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亨,吴三桂,阿巴泰,士兵们的将领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这使得白沟河的战场上,出现了最使人称奇的一幕场景:
体力和精神都消耗竭尽的两军士兵,在骤然降下的漫天大雪中,每个人都在拖动自己疲惫的身躯,用尽最后的力气和眼前的敌人捉对厮杀。
荒唐,滑稽。
大雪正在盈尺,封冻的河面却在无数炮弹的摧击下,变成了一片支离破碎的云朵,不知道是真实存在的,亦或者其实已经只剩下了奔流的河水。
将士尸首盈野,这条宋军和辽军、靖难军和建文军,都曾经在此厮杀过的河流。
同样是在天寒地冻的时分,这里曾爆发过君子馆大战,这场战役发生在五六百年前,辽国的一代名将耶律休哥在这里摧破了宋朝的大军。宋军引以为傲的弓弩手,因为天气原因不能张开弓箭,遭到了契丹铁骑残忍的屠杀,死难者数万人。
李来亨似乎还能嗅到来自五百年前的血腥味,在白沟河的两岸,究竟埋藏着多少古战场和万人坑?
而今天以后,这里又将增添一笔战史的光辉——既是战史的光辉,也是战士的悲歌。
左营的偏将马世泰向李来亨不解问道:“将士们精神气力已经消耗殆尽,这时候天降大雪,正是咱们撤退下来的好时机呀。虽然说三分里有丁奉大雪奋短兵的故事,但闯军气力恐怕是撑不住了!”
“撑不住也要反攻一场。”
李来亨低沉地说道,方以仁为他进一步详细解释说:“阵前退兵,这是兵家大忌。天降大雪,明军和东虏势必也只能撤退。但这时候谁先后退一步,谁就可能处在被动的境地里。所以越是要撤退,反而越要在组织后撤前,先组织一波有力的反击。”
马世耀也点头说:“孙传庭用兵老道,果然也用此计。”
“不。”李来亨摇头道,“面前之敌恐怕不是孙传庭,否则秦兵不会到了如此情况还不出手……反而是东虏出兵……怕只怕情况和我所料想的最坏局面一样。”
乱战之中,连方以仁这个书生脸上都沾染了不少血迹。血水和雪水混在一起,他只能随便擦拭一下,然后沉声分析道:
“明朝与东虏居然联手……这是效法郭子仪借兵回鹘的一招故技,只是东虏在辽东已经建成了有文法之国,绝非唐代回鹘这种行国可比。崇祯皇帝自作聪明,恐怕借兵回鹘不成,反倒成为海上之盟的笑柄。”
李来亨伸出右手,将五指打开,雪花没过一小会儿就积满了他的手掌。他凝神说道:
“大雪如此,退兵时机该到了。”
一阵冷风刮过,鹅毛状的大雪翻舞纷飞,众将眼神都随着飘卷飞腾的雪花向前注视:
从白沟河最中心的位置,两军厮杀最为密集的核心战场开始,闯军和明清联军,都选择了在大雪下到最大一刻的时候开始准备退兵。
先是那些轻炮,停止了密集的发射;接着是后队压阵的士兵,稍稍向前推进一阵,接应前线的军队向后退却;接着是最前线的战士,先和当面的敌人脱离接触;若有追击者,则由中阵将士增援上去殿后。
如此往复,将近十万人的大军,双方各五万人的军队,就向着白沟河的南北两岸,像潮水一样分散退却开来。
只在中心处,留下了一条备极残破的封冻大河。
李来亨不禁松了一口气,阵前退却,这是兵家大忌。统一北方的一代雄主苻坚,在淝水的那一步退却,就毁去了他锻造南北朝大一统的一生伟业,只留下风声鹤唳和草木皆兵的笑话。
好在这场大雪,用大自然不可抵挡的伟力,彻底遏止住了敌人进一步追击的可能性。
吴三桂和阿巴泰总算也没有非要再拼一口气的打算和决心。
一天的大战,暂时告一段落。
闯军退回了以河阳镇为中心的南岸大营,明军和清军则依旧在白沟河的北岸,分营驻扎。
经过这一天的激烈战事,吴三桂、高第、李辅明、刘泽清几人,对清军和阿巴泰的不满已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传说中的“东师”,根本没有起到一锤定音的神奇效果。
李来亨率军回到河阳镇大营以后,则是急忙征集人手照料刘芳亮的身体。好在刘芳亮落水虽然将近一刻钟,但他的身体强健程度,也远远超过常人的水平,所以才能坚持到大夫施救,现状看来,似乎也没有落下什么病根的样子。
这个消息,总算让李来亨大松了一口气。
“刘师傅安然无恙,一切都好……刘师傅安然无恙,总算一切都好啊……否则我如何向义父交代?闯军这一仗也没法打下去了!”
刘芳亮负伤未醒,刘汝魁、马世耀、马世泰、张洪、郭升,这些左营部将,现在就都暂且归属李来亨的管辖和指挥。
好在李来亨是刘芳亮的关门弟子,两人感情这样好,左营和前营之间也毫无芥蒂。不管是统一指挥,还是混编作战,都不会出现影响闯军整体战斗力的不和谐因素。
“但北兵尚在,等今夜过后,还不知道情况如何?”
诸将议论纷纷,漫天大雪暂时中止了白沟河会战。但并不等于战争就结束了,双方依旧屯兵十万于大河两岸,等到雪停天明,势必又将有一场更加激烈的战斗。
“等到雪停……顾君恩和李世威就算是骑猪,他妈的也该骑到白沟河了吧?”
方以仁听到李来亨这句话,忍不住笑道:“好直一定会赶上,他办事,府主还不放心吗?炮标一到,加上许多掉队的闯军士兵补充生力军,我们实力大增,敌人不知道我们火炮的威力,势必要吃一个大亏。”
“张皮绠,派张汝行和李玮群联络好直这样久了,有没有什么消息回来?好直实在太慢了!”
张皮绠很快回复说已有几名李玮群手下的探骑,先行赶回了河阳镇,估计应该是带回了相关的重要消息。
可是当张皮绠将那几名探骑带来的时候,他的面色却已然大变,铁青着一张脸,使得众人一望可知,事情肯定是产生了不可预测的变化。
李来亨看着张皮绠难看的脸色,也知道事情不对,立即问道:“怎么回事?难道是张汝行叛变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将军……张将军和李部总南下道中,遇到了清军一支迂回大军,只有我们少数人突围而出……”
“清军迂回?!”
闯军诸将面面相觑,连智珠在握的方以仁都备受震惊!
李来亨这时候才明白了过来,为何清军的突袭没能得手。原来不是闯军的坚韧程度远超清军的攻击力量,而是清军的攻击主力,根本不在白沟河上,而在闯军的后背。
“东虏丑类!”
李来亨手肘支在桌上,双手十指交叉握在脸前,他脸上的神色变来变去,等到众人目光全部聚集在他的脸上时,李来亨才断然道:
“趁夜凿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