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执念。她的执念是近乎本能的守护李恪。而带着两世记忆的张嘉与李恪执念是她,且因他们两人带着两世记忆,这执念尤其深刻。
李恪的执念,她可以去达成,可以回应。因此,李恪的执念没什么不好,不会影响他去好好过这一生,享受这一生。
而张嘉却不同。他的执念是她。可她不爱他,不可能给予他什么回应。他的执念注定落空。这一世,若困顿在注定落空执念里,那是非常可悲也让人难过的一生。
作为他执念的起源,江承紫一直觉得自己有义务去解开他的执念,只不过她一直刻意避开他,并没有适合的时机去说她要说的话。
这一次,仿若是个不错的时机,她便就说了。
江承紫一直觉得自己的口才不错,方才那一番话也说的合情合理。可这位一直冷静平和面带微笑的少年忽然就露出无比惊恐与哀伤的神情。
难道我说错话了?江承紫仔细想了想,没有哪句话不对啊。
“阿芝,你是,你是不想理我了么?”张嘉顿了顿,还是咬牙问出这句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纠缠的话来。阿芝不喜欢他,刻意躲着他,那都是证据,他还问这种话,像极了那些说书人口中纠缠的无聊妇人。
“啊?”江承紫还没理清楚他这话的状况,只是很惊讶地看着他。
张嘉看到她的神情反应,暗想:她果然是不想理我,才劝我不要执着于过去。
想到此处,他一颗心更加黯淡,心里直叹息:罢了,罢了,日后,少来打扰他,少出现在他面前就是。
“阿芝,我今日来找你确实有事。日后,”他抿了抿唇,才狠下心继续说,“我,我没重大的事,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你且放心。”
敢情这人觉得她刚才劝解他的目的说因为嫌弃他?
江承紫听他这话,总算明白张嘉的变化因何而来。她不由得“噗嗤”一笑,说:“你想什么呢?”
张嘉一愣,看到她笑意挂在脸上,很是惊讶,不确定地问:“你,你方才说那些,不是这意思么?”
“咳,晋华兄,你想多了。”江承紫笑着,又重新泡了一壶茶。
“我想多了?”张嘉问。
“嗯。”她很严肃地对他点头。
其实,江承紫早就从李恪的口中知晓了整件事的始末。上辈子是她想要护住李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将一干想要对付李恪的势力杀得七零八落。她的目的就是要他成为睥睨天下的帝王,改变他的命运也改变历史。而张嘉的家族就是守护历史正途的所谓天选者,他作为九大家族之首的河东张氏的族长,自然要恪守祖训。
他一直拖着不肯对她下手,也无数次劝说她,企图要将他拉出那一场漩涡。可是,她一心只想护着李恪,不听他的劝阻。最终,九大家族的长老要联手灭她。张嘉无奈,应承说自己亲自动手。他想的是自己亲自动手,阿芝的痛苦会少一点,而他也会随她而去。
上辈子,除了最后给了她一刀这件事,张嘉也没做过别的对不起她的事。而且,他自杀前就已写好了给李恪的信。信里涉及九大家族的秘密,九大家族的祖训,以及九大家族在朝中的名单。甚至告诉了李恪,他的命运。他留给李恪的信里说:“阿芝想要护着你,做了那么多。九大家族非要杀她,守护历史。我护不住她,我随她死。至于这些秘密,我告诉你,能不能逃出生天就是你的造化。这也算是我对阿芝万分之一的谢罪。”
江承紫曾问过李恪,张嘉告诉他的命运,是不是真发生了。李恪回答说,他是死在长孙无忌的手里,可惜不是高阳公主作乱。而是自己的侧妃萧氏意图谋反,高阳反而被牵连了。因为房遗爱与房遗直是他的人。
历史有所偏差,历史没有变。
在这时空,江承紫再度瞧见张嘉的时候,有一种熟悉,又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后来,她想:那种本能的抗拒也许是那一世最后身死时,留下的对他的怨恨与难过。
尔后,来到大唐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张嘉的敌人李恪那里了解整件事始末的江承紫对张嘉的抗拒与怨念已淡了。上一次去张府,看到他那个小院,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潜意识里,觉得张嘉就像是自己的兄长,希望他能放下执念,过精彩的日子。
“你真的,不是因为讨厌我,嫌弃我,才,才那么说的?”张嘉像个固执的孩子,有些不确定地再度询问。
“不是。”江承紫瞧着他平静地回答。
张嘉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说:“太好了。”
他觉得心中像是无数的鸟儿在欢鸣,若非顾及礼数,他真想到院子里狂奔一阵子。
江承紫对他微笑,说:“我虽记不全以前的事,但蜀王与我说了。”
“他?”张嘉很惊讶。
“对。”江承紫点头,递给他一杯茶。
“他说的——”张嘉斟酌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口。
“他说事情很客观的,他怕影响的我的判断。因此,并没说你有什么不好,相反,还说你如同我兄长一样,很得我信任,很照顾我。”江承紫喝了一口去年自己做的红茶。
张嘉接过红茶,忍不住闻了闻,心里想:李恪这家伙还算君子,不枉费阿芝对他深情。
“不过,他说你为了祖训,不得已杀了我。为人实在迂腐。”江承紫喝了一口茶,又慢吞吞地添了一句。
张嘉一口茶在嘴里,一下子喷出去,尴尬地咳嗽两声,很不甘心地反问:“我迂腐?”
“是啊。原话。”江承紫耸耸肩,她这可没说谎。
“可没人说过我迂腐。他这评价——”张嘉不知该怎么说,顿了顿才问,“你信么?”
“哦,其实我也觉得有点——”江承紫讪讪笑笑后,才继续说,“不迂腐。”
“你明显没说实话。”张嘉撇撇嘴,心轻轻松了不少。
方才那种她不要他,要将他当陌生人的恐惧早就消失了。他在重生之后,曾妄想过比李恪早遇见她,那么就娶了她,一辈子琴瑟和鸣。然而,后来发生了一系列事情后,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回到上辈子那样,她当自己是兄长一样,哪怕只有一半那样的感觉就好。
江承紫干笑两声,说:“我只是觉得迂腐这词用得不太恰当而已。迂腐是说不知变通。其实你不是不知变通。而是——”
“什么?”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她对自己的评价。
“怎么说呢?”江承紫皱眉,搜肠刮肚一番后,才对早就迫不及待的张嘉说,“你只是没有为自己活过。”
张嘉听到这话,陡然一愣,往事纷沓而至。从小到大,他还真没为自己活过,若说有过什么任性的举动,那就是上一世他杀了她,然后自杀。
“是啊。上辈子,除了自杀那一次,我没为自己活过。”他也感叹。
江承紫撇撇嘴,鄙视地说:“自杀算是为自己活?别逗了。”
张嘉看到她的鄙视,尴尬地笑笑,很悲伤地说:“起码,那时,我是自由的。”
“好了,别说上辈子的事。咱们都这辈子了,我很认真地跟你说,你就不要觉得亏欠了我,处处都在赎罪或者为我考虑。”江承紫找到契机又开始劝说。
张嘉竖起手掌阻止,道:“阿芝,你别说了。上辈子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是这辈子的事,我上辈子,咳,迂腐。那我这辈子就要好好活。你叫我一声晋华兄,我便当你妹妹。作为一个男人,难道不守护自己的家人?”
“好吧。”江承紫闭了嘴。
人家是一族之长,这口才不可能不好。自己当年可不善言辞,跟人家讲道理,这分分钟败下阵来。讲道理这种事,还是王和平比较擅长吧。不过,王和平在大唐来了之后,怎么越来越少说话,一直在装酷呢?
她兀自在想王和平装酷的事,张嘉以为她不高兴了,一颗心又惶恐起来,试探着问:“阿芝,你生气了?”
“没有。”江承紫才不会承认自己刚才走神了。
张嘉仔细瞧了瞧,看她眸子干净,神情平静,不想说谎,一颗心才算放下来,喝光了一杯茶,将茶杯恭敬地递过去,才很郑重地说:“阿芝,这一世,不会有任何的意外。张氏晋华,对杨氏阿芝永不背叛。若违此誓,定然天打雷劈,化为灰烬。”
他这貌似在发誓?
江承紫正在倒水,他冷不丁来这么一手。她不由得看着他,过了片刻,才说:“晋华兄,你说这话干嘛?”
“这长安风起云涌,不想你防着那么多人,还要分神来防着我。”他很直白地说。
江承紫抿了抿唇,没说话。看来,自己防着他这件事,他还是知道的呀。
“阿芝,这茶很好喝,送我一点么?”他见她没说话,怕她又有什么别的不高兴,连忙撒娇似的央求。
“好。”她完全没拒绝,一口答应。
张嘉很是开心,又喝了一杯茶,才问起萧玲玲送礼的事。江承紫也不隐瞒,径直就说了毒物的事。张嘉听完后,就将对萧氏的监视,以及对局势的分析一并与她说了。
“我昨晚,给眉州祖宅发了命令,剑南道,山难道的事,他们定然跑不了。”张嘉听完她的分析后,便缓缓地说。
“呀,你这样暴露势力啊。”江承紫着急起来。
“阿芝,你莫着急。陛下让我协助太子,说我熟悉蜀中。陛下的意思很明显:要迅速结束山难道,剑南道的事,防止军中哗变,西南作乱。我这么做,顺理成章。再者,我张氏一族的深浅,陛下也想看看的。”张嘉笑道。
“也是。如今突厥虎视眈眈,陛下必定不愿意南边再有什么。”江承紫也是点头,对于张嘉出手的事也放心了不少。
“我出手没什么问题,但李恪或者柴氏一门出手,可就不太好了。”张嘉径直说。
江承紫很是震惊,低声问:“你也觉察到了?”
张嘉听她这么问,心里并不震惊,只是很得意:这果然是阿芝呀,看来这些把戏根本瞒不过她。他也是着急得很,分析到可能有人浑水摸鱼,才会着急到深夜跑到杨府来相告。可是当他看到阿芝还没睡,对周围一切非常敏锐,他那会儿忽然就不担心了。而且,他私心也想看看李恪能不能想到。
“是。”他很笃定地回答。
“你昨夜来这里,就是说这事?”江承紫问。其实,她也奇怪,张嘉虽然有过那么几次不礼貌的深夜造访,但在很久之前被她说过之后,人家记性就很好了。之后的举手投足都很有分寸了。昨夜前来,想必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是啊。”他说。
江承紫想跳起来捶他,若是自己没分析出来呢?若是李恪没有分析出来呢?这家伙不是在等着看李恪的笑话,想要李恪倒霉吧?
肯定是这样,想到这里,江承紫很是不悦地问:“那怎么没说?”
“咳,是,是你说深夜造访不妥,让我,白天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找借口。
“三言两语就说清楚的,你说了,我还能阻止你?”江承紫直接戳穿他的借口。
“阿芝,莫生气,其实,我,我看你那样,知晓你已分析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说,他看得出阿芝真生气了。
“知道我看出来了,那你一大早又来说?来蹭饭的?我跟你说,这旱魃横行,米很贵的。”江承紫白了他一眼。
张嘉尴尬地咳嗽两声,还没说话,江承紫就将茶杯收回,没好气地说:“嗓子不舒服,我一会儿让王大夫给你瞧瞧。”
“就是有点上火,不必麻烦王先生。”张嘉赶忙说。
“你也说完了,我要出门办事了,你请回吧。左屯卫大将军应该很忙,而且还要协助太子办案。”江承紫站起来下逐客令。
“不要。”张嘉径直反对,紧紧握着另一只茶杯,很是可怜兮兮地说,“我还有别的重要的事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