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急火攻心还是情绪太过激动的缘故,杨疯子病倒了。
第一天他还能勉强站起来走动,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但他却总是发呆,而且脾气很坏,总是厉声喝骂那些伺候他的旗人。到了第二日深刻,情形突然急转直下,在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杨疯子突然直挺挺的摔倒在地,可把众人给吓坏了,赶紧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到火炕上去。
到了第三条清晨,杨疯子还在昏迷当中没有醒来。他的身体偶尔会无意识的剧烈痉挛,好像很冷的样子,身体却滚烫如火,两颊红的吓人,嘴唇都已经干裂了。
众人不敢走出这个的院落,也就无从寻医找药,除了在悉心照料的同时蘸着温水涂抹他那干裂的嘴唇之外,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就是祈祷了。
“天神在上,请降下神的垂怜,救一救杨大爷吧。”
“我愿用我的阳寿来换杨大爷的平安,只求天神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女真人发源于靺鞨一族,他们笃信萨满教和原始的图腾崇拜,关于这个民族的起源,和绝大多数民族一样,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而这传说和汉族的起源——女娲造人基本大同异:
早在天地诞生之前,世间一片混沌,有一个伟大的天神开创了天地,创造了日月星辰和山川河流,又制造出了所有的飞禽走兽和花鸟鱼虫,然后用木头和泥土仿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这位天神睡去之后,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三位女神,这三位女神分别代表生存、毁灭和时间,在这三位女神之下,又有很多五花八门的神灵……
这样的民族起源故事显得太过于粗糙,而且严重不成体系,但却和绝大多数民族起源故事基本相同,代表了那个时代淳朴而又原始的信仰。
伊勒佳——就是杨疯子救下来的那个十七岁的旗人女子,一边虔诚的喃喃祈祷着,一边看着火炕上的杨疯子,声对身边的人们说道:“你们知道吗?已经连续两次了,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阿布卡,阿布卡从天上来到了这里,阿布卡说一定会拯救我们,让我们没有饥寒没有灾难……”
伊勒佳口中所说的“阿布卡”就是太阳神的意思,有时候也特指太阳。在女真人的信仰当中,太阳神有好几个之多,分别代表不同时间段的太阳,比如说叫做阿姆赫的太阳神就是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形象,她代表着夕阳。而代表正午骄阳的沃勒多则是一为脾气暴躁的中年大汉,而她说的“阿布卡”则代表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翻译成准确的汉名字就是曙光之神,也绝大多数情况下,阿布卡这三个字就是特指清晨的曙光。
“阿布卡?”
“阿布卡!”
众人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着火炕上的杨疯子。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他的身上,被窗棂分割成为一个个整齐的几何图案。
不知是心理作用的影响,还是某种神秘力量使然,人们的心中竟然升腾起一个虽然荒诞但却可以起到极大心理安慰的念头:阿布卡真的降临了!
十七岁的少女伊勒佳下意识的朝着火炕跪拜下去,早已泪流满面:“阿布卡来了,阿布卡从天上来救我们了,阿布卡,阿布卡……”
杨疯子本是仇敌,死在他手中的清兵也不知道有多少,却因为机缘巧合的缘故救下了佟五伯一家人,这本身就有点“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神秘气息。那天晚上,他又突然和史环以及生死与共的兄弟们反目,就是为了救下这几十个旗人,这种事情根本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只能习惯性的认为是神灵的力量发挥了作用。
既然伟大的阿布卡已经给伊勒佳托梦了,而伊勒佳恰恰就是杨疯子亲手拯救出来的,整个事件严丝合缝,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阿布卡显灵了!
在巨大的灭顶之灾面前,在强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人们会习惯于相信鬼神之说,希望神灵可以展现奇迹摆脱灾难实现救赎。
于是乎,一尊现世的神灵就这样诞生了。
在晨曦的照耀之下,几十个旗人满脸都是庄严神圣的表情,纷纷站立起来,象他们的祖先那样在火炕之前跳起了古来而又原始的舞蹈,用缓慢低沉而又整齐划一的声音低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
“阿布卡来了!”
“我们就暖和了!”
“阿布卡驱散了黑夜和寒冷!”
“阿布卡会把我们带到温暖的林间草地上,那是水草丰美的圣地,是没有灾祸的神之天堂……”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伟大而又神秘的力量,也可能完全就是一种巧合,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杨疯子竟然在这个时候幽幽醒转过来。
“阿布卡显灵了。”
“阿布卡醒了!”
在一片欢呼声中,众人纷纷上前。
杨疯子根本就不知道“阿布卡”是什么鬼,刚刚醒来的他还有点迷糊,脑袋里好像埋进了一根针,疼的非常尖锐,就好像是喝多了烈酒之后的那种宿醉感。
看着满面狂喜表情的旗人们,他稍微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想起不久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对于这些旗人,杨疯子的情感非常复杂。
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确实不希望把数量庞大的旗人全都折磨致死,或许这是他内心深处的一道底线,所以才会出手相救。但要是活因此就让人喜爱这些人,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很厌恶这些人,厌恶之中还带着明显的敌意。
“滚——”杨疯子的脾气依旧很坏。
这一声低沉的吼叫,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再次无力的躺倒下去。
众人下意识的想要过去扶他起身,却有担心他再次发火儿,一个个怯怯的始终不敢上前。
寻月捧着一碗热粥,心翼翼的走过来:“丰叔丰舅,你吃粥……”
杨疯子想要再度发火,看到女孩那稚嫩的脸庞,终于还是忍下来了,无力的摇了摇头:“我吃不下,你吃吧。”
寻月舔了舔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舍得吃下那碗粥。
这里还有几十号人,但粮食已经所剩无几,谁也舍不得吃,更不敢吃,宁可饿着肚皮也要把那点少的可怜的黄米留下来,那是准备给杨疯子吃的。
若是杨疯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只有不顾一切的保住了杨疯子,就算是保住了所有人。
杨疯子挣扎站立起来,有两个旗人试图上前搀扶,却被他很用一个很生硬的动作推开了,因为身体虚脱的缘故,这个动作险些让他当场栽倒。
杨疯子打开了房门,冷冽的空气呼的一下子灌了进来,让他产生了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初升的朝阳照射过来,只能看清楚一个闪耀着金光的人体剪影,愈发显得神圣庄严。
摇摇晃晃的走出房门,身后跟着一大群旗人。
费了一番力气,才打开大门的门闩……
“阿布卡……”
“杨大爷……不要离开我们,不要离开我们!”
杨疯子回头看了看众人,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直接迈步出门
门前的大街上,早已堵的如墙似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杨疯子刚一露头,马上就传来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浪潮:“杨大哥出来了。”
“杨大爷出来了。”
“我就知道杨大爷一定会想明白。”
“那是自然的,杨大爷是何等的英雄好汉,怎么会护着狗鞑子?只是被鞑子的可怜相一时蒙蔽住了而已,终究还是想明白了。”
十来个穿着皂衣的官差飞步跑过来,抢人一般架起杨疯子就跑……
“杨爷,人奉命在此值守,已等杨爷两天了。”说话的这个人穿着从七品的官服,看样子是这群人当中的头目。
“你奉了谁的命令?”
“当然是府衙的命令。”
“环妹子不在这里么?”
“杨爷说笑了,人职位卑微,哪有资格直接领史姐的命令?”
“你街道的命令是什么?”
“若是杨爷出来,就护送杨爷的周全。”
“就这一句话?没有别的命令了吗?”
“还有一道补充命令,只要杨爷出来了,我们就杀进去……”
“哦,原来是这样!”杨疯子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过身子,摇摇晃晃的朝着院走了回去。
进门之后,顺势上了门闩。
谁也没有想到,已经从院里走出来的杨疯子竟然又走了回去,在一片瞠目结舌的表情之中,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在这个的院落之中,欢呼声已经响起。
“我早就说过,阿布卡不会离开我们,我早说过,”就好像是得到了保证似的,那个叫做伊勒佳的十七岁旗人少女满面欢喜的诉说着:“现在你们相信了吧,伟大的阿布卡不会抛弃我们,阿布卡与我们同在!”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更大的欢呼声。
李吴山李大帅终于进城了。
按照李大帅本人的意思,原本不想搞所谓的入城仪式,而是要尽可能的低调,尽可能的一切从简。但是,收复北地光复故都这么重大的事儿,就算是再怎么低调也低调不起来。
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李大帅只能被动的享受着老百姓们的欢呼,看着“箪壶食浆”“以迎王师”的热闹场面。
在经历了甲申国变崇祯殉国之后,再经历了清廷定鼎之后,原本就是出自京畿一带的李大帅又带着他的大旗军杀了回来,意义何等重大。
就算是说成再造煌煌大明,也不算是夸张了。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此为天功,自然士气高涨万民归附。
从李大帅正式进城的那一刻开始,就代表着战争已基本结束,剩下的不过是扫尾而已:山西的豪格已经朝着西北方向撤退了。在连续经历了两场惨败之后,吴三桂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一路后退,从古北口一带撤退到了长城以北。只要李大帅一声令下,大旗军的雄兵健卒就可以追上去剿灭他们,只不过这需要花费一些时间而已。
现如今的李大帅手握十万大军,虽然绝大多数都是战斗力低下的新附军,但大旗军的辉煌战绩就摆在这里,绝对是北地最为强大的力量。
从大旗军民团建立的那一刻开始,至今已历九个年头,在八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从几百个民兵成长为一个庞大的大旗军体系。南征北战东挡西杀,无数士卒奋勇作战,抛头颅撒热血,多少义士战死沙场多少忠魂埋骨他乡,才终于光复了煌煌大明。
这一番英雄伟业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大明第一战神实至名归。
在几乎所有人的心目当中,李吴山本人就已经被严重神话了,俨然就是关云长岳武穆一般的存在,有很多人甚至信誓旦旦的说着“李大帅就是精忠岳武穆转世投胎”的话语,偏偏这种子虚乌有虚无缥缈的传说还大有市场……
经历了短暂而又热闹的“入城仪式”之后,李吴山就把他手下的那些心腹营官们甩开了,由着他们继续享受百姓的欢呼,极大的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自己则躲起了清净……
收复故土光复故都,仅仅只是一个阶段性的胜利,还有的忙呢。
西路军和中路军在京城会师,作为大旗军灵魂的李吴山和高起潜这个名义上的二把手则忙的不可开交。
民政二务本就不是李吴山的专长,而且他缺乏足够的耐心,好在高起潜等人还算是把好手,一切都处理的井井有条。
在光复故都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收敛大行崇祯皇帝和周中宫的遗骨,以帝王之礼重新安葬,而且场面一定要隆重,规格一定要最高。根据最初步的估算,光是这场葬礼就至少需要两三百万两银子,或者会更多。
在这个事情上,素来“吝啬”的李吴山第一次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奢侈:“大行皇帝和周中宫的仪礼安排不能寒酸了,若是钱不趁手,就管朝廷索要,江南有的是钱财,这笔钱不能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