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的清军大帐,装潢却好像还处在深冬时节。济尔哈朗才刚刚走进皇太极的皇帐里,立刻就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气。
大帐的门帘全部都是用绣布包括棉花,厚厚一层,隔绝内外。帐篷内四角都炙烧着一盆滚烫的火盆,时不时又有侍从从背对着皇太极御座的小门处扇风,流通帐内的空气。
但饶是如此,皇太极那一张仿佛狡狐的面孔,看起来还是全无血色,让济尔哈朗想起了他们这一群爱新觉罗的宗室弟兄们,早年在关外冰天雪地中奋战后满面挂霜的往事。
“陛下……”
济尔哈朗不是努尔哈赤的子嗣,他的父亲舒尔哈齐与哥哥阿敏都在满洲内部的权力斗争中垮台落马,这就让济尔哈朗养成了一种低调的性格。
他远不如哥哥阿敏那样锋芒毕露、狂妄放肆,加上年事已高,无心也无力于夺取满洲的最高权力。所以就像舒尔哈齐的孙子屯齐一样,济尔哈朗同样得到了皇太极的信赖。
松锦大战时皇太极的身体状况已经出现了非常严峻的情况,后来他为了击败洪承畴,勉强撑着病体亲赴前线作战,更让病情急剧恶化。
皇太极是一个知天命之人,他深知自己的身体已经病入膏肓,现在尚能支撑,也不过全部是依靠着一口要和闯贼决战的心气罢了。
一旦这口心气消失了,皇太极这并不漫长,却足够精彩和辉煌的人生,恐怕也将走到尽头。
皇太极的长子豪格虽然勇武善战,久经沙场,屡建军功,但是政治头脑过于幼稚,缺乏独当一面的能力,更没有能力处置皇太极离去以后的天下乱局。何况满洲人素来有以嫡长子继位,嫡幼子继产的传统,多尔衮、阿济格、多铎这三个同母的胞兄弟,都是努尔哈赤的幼子。
所以努尔哈赤死后,多尔衮三兄弟就继承了努尔哈赤亲领的两黄旗。后来皇太极即位以后,由于原来两黄旗是努尔哈赤亲领,所以黄色成了正统的代表色。于是皇太极就把他和豪格当时做旗主的两白旗的颜色换成了两黄旗——这个只是颜色上的对换,没有动佐领,多尔衮三兄弟依旧掌握着原本努尔哈赤亲领的一支精锐兵力。
这以后皇太极虽然使用了不少手段增强两黄旗嫡系的力量,但始终未能彻底削弱两白旗一系的实力。
豪格是皇太极的亲生儿子,多尔衮也是皇太极看着长大的兄弟。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皇太极对这二人的了解更为透彻。
豪格头脑简单,绝不是自小就诡谲多智的多尔衮对手。
皇太极一旦病逝,他的身后事,肯定不会是一片平静的。
大帐内热气沸腾翻涌,很快就让济尔哈朗后背流下汗水。帐内的侍卫们没有一人说话,侍立在皇太极身旁的范文程和洪承畴二人也未发一语,空气寂静得使人感到害怕。
“济尔哈朗……”
皇太极勉强抬起右臂,他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济尔哈朗,气若游丝,但话语里又饱含坚定和魄力。
济尔哈朗听到皇太极说话,立即上前数步问道:“陛下……?”
“多尔衮……多尔衮他还在大同吗?”
皇太极突然向济尔哈朗问到了多尔衮,济尔哈朗心中立即一惊,皇太极的病情恶化的这样快,在他死后有资格争夺满洲人最高权力的只有豪格和多尔衮两人。现在皇太极问到多尔衮的情况,其意已是十分明显了。
济尔哈朗低下身子,小声回道:“睿王还在大同统兵。”
“阿济格和多铎呢?”
阿济格和多铎都跟随在皇太极的左右南下,不久前皇太极还亲自命令多铎率领一军向深州西面的晋州、真定方向活动。这才过多长的时间,皇太极怎么又问起了两人的下落。
济尔哈朗不知道皇太极这样发问的原因,也不知道皇太极现在的记忆力到底退步到了何等程度,只是凭借自己谨小慎微的性格,照实回答说:“阿济格就在营中,多铎已统一军西出晋州以北,往真定一带活动。”
皇太极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话。他身上裹着厚重的绒被,绒被下还穿着一层熊皮制成的袍子,可手脚依旧冰冷如雪,两手时不时地握在一起搓动。
“真定的流贼动了吗?”
“真定之贼,已驰出数股,总计约有二万之数。现在涅槃口败佟图赖、屯齐,昨日冲破长尾,冲进了深州城里。”
皇太极又一次默然无语地点了点头,他闭上双眼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轻叹一口气,只把绒被裹紧,没有再多说什么如何处置屯齐等人的话语,反而说道:
“佟图赖是否已经败死军中?”
济尔哈朗小心回答道:“战场纷乱,臣不敢肆意猜测。只是涅槃口一败以后,屯齐、唐通皆溃回大营,只有佟图赖迟迟未归……恐怕……”
“唉……李国翰,阿山,何洛会,佟图赖……国家兴兵至今,已为流贼击杀了四名固山额真。”
皇太极接着又摇了摇手,对侍立在一旁的范文程说道:“学士,佟图赖为国捐躯,需要嘉赏。屯齐和唐通虽然军前败北,但流贼既狡且强,虽有挫败,却不能与败于明兵之手同日而语。对屯齐、唐通二人不必降爵,依罪罚银即可。”
皇太极接着就把自己的上半身全部支撑起来,他苍白的脸色这时候好像稍稍恢复了一点红晕。济尔哈朗不禁想到,难道是涅槃口战败的坏消息刺激到了天聪汗?
这时候皇太极说话的节奏和语速反而稳定了许多,他和洪承畴窃窃私语了一阵以后,又对着济尔哈朗说道:
“济尔哈朗……真定流贼已尽数驰入深州城内了吗?”
“真定流贼约有四五万之数,估计其半数兵力已经进入深州城里协防。深州守军备有大量火炮,我军屡次进攻伤亡颇重,现在流贼又获得援军,恐怕攻城将更为困难。
陛下……陛下此前为何迟迟不将大军悉数投入,现在还要不要再增兵攻城?”
济尔哈朗的问话略带有一点质疑皇太极的意思,范文程便马上皱起眉头,轻声说:“郑亲王……是陛下在问话。”
“是……陛下请说。”
“范学士不必如此……咳……”
皇太极咳了一声后,边上的包衣立即递上温热的毛巾,天聪汗用毛巾擦了擦嘴,看到上面殷红的血迹后,不免苦笑,转头又对济尔哈朗说:
“是天不欲朕一海内?是天不欲朕再现忽必烈的伟业吗?济尔哈朗,深州就交给你了……我留汉军在此,你为人慎重,最能统合诸军,这些汉兵皆交付与你,必要围定深州,不使此股凶狡流贼逃脱。
阿济格和多铎都要跟我走,无论真定方面是胜是负,济尔哈朗你在深州只要持重而行,事后地位一定更加巩固……代善还在北京,以后的事情不必多说……豪格……唉,豪格啊!”
皇太极说话间,眼神却渐渐变得缥缈了起来,他好像看到了远方数不尽的山河,太行山、黄河、淮河、秦岭、长江、五岭……满布于华夏大地的无数山川,他本应亲自率领铁骑,踏平这一切,直到抵达世界另一端的海洋为止。
但是如今好像一切都将终止。
“朕的宏愿,怎么能错手于他人?再给我一年……不、几个月就好。”
皇太极靠在熊皮椅背上面,他面色苍白,让济尔哈朗又想起了那白山黑水中的光景。这个满洲人真正的建国之父,一位远超于努尔哈赤的伟人,天聪汗和崇德皇帝,怎么会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
“是天不欲朕一海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