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里的惨叫声越来越少,孙传庭心里已经绝望到了极点,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己带来怀来城中的部将们,看来已经悉数为吴三桂屠戮殆尽。
洪承畴……
他想到了许多年前,自己跟随在洪承畴的麾下,两人相得益彰于陕西剿贼的往事。过去的一幕幕场景像是走马灯一样出现在了孙传庭的眼前,他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洪承畴时对洪亨九尊敬的模样,也看到了两人彻夜谈论国事不胜欢喜的样子。
还有许许多多的往事,孙传庭不相信洪承畴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可是圣天子以国士待他,洪承畴又是怎么回报的呢?自己以挚友待他,他今天又是怎么回报的呢?
“洪亨九……你还活着吗?”
孙传庭默默地问着自己,手上的动作却一步未停。敌人的战阵杀气越来越浓,秦军将领再想抢夺一把兵器已经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孙传庭便自己用手指,直接把指甲插入屏风墙的缝隙里,用力把一块块砖石挖了下来。
他十指的指甲早已全部折断,每根指头都在砖墙上被磨得血淋淋的,鲜血好像浸湿了坚硬的屏风墙,让孙传庭可以更容易地掘出一块石头来。
另外还有一些没有抢到兵器的秦军将领,也都和孙传庭一样,用他们的十指,用他们已经流干了鲜血,变得乌黑,连指甲都已经全部断裂脱落的十指,翘出一块又一块的砖石。
孙传庭已经感觉不到手上传来的疼痛,他的头脑、他的内心,还有全部的意识和精力,都已经麻木,只剩下了对于大明江山逝去的痛惜,和对洪承畴个人的愤怒与仇恨。
“洪承畴!”
他带着满腔的怒火抓起砖石,跟在李成栋身后也冲了上去。全副武装的关宁兵从未见过这样凶猛的野兽,孙传庭不是一个文人吗?可现在满身燃烧着鲜血的他,却好像比任何一个战场中归来的武将都可怕。
孙传庭直接抓起砖石砸到了敌兵的脸上,他的肩膀又被关宁兵的长刀砍伤,一身锦袍因为浸透满了血液,而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大明啊……”高杰忍不住流下了热泪,“中兴成空谈,我辈所为究竟何事?”
密集的一阵箭雨射入大厅之中,冲在最前面的李成栋全身上下立中数箭,好像一只红色的刺猬一样栽倒在了地上。他用力用向前挣扎了两步,关宁军副将杨坤赶紧抽出佩刀来,冲上前去猛力砍下了李成栋的头颅。
这一刀的力度未足,只砍入李成栋脖颈数寸,使得他险险还保有一口生气。李成栋当即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飞扑向杨坤,他口中怒吼道:“大明负我,我未负大明!”
双手用力掐住杨坤的脖子,可是周围的关宁兵们马上就一拥而上,刀枪并下,将李成栋砍成了一团肉泥。
大厅里排列成军阵的关宁军士兵一鼓作气向前冲去,这一回秦军诸将们终于抵挡不住。他们的血肉全部为刀剑分割,一个接着一个地躺倒在血泊里,孙传庭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听不到部将们的惨叫声,听不到他们的哀嚎和求救,他眼中的世界好像变成了一片灰白色。
“督师!”
高杰用力冲了过来,挡在了孙传庭的身前,好几支利箭贯在了他的背部,高杰也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在了地上。
孙传庭好像连这一幕都没看到,他的眼神死死盯着远处被封闭的大门上,好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又好像是在和故人说话:
“传庭死,而明亡……”
“圣上九坛所祭之故松山殉国督师洪承畴何在?!”
孙传庭在呼唤洪承畴,可是他口中那个被崇祯皇帝以最高礼节祭祀,那个本应该在松山殉国的老友洪承畴,确确实实已经死去了,连一片踪迹也没有留下。
哗——
封闭的大门被缓缓打开,洪承畴默默地站在门外,他一手背后,看着厅内血肉模糊的惨象,冷冷道:“花费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杀不光这么一群没有武器的人,无能……还是需要满洲武士下手。”
站在洪承畴身后的一队满洲兵排成队列,杀入大厅之内,他们都穿着布面甲,手持兵器,只是未戴头盔,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猪尾巴辫子头。
孙传庭看到洪承畴现身以后,终于站定身体,他拱手先拜北京以后,终于转向洪承畴,怒骂道:
“昔陛下设九坛祭汝,殆祭狗乎!”
洪承畴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突然大笑起来:
“陛下祭我,诚动天地,某是以活之以辅大明。孙传庭里通闯贼,今日我已擒斩逆贼,传庭死,而大明中兴矣。”
“将这些逆贼通通杀光,不留余孽!”
洪承畴冷漠地下令,满洲士兵随即跟进,清军和明军同时动手,拼命抵抗的秦军部将们此时士气终于崩溃了,一个不知道曾立下过多少战功的参将,突然间就丢下了手里的砖块,瘫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只有高杰护在孙传庭的面前,还在试图抵抗敌兵的进攻。可是他一人难敌四手,两支长矛分别贯穿了他的左右大腿,白骨显露,翻山鹞今天终究再也翻不起身来了。
关宁军把长矛抽了出来,接着一名光秃头皮的满洲武士就冲了上来,一刀捅进了高杰腹部。高杰用力伸出手来,直接五指抓住刀锋,锋刃割得他手指满是鲜血,可高杰却已毫无知觉。
他清楚感到了自己生命的流矢,终于低下头来,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自成……我对不起你……真想问问你,我还有做回你兄弟的机会吗?”
满洲兵的大刀又刺下数分,高杰突然露出异常凶暴的神色,他不顾战刀刺在腹部,向前飞扑出来,抓住那名满洲兵一拳打在了敌人的鼻梁上,但是随即更多敌兵就一拥而上,三四把大刀同时砍了下来,高杰支撑不住,遍体鳞伤,他伸出手来,好像想说些什么,可很快就有关宁兵举起火铳,砰的一声将他的头颅炸烂。
大厅里的血腥味是这样的浓重,让洪承畴都忍不住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口鼻,他挥挥手,再也不多看孙传庭一眼,转过身去命护兵们将大门关上:
“今日杀传庭,明日大明自当中兴。”
喊杀声震天。
秦军的将领们就像是一条死狗、一只老鼠一样,被关宁军和八旗兵肆意蹂躏残杀。
孙传庭早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他想到了自己率领秦军出关以前,为了整顿军纪,在一场鸿门宴上突然杀死贺人龙的往事,终于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
他的笑声好像是群鸦在嘶鸣,听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哈哈哈……我的大明啊,我的皇上啊……我的大明啊……”
连那些不知道残杀过多少无辜平民的满洲兵都升起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他们不愿意再听眼前的这个老头子冷笑下去了,一边点火将火把投入大厅之中,一边封上了四面的房门。
火焰熊熊燃起,大明应火德而生,也终于在一场火焰里,走完了它寿终正寝的最后一天。
崇祯十六年,四月,崇祯尚安好,满朝文武尚安好,传庭已死,明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