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城的沦陷,正如顾君恩为袁宗第所做的辩护那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名城所处的不利位置而造成的。
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考量,多尔衮高明的用兵手腕,也是使得大名城这样快就被清军攻陷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这点来看,李来亨所认为的“多尔衮远远不如皇太极,不足为惧”的观点,几乎是要站不住脚了。
清军十余万大军分布在冀中南一带,首尾相连战线布阵长达数百里,如此赫赫神威,如此规模浩大的用兵,是努尔哈赤与皇太极也没有真正驾驭过的超大规模战略作战。
这一次大清南征,总计使用兵力将近三十万,浩瀚如星海的士卒、繁杂如茂林的刀枪,阵阵如云、列列似长河流淌的队伍。他们由北至南,由西至东,摆开了向大顺军、向中原全面进攻的态势,多铎、吴三桂在西,阿济格在动,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在中,采取一个向心姿态的攻势,全力以赴往中原方向进行战略规模的大突击。
多尔衮驻节在广平,他那皇父摄政王的仪仗架势派头十足,站立在包衣奴才们清理过、又用黄土掩埋填充了一遍的平地上,背负双手,远望南方,目光凝神,威严处如显露着深思熟虑,智谋深沉的神态。
“比较敌我的实力,无论就哪一方面而言,我们都占有绝对的优势,兵员的数量、作战的战法和士气,流贼不如我们,尤其是满洲大兵的勇猛无双、乌真哈超的精良火器,更完全是我们大清所独有。
一切军需补给,如粮秣银两等,我们也比流贼丰富十倍。燕京形胜之地、关中流贼之根基,也完全控制在我们的手中。一切之条件,皆操之在我,我欲如何,即可如何。时机到了,中原自然会坠入大清的怀抱中。”
多尔衮信心十足,他的顾盼雄姿,好像将天下间的豪杰之士都不放在眼中。但这样一支庞大雄稀的军队,试问,又有谁能够阻挡得了呢?
“五百年前,黄河不能阻挡大金的铁骑南下灭宋。今天,黄河同样不能阻挡大清的铁骑席卷南下击灭流寇。
寇往何处逃?今将无处遁逃!”
多尔衮自问自答,他策马驰入小丘之下,列队两旁的满洲甲士皆山呼万岁,就像是他们曾经对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一般的呼唤。
三代人,二十年之功,终于将毕其功于一役。
而这一役,又将操于多尔衮一人之手,对任何一个满洲人来说,这种历史的重担和历史的选择,都是一份无上的荣光。
多罗贝勒博和托已经率领正蓝旗的旗兵攻下了魏县,从此出发,直到漳水,清军前线一片平坦,正利于铁骑驰骋纵横。何况视野还这样开阔,可以让红夷大炮充分发挥它们攻坚克难的威力,给闯孽流寇一个极深刻的教训。
多尔衮下达了他的敕令:
“以多罗贝勒博和托拔大名城,以尚可喜督乌真哈超兵进屯元城,待大将军神炮悉数抵达以后,立即攻城;
另以承泽郡王硕塞、贝勒博洛督兵自馆陶南下,先拔冠县,而后抄击漳水之南,掠其野,尽夺闯孽粮秣辎重,以为我军需之用。”
奉命主攻大名城的将领是贝勒博和托与智顺王尚可喜。
博和托久经战阵,曾经多次和李来亨交手,博野之役清军损兵折将,丧失八旗精锐数以千计,只有博和托几乎完整地将本部兵力溃围突出战场。他年纪虽然尚轻,但沙场经验已经十分老道,而且与摄政王关系亲密,在斗垮豪格的一场内斗中立下了重要功勋,因此跻身为睿党的核心人物之一。
智顺王尚可喜则是一员老而弥坚的善战将领,他是东江军中少有的攻城专家。矿徒出身的尚可喜,当然精通土木作业。多尔衮启用尚可喜负责大名攻坚的任务,就是要在闯孽残部面前展现出清军攻城火力的可怕来。
一大群剃光前额的炮手卖力地推动炮车,这些炮手几乎都是汉人,可他们已经完全满足于清军对于辽人的特别优待,并不觉得自己在清军的体制里有什么不好。
即便是受到歧视,他们也感到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在明军时,更为舒适和安定。
尚可喜沉住了气,他和孔有德、耿仲明都参与了出卖肃亲王豪格的一场政治斗争。但是尚可喜在这之中行动最不积极,他虽然投降了清朝,已经做了一个不为人齿的汉奸和叛徒。
但尚可喜还是有一套自己的道德观,在他看来,自己既然已经做了“贰臣”,那么就更加不应该反复无常,继续在三臣、四臣的不归路上走下去。
他矢志要为大清朝效忠,绝不再重演过去做叛徒的那一项旧行径。尚可喜以这种“孤忠”和“名节”自诩,实在不啻于一个让人笑掉大牙的荒谬之言,可在智顺王自己看来,他是浪子回头,并且今后还将矢志不渝,又有何错呢?
智顺王藩下兵马也以矿徒老卒为主,他们中多数人都是经验丰富、技艺高超的炮手,而且非常擅长挖掘地道、构筑土木工事。
这和大顺军里的苗里琛所部非常类似,苗里琛也是矿徒出身。矿工的纪律性一般要高于农民、流民,是非常好的兵源,所以他们训练成军队以后,一般而言,战斗力也是比较高的。
尚可喜没有骑马,他步行踩踏在雪地里。为了抵御严寒,清军士兵都已经穿上了厚重的棉衣,有身份和地位的将领则多数穿着貂裘,不过尚可喜为了表现和士卒同甘共苦,没有穿锦衣貂裘,只是穿着比普通士兵稍厚些的棉衣而已。
沉重的炮车从雪地上慢慢碾了过去,淡棕色的木质车轮嘎吱嘎吱发着声响,不堪重负的雪地被压出一道道车辙。两名炮手从后方合手推着炮车前进,但地上有些雪水融化后又结成冰,一不小心便让士兵脚下倒滑摔在一旁,失去平衡的炮车哐的一声陷在左侧的辙痕里面。
“走!”
骑马从炮队边上经过的满洲大兵神情凶悍,一手挥着鞭子抽人,一手抓着宝剑,呵斥这些汉兵:
“搬炮、搬炮,不要挡着路。”
满洲人的汉话讲得实在不好,炮手们晕着头听了半天才慢慢听明白是一个什么意思。智顺王的藩下兵地位当然不能同真正满洲大兵相比,他们都带着些恐惧,畏畏缩缩地退后几步,然后才用力将陷在雪地中的炮车推了出去。
尚可喜看着这一幕情景,非常不悦。他因为雪地松软,还是左一步右一步歪斜地走了过去,拦在那打人的满洲兵前面,沉声说:
“军纪何在?这是哪一旗的旗兵?都统呢!怎么军纪坏成这个样子!”
那满洲兵一下子遭到汉人的痛斥,自觉很挂不住面子。但他也知道尚可喜是摄政王钦点的前线指挥官之一,实在不好发作,顿时便进退维谷起来,一张脸气愤地通红,又憋不出半句话来,直到贝勒爷博和托赶了过来劝解,才把事情平息。
博和托对尚可喜的刚直不阿有些吃惊:
“王爷时时不忘约束军纪是不错,但那人是富察氏的……王爷今后还是请小心些。”
尚可喜低哼道:“我是效忠两宫皇帝和摄政王,关什么富察氏怎么一回事?贝勒爷,如今摄政王大举南征,将近三十万的大军里,汉兵已经在半数以上。满洲人如此凌虐苛待汉兵,诸王贝勒是打算坐弃中原江山了吗?”
博和托笑道:“王爷深明大义,我非常佩服。”
多罗贝勒将自己的佩剑解开,递给尚可喜说:“咱们今后将是一路军马,不知道要合手打多少场仗。王爷是汉人,我是满洲人,但摄政王用政恢弘,未来一定是满汉一家。这是我阿玛交给我的佩剑,今天送给王爷,攻打大名的战事,还要多多拜托藩下的乌真哈超了。”
尚可喜接过这把阿巴泰所使用的宝剑,他摸了摸剑鞘,又想到当年阿巴泰在辽东杀害了不知道多少自己的亲戚族人,今天自己却要和阿巴泰的儿子并肩作战——这到底该怪谁?
尚可喜叹了一口气:
“我是一个应死未死之人,航海归诚以来,先帝待我恩养之厚,下半辈子合该为大清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