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屯当然是不免粮的,籽粒照旧征收。至于民田,若用的是闯军提供的耕牛、农具,则是在原本明朝的基础上,将一应钱粮征收减半。而其他百姓自力开垦的田地,则从崇祯十五年正月起,实行免赋。”
籽粒就是明朝卫所军制下对军屯税赋的称呼,所以李自成的屯田之法,其实只不过是照搬了明朝的卫所军屯。
只是不必说现在崇祯年间的情况,早到一百多年前,大明的卫所军制就已经败坏不堪。不仅屯田往往受到多方的侵占,而且籽粒的征收也很成问题,上面收不到籽粒,下面的军户摊派却越来越重,也不知道钱粮都在中间一层跑去了哪里?
“这是启翁提出的主意吧?他是河南举人,所想的方略都切合中原时局,应时而定,很有见地。我在湖广虽然也有一些规模上的建设,但到底不如启翁这样高屋建瓴。”
中原闯军在河南执行的征粮办法,其实依旧逃脱不出“照旧纳粮”这四个字,在制度规模上,当然不能同湖广方面相比。
不过李来亨想到这一定是李自成和牛金星深思熟虑以后,才想方设法定制出来的方略。李自成只是驿卒出身,牛金星也只是落魄的举人,当然不能要求他们在体制的革新上具有何等的天才。
更何况中原闯军略定河南,也只不过一年而已。即使是真的具有经营天才的孙可望,他在云南真正搞出制度革新,那也是花费了两三年的时间。
而且云南的社会经济发展情况,虽然是远远落后于中原地区。可是这种落后,也就使得旧有的土地制度力量十分脆弱,更便于孙可望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中原地区比之滇黔富庶太多,那它的旧制度于惯性上的力量,当然也就远远在滇黔之上。
所以牛金星虽然几次对李来亨在湖广的经营进行干涉,给他制造了一点点不为足道的小麻烦,但李来亨听完刘体纯的讲述以后,还是夸赞了一番牛金星,又向着开封城的方向拱手说道:
“大元帅天资神武,英明非常,他重用牛启东,才使得今天的闯军、今天的河南,有了这样的一番局面。二虎叔,我到开封以后,一定要先上启翁的门上,好好拜访求教一番。”
刘体纯哈哈笑道:“小老虎,你以前在闯军里说话就是文绉绉的。现如今又在湖广做了一年的节度使,为人气度更加和我们这班老粗人不一样了,嗨,这样的好孩子,过哥真是有福气呀!呐,开封城就要到啦,小老虎,大伙都等着你回家呢!”
开封城曾经是中原最为繁华的一座城市,经过两次激烈的开封攻防战以后,它的元气已经大为损伤。可是因为严云京和黄澍终归没有成功挖掘开黄河,开封没有像历史上那样,遭遇到一场洪水淹没的灭顶之灾,这座城市还算得以保留了较多的民力。
它虽然不比嘉万年间的繁荣,但城内还是房屋栉比,店铺林立,有几处街坊市井几乎可以与燕京、南都媲美,繁盛过于襄阳,不在武昌之下。
因为开封靠近黄河,又是闯军现在的军事中心所在地,作为第一线的要塞城市,这座城市在繁华之外,还散发着浓厚的军事气息。
城外密垒深沟,城厢内外巡逻频繁,盘查紧严。越靠近开封城,探骑和岗哨就越多,气象十分森严,使得这座城池犹如钢铸铁浇一般。
开封曾经是北宋的首都,它的市民拥有一种古怪执着的骄傲。经历了严酷的开封围城战以后,闯军用抄没的周王王府金钱,以工代赈,对残破的开封城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修复、大刷新。
城市的道路都被重新平整了一遍,几条主干道还被加宽,破损的城墙也都被招募来的饥民很快修补完善。虽然仔细观察,还能看出之前那一场围城战争的战火,对这座城市造成的沉痛伤害,可是远远望去,城墙似乎就是焕然一新的,城市内部更是平静安然的。
李来亨在刘体纯的陪同下,来到了开封城的东门之外。李自成虽然没有亲自来迎接,可是李来亨的义父李过已经率领一大批闯军部将、僚属,远出东门好几里路迎接了。
除了李过以外,还有很多李来亨的老熟人,有他的师傅刘芳亮,也有曾和他联手作战过的骑将张洪,还有刘汝魁、马世耀等人,当然还有当年在竹溪县城里,把李来亨带进闯营的大哥李双喜。
张皮绠也见到了很多熟人,他对李来亨雀跃道:“大帅,全是我们的熟人呀!大元帅真是有心了。”
李来亨关注的却是李自成和牛金星两人都没有到此迎接,他心中明白以大元帅现在的身份地位之高,确实没有出城数里迎接自己一人回汴的道理。
可是牛金星也没有来,罗汝才也没有来,事情就比较微妙了。
但李来亨看着众人的神情,李过因为刚和他在襄阳分别不久,还看不出些什么。他的刘师傅刘芳亮,就完全不同了,刘芳亮脸上闪着红光,眼中满满都是长别重逢以后的激动和兴奋,这个闯军里武艺最高超的骁将,若不是被李过按住,现在就已经冲上来把李来亨抱住了。
包括李双喜在内也是一样,闯营诸将对李来亨的归来是非常欢迎的。他们不会轻易忘记一个朋友,不会随便改变对一个朋友曾经有过的良好印象。这群耿直的汉子,他们用着笨拙的,看起来不是那么动情的动作和语言招呼了李来亨,意思却是殷勤的,真正是在欢迎他,好像跟他昨天还在一起,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分过手一样。
这种感觉让李来亨产生了一种异常轻松的喜悦心情,恨不得在拜见过大元帅以后,马上遍跑全城,遍访所有老朋友,重叙旧情。
“来亨!”
“小老虎!”
李来亨终于走到了开封城的城下,城墙高耸巍峨,护城河里的水流泛着光辉,古老的城市闪烁着年轻新奇的魅力。
东门外的闯军众将,从人群里发出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呼唤声:李过沉稳严肃的声音,是让李来亨感到最为熟悉的;刘芳亮的声音则清脆明亮,好像还能想起他当初是怎么样悉心教导自己枪棒武艺的;李双喜的声音,里面则充满了一种朋友间才有的调侃味道。
“义父、刘师傅、双喜哥!我回来了!”
近乡情更怯,在开封城门前,在李过、刘芳亮、李双喜几人的欢迎下,李来亨终于可以暂时放下那些无谓的算计和那些深沉的思绪。
他从战马上跳了下来,身子轻飘的更像是一根微风中摇曳不断的羽毛,足下也像是乘着清风一样,用比在战场上更快、更灵跃的动作冲向了人群里。
李过走了过来,刘芳亮和李双喜也靠了过来。李来亨还看到了许许多多认识的、相熟的、不那么熟悉的,还有全然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样貌各异,可都带有一种简单的共同点,就是都具有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欢迎之色。
李来亨骤然感到,他不是一个处心积虑分裂闯营的阴谋分子,而是属于这个在历史上曾经十分伟大,可由于战略的失误未能在历史上发挥出本应起到的作用的团体。
于今,这个团体已经把历史上它最光辉的事情做完了大半。再接下去,除了继续把孙传庭的残部彻底打垮,除了继续冲进北京城里意外,它就会面临到一个最可怕、最强大的挑战,一个在历史上将这个团体砸进无底深渊的挑战。
可现在,它——不,是我们。
我们还会输吗?
李来亨被众人簇拥在人群的中心时,是这样想的。
“义父,我回来了。”
李来亨和李过抱在了一起,上一回他在出山镇和李过重逢时,是李过流露出了久别重逢的哽咽和颤抖。
到了这一回,等到李来亨回到阔别已久的闯军团体内时,终于轮到他流露出了那种难得的脆弱之色。
崇祯十二年时,在竹溪县城里形如饿殍的李重二,那个十六岁的路倒少年。三年多过去了,他变成了掌握一省,掌握十万兵马潜实力的一方诸侯,已有资格争鼎于天下,可说到底,其实也只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人而已。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扣除那些蒙昧之中的孩童时光,李来亨还是一个更接近少年的人物。
来到开封城下重聚的这短暂一刻,他允许自己暂时放下心防,双眼微红着对李过笑着重复道:
“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