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杨梦龙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锦州城里的气氛如此压抑,关宁军的神情又为什么如此怪异了,老大就要向建奴投降了,整个关宁军都将为之蒙羞,在这要命的关头,还能指望他们给别人什么好脸色看?
这时,一位少年将军两脚带风的闯了进来,匆匆向孙承宗行礼,叫:“枢辅大人,末将亲自带人到大凌河那边查探过了,发现建奴的哨骑大多都撤过了大凌河,好几道防线也放松了,似乎战争已经结束了似的!看来张大人说的一点都没有错,祖帅真的准备投降了!”
孙承宗苦笑着说:“小曹,你居然亲自到大凌河查探?这可不是为将者该做的事情……这位是舞阳卫指挥使杨梦龙,你们都是大明少有的少年英杰,好好亲近一下。”
这位一身泥水的跑回来的,正是曹变蛟。曹文诏是明末数一数二的猛将,曹变蛟的勇武却犹在叔父之上,一身是胆,得知祖大寿要投降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居然亲自带了几名家丁偷偷出城,跑到大凌河那边去查探消息,而后金也很大方的放开防线让他们进入。曹变蛟虽然没能进入大凌河城,但是也亲眼看见后金使者和明军使者迎来送往,他几乎气炸了肺,要不是几名家丁死死按着,没准他就要扑过去将那帮使者的脑袋给拧下来了!但他千辛万苦查探回来的消息,枢辅大人似乎都不怎么重视,反倒一本正经的向他介绍个什么鸟指挥使,让他颇为意外,瞪向杨梦龙。杨梦龙笑嘻嘻的冲他拱了拱手:“参见小曹将军!”
曹变蛟从鼻孔里挤出一个“哼”字,算是回答了。他一脸急切的坐到卢象升身边,神色却十分恭敬:“卢大人,建奴已经得意忘形了!只要我们能够集中两三万人马杀过去,乘其不备给他们一下子,肯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宰掉一两个贝勒!小曹愿意作为开路先锋,为大人斩将夺旗!”
卢象升还没来得及说话,祖宽就臭着一张脸走了进来。这位同样一身泥水,显然也是刚从大凌河那边溜回来的,没错,他也带十几名骑兵和曹变蛟一起跑了一趟大凌河城,还丢下了好几名骑兵才逃回来。他神情阴郁,一言不发,向孙承宗行了个礼,然后来到卢象升面前,膝盖一屈跪了下去,连连叩头。
卢象升大吃一惊:“祖将军这是在干什么?快快起来!”
祖宽哀声说:“祖帅对宽有大恩,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世英名尽付流水,背负骂名,请卢大人一定要救救祖帅!”
卢象升苦笑:“卢某怎么救祖帅?”
祖宽叩了个响头,说:“现在只有大人的精兵能够冲透建奴的重围,救出祖帅了!请大人可怜我关宁军为国镇守边关十几年,速速发兵救援,莫让祖帅真的降了建奴,让整个关宁军蒙羞!宽愿意为大人马前卒,冲锋陷阵,死不旋踵!”
卢象升用力把祖宽扶了起来,替他拍掉身上的泥土,说:“学学杨指挥使,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跪得太多了,一身铁骨也跪软了,还怎么上阵打仗?”把祖宽按到空座位上,给他斟了一杯酒让他先暖暖肚子,然后向孙承宗一拱手,说:“枢辅大人,情况已经很明朗了,祖帅援尽粮绝,迫于无奈,只能向建奴投降,他的选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投降,如今天雄军和舞阳军已经会师,近万精兵,尚有一战之力,下官请求枢辅大人下令发兵,再次增援大凌河城!”
孙承宗缓缓的抬起头,看着他,说:“建斗,舞阳军虽然到了,但是人困马乏,不经过休整是上不了战场的,光靠天雄军,解不了大凌河之围!”
张春斜着醉眼,说:“如果一定要打,也要等到舞阳军休整完毕,川军抽调过来了,再一起出兵,否则是没有胜算的!”
卢象升说:“等不了了!谁也不知道祖帅还能坚持多久,搞不好就在这几天内,建奴就要开进大凌河城了!”
孙承宗问:“那你打算怎么打?”
卢象升说:“请大人调集可供两万大军食用半个月的粮食和足够的煤炭,下官带天雄军运送这批物资冲进大凌河城,与祖帅并肩作战,死守大凌河城!有了这批粮食和煤炭,祖帅便可以坚持下去了,以天雄军和关宁军的战力,凭坚城死守半个月,又有何难!舞阳军留在锦州城里休整,等川军到了,再一起出兵,我们里应外合,给建奴来个中心开花,就算不能全歼建奴,至少也要让他们扔下几千条人命!”
杨梦龙张大了嘴巴:“这……这不就成了添油战术了吗?”
曹变蛟激动的叫:“枢辅大人,小曹认为卢大人此计绝妙,若能成功,不仅可以解大凌河之围,还能重创建奴!”
祖宽跳了起来,急吼吼的叫:“不能光靠天雄军!宽也会请大弼、大乐两位将军出动精骑,说什么也要助天雄军冲进大凌河城!”
孙承宗迅速在心里盘算着:天雄军装备精良,战力强悍,而关宁军也被逼到了绝境,成了哀兵,联手出击,威力绝大,就算没有办法一举击退建奴,要将一批粮草煤炭送进城里,却是绰绰有余了。有了足够的粮食和燃料,饿得半死的祖大寿、何可纲所部很快就能恢复元气,强强联手,守住大凌河城半个月又有何难?而半个月,怎么也够关门川军赶到了,到时他再从宁远甚至山海关抽调一部份兵力,和川军、舞阳卫一起凑足三万人,与大凌河城守军里应外合……必须承认,卢象升的战略没有什么花巧,但是很实用,一旦能成功,建奴不死也得掉一层皮了!
成败的关键就在于朝廷能否同意将关门川军抽调过来。
关门川军是一支敢于与建奴野地浪战的劲旅,九千石柱精兵,战力强悍,他们若能来,全盘皆活,若不能来,则万事皆休。
他真的非常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将川军打发回山海关,要是让这支劲旅留在锦州,何至于这么被动!
他缓缓点了一下头:“老夫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要将关门川军给调过来!”
卢象升说:“关门川军若能来,此战就有七分胜算了!”
杨梦龙愣愣的问:“万一川军来不了了,怎么办?”
卢象升淡然说:“杀身成仁,马革裹尸而已,岂有他哉!”
杨梦龙说:“屁话,川军来不了,不是还有我在吗?我们是朋友,你如果被包围了,我拼着全军覆没也要支援你!”
众人心头一震,孙承宗慨然说:“好一个友军有难,拼死支援!建斗,你交了个好朋友啊!”
曹变蛟向杨梦龙竖起一根大拇指,说:“卢大人时常提起你,说你是何等何等的了得,小曹原本是不信的,但是就冲你这句话,也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是号人物。来,我敬你一杯!”
祖宽也举起酒杯,说:“我也敬少将军一杯!”
杨梦龙笑呵呵的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既然作出了决定,大家也就放开来了,不再去想明天的事情,开怀畅饮。孙承宗把刚才那几位斟酒上菜的侍女又给叫了进来,让她们以歌舞助兴。这些花容月貌的侍女使出浑身解数,轻盈优美的舞姿让杨梦龙大开眼界,更让曹变蛟看得两眼发直————西北那边可没有这么好的享受。杨梦龙留意到跳舞跳得最好的是那位梳着偏鬓的白衣少女,当她舒开双袖以足尖为轴原地旋转的时候,如从一片从天际旋飞而下的雪花,美得令人窒息;那位绿衣少女歌声空灵甜脆,天籁之音从唇齿间飘出,绕梁三匝,久久不散,令人陶醉……他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将这两位弄回舞阳去给学生们当音乐、舞蹈老师,毕竟他的学校里师资力量还是薄弱了一点嘛。但是他随即又发现这两个丫头的目光一个劲的往卢象升身上飘,那绵绵情意,就算是白痴都看得出来,于是,他就死了这条心了。
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应该为朋友两肋插刀,而不是为了女人去插朋友两刀……
宴会结束之后,孙承宗、丘禾嘉还有张春联名写了一份奏折,力陈大凌河之战的重要意义,并指出如今建奴兵锋已钝,明军新锐源源不断的到达,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了,请速速抽调川军,在关外集结优势兵力,对建奴发动最后一击!这份奏折八百里加急,飞马送往京城。孙承宗实在等不及了,又冒天下之大不讳给关门川军去了一封信,让他们作好驰援锦州的准备,他甚至打算直接回山海关,带川军过来,即便招来百官弹劾,也在所不惜了!
写完奏折,孙承宗用热水洗了一把脸,挤出一点精神,召见祖大弼和祖大乐,苦口婆心的向他们痛陈利害,劝说他们鼓起余勇,抽调兵力与天雄军一起增援大凌河城,直说得口干舌燥。为了挽回败局,挽救被困在大凌河城里的一万多精锐,挽救他毕生心血所系的关宁军,这位老人正在作最后的努力。
这次,能成功吗?
谁也不知道。
“你真的有必胜的把握?”在返回军营的时候,杨梦龙问。
卢象升苦笑:“天雄军成军不过两年,又是以寡击众,对上建奴的百战劲旅,哪里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杨梦龙叫:“那你还去!不打无把握之仗是为将者的原则,你不知道吗?”
卢象升说:“有些仗就算完全没有把握,也一定要去打。去打了,还有一线希望,不打,就注定要一败涂地了。”
杨梦龙连连摇头:“我始终认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着这几千精兵,还怕将来没有机会报这一箭之仇?如果拼光了……”
卢象升打断:“天雄军建军未久,每一仗对我军都有着极深远的影响,如果这次我们不战而退,以后对上建奴,恐怕就只剩下一个退字了!”
杨梦龙叹了口气,说:“我说服不了你……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有需要,我都会倾尽全力去支援你的。”
卢象升感激的说:“谢了!”
杨梦龙说:“谢什么,我们是朋友!”
卢象升望着夜空。夜空中缀着密密麻麻的星子,仿佛撒在一块黑布上的钻石,这意味着明天将是个好天气,不会有风雪,适宜作战。他忽然笑了笑,说:“要是不用打仗就好了……如果不用打仗,我现在肯定在忙着组织军户和流民播种冬小麦,如果有空,还可以抽空回宜兴老家一趟,看看故乡的田园松竹,喝喝故乡的黄酒……”
杨梦龙说:“打完仗不就可以回家了?”忽然放低声音问:“喂,宴会上那两位美女跟你是什么关系?”
卢象升一怔:“哪两位?”
杨梦龙说:“少装糊涂了,就是那位白衣舞姬和那位绿衣歌女呀!她们的眼睛都黏在你身上了,傻子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你还想装作不知道?”
卢象升说:“她们啊,是祖家府上的舞姬歌女,我在庆功宴上欣赏过她们的歌舞。”
杨梦龙啊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卢象升说:“就这么简单!”
杨梦龙说:“可我看你们的关系一点都不简单!我说老大,你就别装了,人生苦短,应该及时行乐啊!这两位美女呢,颜值一流,对你也是妾意如绵,你何不收了她们暖床……”
卢象升白净的脸掠过一丝青气,低吼:“杨梦龙,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扔进臭水沟里去!”
杨梦龙赶紧说:“别啊别啊,我不说就是了!”卢象升这才没有动手丢人。但这个大贱嘴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干嘛这么紧张?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卢象升真想一拳揍死他!
……
夜空中,天狼星和破军星光芒大炽,照亮了北国的天空。