太后娘娘,我与恺之早有过海誓山盟,家里也知此事,我今生只等他一个。承蒙世子爷错爱,民女实在高攀不起,请太后娘娘成全。”
似乎没料到韶华会拒绝,贺太后收起方才的和颜悦色,沉下表情,顿时变得威严无比。她一声嗤笑让韶华有些心惊,“没想到堂堂李阁老的孙女也像个草莽村妇,无媒无聘何以为证。”
韶华咽了咽口水,稳住心虚后,一字一顿地启口:“天地为媒,白雪为证,当日我与家人前往外祖家时不幸遇到贼人,若非恺之相救,如今我也无法进宫给娘娘请安。于情于理,便是以身相许,做牛做马都不足为过,区区等他归来又有何难。”
贺太后怒喝一声:“哼,你倒是好胆色!”
韶华一惊,立刻扑通跪地,几乎要把头埋进身体里。“民女放肆,请太后娘娘恕罪!”
冷眼看着韶华挺直的身影,半晌,贺太后讽刺地说道:“你已经把自己说得如此大仁大义,我要是勉强你,岂不是不通情理。”
韶华恭谨道:“民女不敢。”
她就知道这趟入宫没那么容易,十之八九是要给弘方牵线搭桥,若是可以,她真想学徐子昂刚刚说的那样,直接装病,装咳嗽,就不信王妃愿意让弘方娶一个肺痨鬼。可惜,她装不了,所以只能明着拒绝,心里早就做好了降罪受罚的准备。
只不过,令韶华没想到的是,贺太后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怪罪她,反倒是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今日召你过来并不是刻意为难你,只不过是想与你说清楚,恺之恐怕……遭遇不测。”看到韶华跪地的身影微微一闪神,她的声音更加哀伤起来,走过去,弯腰将她扶起。“我体谅你是个好娘子,才多了心眼,想替你安排一门好亲事,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领情。”
韶华不知贺太后所言有几分真假,可是就在她说到严恺之恐怕遭遇不测的时候,她的心一阵咯噔,顿感眼前昏眩。要不是咬紧牙关,硬生生地挺住,她真怕自己会晕过去。
贺太后走回暖榻坐下,犹豫了一下,像是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缓缓吐出一句:“也罢,我和你坦白了说,多罗如今仍是蠢蠢欲动,陛下登基不久,至今又仍无子嗣,若是多罗一旦动兵,只怕会是一场恶战。”
“娘娘的意思是?”韶华的眼眸不由自主地睁大,心中哀嚎,该不会是想把她嫁给弘弋吧?
贺太后没有理会韶华此时屏住呼吸,慢慢地说道:“我见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嫁给弘方,做一世安稳的世子妃,要么去多罗和亲,牵制多罗王的行动。”
“这……”不知为何,忽然间韶华觉得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要她进宫。
可是也不对啊,为什么忽然变成要她和亲。她是知道这一年来,多罗境内并不比青国好过,听闻多罗大皇子又带兵返回,好几次都跟部落挑起了战争,她偶尔得知消息,都为兰芝捏一把冷汗。
贺太后轻声道:“你不必立刻回答我,先回去考虑清楚,到时我会派人去找你。”
韶华收回神,抿了抿,费力地开口问道:“敢问娘娘,恺之、恺之真的回不来了吗?”
贺太后哀声回答:“我又何尝不希望他回来,我与他母亲是姨表姐妹,自幼一起长大,我从没把他当外人过。”说着,她拿起手绢,掩住脸庞,轻轻点了点。
一时不知道是哭还是笑,韶华觉得脸上连做出表情都很难,深吸一口气,勉强开声:“既然如此,韶华恳请塞外和亲。”
贺太后惊讶地侧出目光,“你不多考虑一下。”
韶华摇了摇头,“不用了,若是今生不能嫁给恺之为妻,至少我能替他为朝廷尽一份心力。只是我爹娘还有祖父他们,我怕他们不同意。”太后无端端地要求她去和亲,可要是李阁老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贺太后眼珠子一转,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安慰她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反正也不会让你这么快嫁出去。既然你自己打定主意,那我就不再劝你,你先下去吧。你可以去陪柔婉说说话,自从兰芝走后,柔婉也不怎么喜欢和人说话了。”
“是,娘娘。”韶华再也没心情坐下去,便起身跟贺太后道别。
目送韶华萧条孤单的背影从视线里消失,贺太后忽然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伸手招来安静地伫立屏风旁的女子,愉悦地说道:“去跟陛下说,李五娘自愿和亲。”
那女子似乎也被贺太后的心情感染到,躬身答应,忽然她敛起笑容,蹙眉问道:“可是娘娘,王府那边怎么回复?”
贺太后懒懒地道:“只能和王妃说,我已经尽力了,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么至情至性的女子,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