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围困的开封城中,一交数月,粮食、青菜和柴火一天比一天困难起来。
一般小户人家简直没法过生活。有钱人家想尽一切办法囤积粮食。越囤积,粮食越恐慌,粮价越上涨。粮商们因为粮食的来路已断,不愿把全部粮食卖完,往往借口没有粮食而把大门关了起来,哄抬市价。
官府起初三令五申,严禁粮食涨价,要粮商一定得按官府规定的价格出售。可实际上不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粮店闭门停售。随后官府就严禁粮商闭门停售,价格可以不限。这样一来,粮价就像洪水泛滥,不停地上涨。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买到粮食,穷家小户望天无路,哭地无门,只好等着饿死。
河南巡抚李仙风和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两个人还在忙着党争,两人相互推诿责任,连带着李仙风的幕僚陈荩、高名衡手下的推官黄澍,还有河南官军的两个将领陈永福和高谦,都被卷入政争之中。
他们争斗不止,众多的平民百姓每日仅能一餐,而且一餐也只能吃个半饱。
城内原有许多空旷的地方,长着野草。近日有许多人提着篮子去挖野草,但人多草少,没几天就被挖光了。
如今开封的人心和前段时间已经是大不一样,那时许多老百姓听了官府宣传,都以为李自成的人马奸掳烧杀,十分可怕,所以甘愿与官府一起,死守城池。经过了这几个月,人们逐渐看清,闯王的人马其实军纪还算好,何况即便再差,也不可能差过官军。
只有罗汝才的人马骚扰百姓,掳掠妇女,但他的人马也得听闯王的军令,也许闯王会不让他的人马进城闹事。因为缺粮已成现实,又有了这些想法,开封的一般平民百姓对于守城之事不再热心,特别是那些穷苦人家,在饥馑之中,倒是天天盼望闯军能够早点进城来。
第二天,也就是朱仙镇大战结束后刚好一个月的二月初三,闯军又把许多李自成的手谕射进城里。
手谕内容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谕:照得开封被困,细民无罪。顷据探报,饥民倒卧街衢,老弱死者日众。本大元帅出自农家,深知百姓疾苦;原为吊民代罪,提兵莅豫,岂忍省会士庶,尽成饿殍!今特照告城中官绅:自明日起,每日日出后放妇孺老弱出五门采青,日落之前回城。义军巡逻游骑不再到大堤以内,对走近大堤采青者妥为保护。倘有城中兵勇混迹其间,意图窥伺骚扰,定予捕斩不赦。切切此谕!”
按一般常理推测,既然是围困开封,就应当把城内因得没有办法,不攻自破;怎么会忽然自己提出来,让城里的老弱妇女出五门采青?这不是困死,而是放生。自古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仙风和高名衡都觉得这是李自成的诈计,闯军可能是要把奸细混在采青的市民中混进城里,他们因此都不愿放市民出城采青。
可是饥荒情况愈演愈烈,有许多富豪之家都熬不住了,士绅们全都涌到衙门,强烈要求放人出去采青求活。官军没有办法,只好放人出去,但高名衡特别小心,他不许百姓出城,而是让官军兵丁和推官黄澍组织的社兵,令他们脱去军装,出城采青。
孙铁匠就是其中之一,他参加了开封城里的社兵,这回便跟着官军兵丁一起化妆出城,采一些野菜回去做军粮。
他原以为出城以后就会遇到流寇的一些游骑,心中七上八下的。可没想到闯军把攻城部队约束在大堤以外,并不骚扰他们采青。
李仙风和高名衡因此也安了心,之后几天又接连安排兵丁化妆出城采青,采青范围也越来越大。
到了第四天,孙铁匠胆子大了许多,跑到大堤的另一侧去摘取野菜。这时候官军和闯军在开封城南面又爆发了一场战斗,局势变得混乱起来,孙铁匠这会儿却突然撞见一队闯军骑兵靠近过来,他大吃一惊,想要逃走,却突然发现来人是自己认识的旧友!
“宋……宋矮子!?”
骑在一匹枣红战马上的矮子,相貌丑陋,孙铁匠一看就觉得十分面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下子却想不起来,口中却猛然叫出了他的名字来。
这人不就是从前在相国寺卖卦的宋矮子宋献策吗?
宋献策靠近过来,他做了李自成的军师,整个人都阔绰了起来,气度大不一样,笑道:“这不是鼓楼街的老孙吗?你儿子的名字还是我帮你取的呢!”
孙铁匠先是害怕自己会被这队闯军所杀,可宋献策说的话使他想起两人的交情并不一般。实际上宋献策在开封交游极广,不论三教九流,都有他的好友,李自成放开封人出城采青,便是准备利用宋献策的这些关系,策动开封守军开城。
除了孙铁匠以外,宋献策还另外找好了不少人,只等闯军总攻,这些人就会同时在城中发难。但宋献策自然不会将这些具体筹划告诉孙铁匠,只是赠给他一些银两,令他好自为之,不要同闯军为难罢了。
以宋献策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自然知道孙铁匠收下这些银两以后,将来闯军攻城,他就有很大可能趁乱协助。
宋献策确实是一个江湖骗子,本来天下间又何曾有什么奇门遁甲之术呢?但他的江湖人脉,也确实对闯军的攻战,帮助不小。
可是就在闯军布置好内应,集结兵马,准备进行总攻的时候。李仙风和高名衡出于开封孤城的危急形势,也总算暂时搁置矛盾,将陈永福等人都叫来衙门,坐在内书房密商大计。
目前城中粮食将断,谣传李自成就要攻城,或传城中饥民将为内应。倘若如此,开封就十分难守。
抚、按都很担心,如开封守不住,不仅他们自己和全家性命难保,还有开封城中的周王一府、众多官绅,都将同归于尽。李仙风和高名衡身为河南封疆大吏之首,即使能侥幸逃出开封,却不能逃脱朝廷治罪。
“陈将军上月坚守城头,将李贼一眼射瞎,深得朝廷褒美,不知对于今日形势有何善策?”
陈永福是开封城中真正可靠的力量,朱仙镇官军溃败以后,闯曹联军乘胜攻城,若非他组织弓箭手射伤了李自成的一只眼睛,开封当日就陷落了,怎么还能再守上一个月呢?
可是近来他的老朋友、李仙风的幕僚陈荩,一直劝说他谨言慎行,观察时势的发展,所以陈永福只说:“开封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虽然官军有朱仙镇之溃,然而,请大人们放心,如果流贼马上攻城,则军民同心同德,合力守城,敝镇敢担保城池不会有意外风险。怕只怕相持日久,城中绝粮……”
李仙风忧心忡忡道:“可城中粮食越来越少了。”
黄澍则咬牙切齿道:“万不得已,宁可多饿死一些百姓,不能使将士饿着。”
李仙风对黄澍话里的意思有些不满,但黄澍是高名衡的心腹,他无法处置,而且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点点头,叹了口气。
“但死守绝非长久之计。”高名衡说道,“黄推官有一个主意,或许可以釜底抽薪,挽救时局。”
陈荩在开封城中近来已不怎么说话,他已收到了陈可新的来信,知道陈可新已经投效李来亨,先在罗田县做了庄使,先在又升任蕲水的营田使,对信中所写的李来亨种种新政新法均十分好奇。
他对开封官绅已经失去信心,但听到高名衡说的话,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急忙问道:“黄推官有何奇策?莫不是以水驱敌?”
黄澍对陈荩的学识才干一直怀有嫉妒,没想到他筹谋已久的水攻之策又被陈荩一口说出,脸色微妙,说道:“春汛将至,我们若借黄河桃花汛之机,水淹七军,李贼便会成了于禁,流寇都将葬身鱼腹之中。”
“一旦掘开大堤,你能保证洪水只冲向闯军大营,而不冲向开封城吗?即便开封城不被淹没,数百里内洪水滔滔,不知将淹毁多少村庄,漂没多少人畜!”
陈荩据理力争,可是李仙风和高名衡两人显然已经大为意动。高名衡和黄澍是一派人,陈荩知道自己没法说服,他便极力劝说李仙风:“抚台,一旦黄河决口,开封全城都有被淹没的危险,周王王府也可能被洪水波及,即便开封城不被淹没,许多士绅的田产也会被毁,到时候这些人一起向朝廷要求治罪,我们如何自处?”
陈荩从李仙风最看重的官帽出手,声言即便水淹闯军成功,到时候毁坏无数士绅田产,这些人一起在朝中发难弹劾,李仙风的官位依旧不保,试图从这个角度说服抚台。
李仙风犹豫不决,可高名衡突然说道:“昨日我已将此事面奏周王殿下,周王殿下已经答应下来,并保证将来有事,责任全在他一人身上。这段时间来,周王变卖不少家财协助我们守城,他的为人,你们应该信得过。”
周王的决定让李仙风无法反对,他也心生侥幸,觉得有周王保护的话,自己就算掘河,应该也不至于被崇祯秋后算账。何况如果开封城破,自己被李自成杀掉,那一切还有什么可说。
李仙风下定决心,神色严肃说道:“既然周王殿下已经点头,那么我也没有其他意见。一旦决了黄河,不管开封是否也会被淹没冲垮,李自成都必然大为震动,只能撤兵。如果开封没有被洪水冲击,那么事情最好;如果开封被洪水波及,那么我们现在就要组织军民百姓进行避难,以防万一。”
高名衡和黄澍看李仙风终于同意决堤,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对于李仙风所说的组织避难,他们另有不同意见。只是现在情势危急,这两人都不打算再同李仙风多费口舌,而是准备一旦有事,就让他做替罪羔羊。
出了书房后,黄澍便对高名衡说:“按院大人,一旦黄河决口,城中望见黄水奔来,必定议论纷纷,我们一定要防止消息泄露,一口咬死说是流贼决河,这一点十分重要。”
高名衡点点头说:“当然、当然,你昨天去周王殿下那里,是怎么说的?”
“周王殿下已经全部点头,若洪水未及开封,一切都好说,若洪水冲到开封城……周王殿下已经拿出了十五万两银子,这笔钱我已交给高谦,让他提前一天掘开黄河,我们会做好洪水波及开封的准备,把所有船只收集在手,将李仙风和陈永福留在城里淹死顶罪。”
高名衡对李仙风处处掣肘自己,致使河南局势败坏到今天的地步,早已分外不满。他和黄澍下定决心,提前一天掘河,这样如果顺利水攻打败闯军,一切都好说,如果水攻弄巧成拙,淹没开封城,他们还可以让李仙风和陈永福来顶罪,将决堤的罪名全部推到这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